第2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湖广巡抚年遐龄精忠耿直，清正廉明，朕宜加封其为工部侍郎，三日后回京任职，不得有误，钦此。

　　一顶朴素的官轿在年府门口落下，侍从上前掀开轿帘，里面走出一位约莫四十左右的男子。

　　“阿玛！”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牵着一位女孩的小手，不知是欣喜还是紧张，女孩手里的帕子早已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她瞪着大眼睛也跟着叫了声：“阿玛！”

　　“婉儿！”男子欣喜地蹲下身子展开双臂。

　　女孩挣脱了少年的手，兴奋地向男子怀里扑去，娇声细语：“二哥老是欺负婉儿，阿玛回来了，二哥就不敢再欺负我了。”说完，女孩调皮地吐着舌头向身后的少年看去，身后的少年朝女孩挥一挥手突然消失了。

　　“二哥，二哥……”

　　“主子，主子……”

　　一位妇人蓦地从绣榻上坐起，暗自叹了口气，对眼前地宫女说道：“呵，我又梦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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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五年冬

　　深冬，本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可年府门前却是一派郁郁葱葱的翠绿，在一片绵白的映衬下，显现着空前的奢华和迤逦。

　　天尚未开亮，年府上上下下就不停地忙碌着。年府的千金年婉妍坐在梳妆台前展露着甜美的笑容，静静地看着贴身侍女纯束为自己梳妆打扮。十三岁的她已经出落得温婉大方，亭亭玉立。

　　“格格真是美啊，比宫里的娘娘们还要美呢。”纯束对着镜中的婉妍欣喜地说着。

　　“掌嘴，宫里的娘娘岂是你能评论的？”恰逢苏嬷嬷从外边进来。苏嬷嬷话语虽严厉，但是眼中却毫无责备之色。纯束侧过头朝婉妍调皮地笑了笑，又佯装惶恐道：“嬷嬷息怒，纯束以后再不敢浑说了。”

　　婉妍憋着笑，悄悄朝纯束翻了个白眼。

　　“以后说话做事都长个心眼，别给格格惹了麻烦。”见纯束认错快，苏嬷嬷语气稍稍缓和了下来。

　　苏嬷嬷曾经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嬷嬷，后来德妃赏给了年福晋，也就是婉妍的额娘董佳氏。因此，年府所有的下人都极惧怕这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

　　婉妍地拉着苏嬷嬷的手臂，带着撒娇的语气问道：“嬷嬷，那您说说德妃娘娘美吗？

　　苏嬷嬷接过纯束手中的梳子为婉妍轻轻梳理着秀发，慈爱地看着镜中的婉妍说道：“格格今日不是就要见到德妃娘娘了吗？”

　　“苏嬷嬷，苏嬷嬷，格格这边好了没啊？快一点儿，夫人在催了。”纯依急匆匆地跑进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了。

　　“小蹄子，跪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做事稳重些，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这次苏嬷嬷再不像刚才对待纯束时那样了。纯依进年府最晚，性子又急燥，苏嬷嬷总想着要好好调教她。

　　纯依也没有求饶，很干脆地跪下了。

　　“你就这么跪着，等夫人回府了再起来，长点记性！”

　　婉妍心疼地看着纯依说道：“嬷嬷，等我们回府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这么个跪法，纯依会跪坏的。”

　　“格格切莫纵容了她，这蹄子野着呢，不收收心怕她将来闯大祸。在宫里面这样的宫女老奴调教的多了，格格且放心，老奴自有分寸。”苏嬷嬷嘴硬心软，顺手扯过一个坐垫丢至纯依身旁，厉声道，“给我老实跪着！”

　　婉妍着一身粉衣，手执锦帕立在年府门前的槐树下，端庄而不失俏皮，她的面容虽称不上沉鱼落雁，却宛如仙子般出尘美丽。天边亮起一道柔光，阳光极淡，却足以令那一片白皑融化。婉妍瞧着那一片白皑渐渐被阳光吞噬，暗笑：“人生亦不过如此，弱肉强食，更何况是那借寒冬而存的飘雪呢。”

　　一位端庄的妇人由众人簇拥着从年府门口走出来，冲槐树下的少女招了招手。

　　“额娘，让您久等了。”婉妍微笑着朝她走去。

　　“婉儿，快把这个戴上。”年福晋从袖口取出一支簪子，将它插在了婉妍的发髻上。

　　婉妍扶了扶鬓间的簪子，不解地问道：“额娘，这是……”

　　“这是紫玉簪子，是几年前德妃娘娘赐给你的，我一直替你保管着，是时候给你戴上了。”年福晋的笑容温柔而妩媚，婉妍和她的眉眼极像，只是与她相比，平添了几分恬静罢了。

　　纯束和婉妍一左一右地扶着年福晋上了马车，阳光下，雕刻着芙蓉的紫玉簪更衬托出婉妍的清纯靓丽。

　　苏嬷嬷立在马车的一侧，扯着嗓门喊道：“起！”

　　“慢着。”马车即动的一刹那，年福晋撩开帘子对苏嬷嬷说道，“苏嬷嬷，把卷儿抱给我吧。”

　　婉妍从苏嬷嬷手里接过卷儿将她抱在怀里，满是不舍地问道：“额娘，您是要把卷儿当做贺礼献给德妃娘娘吗？”

　　“卷儿本就是德妃娘娘的，我们现在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可是额娘，婉儿舍不得它，它也舍不得婉儿啊，您明白吗？”婉妍将头靠在额娘的肩上说道。

　　年福晋轻轻地拍着婉妍的背，声如蚊呐：“额娘怎么会不明白，你可知道额娘也舍不得你啊。”

　　“婉儿天天陪在您的身边，额娘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婉妍倏地坐直了身子，满是狐疑地看着年福晋。

　　“真是傻孩子，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怎么可能一辈子陪在额娘身边。”年福晋此刻的眼神就像是要与婉妍分别了一般。

　　婉妍的头摇得似拨浪鼓，撒娇地说道：“不，我不嫁人，我要永远陪着您和阿玛。”

　　天真如她以为这一切离她还很遥远，孰不知今生今世早已在冥冥之中有所安排，然而当她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此生竟是如此起伏难料，抑或，那就是所谓的宿命。

　　年福晋仍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再接话。一路上，马车稳稳地行驶着，马车的尾部是两道深深的残雪的碾痕，像是人生的历程，绵长而深远……

　　婉妍一路紧抱着卷儿，埋头靠在年福晋怀里，一如平日那般同卷儿逗乐。不知不觉，马车已到了宫门外。婉妍随年福晋下了车，跟着指引的太监一路向永和宫走去。

　　婉妍学着年福晋的样子，一同向德妃行了。跪在身后的婉妍忍不住抬起眼，一双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德妃，只见德妃端坐着，面上薄施粉黛，一身湖蓝色的镶金丝锦缎旗袍祫袍，鬓间斜插着三支琥珀色的玲珑簪子，看上去清丽脱俗但又不失华贵。算起来德妃与年福晋应是同年的，许是保养得好，德妃看上去要稍显年轻些。但凡女子都会奢望成为第二个德妃的吧，婉妍这样想着，不过偏偏她自己就是个例外。

　　“妹妹快请起。”德妃从座位上款款走下来，轻柔地将年福晋扶起。

　　说话间，德妃已注意到了跪在年福晋身后的婉妍：“是婉儿吧，没想到已经长成美人儿了。”德妃目视着婉妍欣喜地称赞着。

　　婉妍微笑着俯下身子：“民女婉妍叩见娘娘，娘娘千岁。”

　　“不必多礼，快请起。”德妃顺势虚扶了一把，瞥眼瞧见婉妍头上的紫玉簪子，不禁欣慰地笑道，“快赐座！”

　　“谢娘娘。”年福晋拉着婉妍谢恩。

　　德妃招来一名宫女，对她轻声说道：“去宫门外候着，若是四贝勒来了先让他去别处候着。”

　　“是。”宫女得令后便安静地推出门外，婉妍好奇的目光随着他移动。

　　德妃与年福晋自顾自攀谈着，许久后才问道：“怎么妹妹这次进宫空手而来，来看本宫也不准备贺礼？”

　　“来拜见娘娘又岂能空手而来呢，只怕娘娘不要见笑才好。”年福晋微笑着说道。

　　德妃喜眉笑目：“哪里话，妹妹送的，本宫欢喜还来不及呢。”

　　“婉儿。”年福晋朝婉妍使了个眼色。婉妍上前一步，手中稳稳地端着两个白玉罐子，恭敬地说道：“娘娘，这是婉儿为娘娘准备的寿礼，恭祝娘娘青春永驻，万寿无疆。”

　　“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德妃好奇地打量着两个精巧的罐子。

　　“回娘娘，是胭脂，这是收集了晨曦的露水和雨后的花瓣制成的。”婉妍不卑不亢地答着。

　　德妃提起兴致，暖笑道：“婉儿真是有心了，快呈上来让本宫瞧瞧。”

　　如意从婉妍手中接过两个白玉罐子，呈到德妃面前。德妃迫不及待地打开其中一个罐子，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扑鼻而来，德妃陶醉般地深吸一口气，忽然发现红色的胭脂上隐约有着“青春永驻”四字，但仔细一看却什么字也没有。德妃又打开另一个罐子，又是一股桃花香扑面而来，德妃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微睁眼隐约看到“万寿无疆”四字。定睛一看又什么字都没了。

　　“婉儿，这是怎么办到的，莫非你还懂得障眼法？”德妃笑着问婉妍。

　　婉妍起身，福了一福：“回娘娘，婉儿不懂障眼法，其实只要用簪子沾了蜜粉，在胭脂的表面轻轻地写上要写的字，对着光，就有这若隐若现的效果了。娘娘，这八个字也是婉儿对娘娘的祝福。”

　　德妃间婉妍如此乖巧聪慧，更是喜不自胜，赞道：“婉儿心思巧妙，这份礼物本宫甚是喜欢。”随后，她起身褪下腕上的玉镯，亲手为婉妍带上。

　　“娘娘，此物如此贵重，婉儿怎敢收。”婉妍本能地缩回手，看着通体晶莹的玉镯惶恐地说道，说话间正欲摘下镯子。

　　德妃忙推开婉妍的手，刚要开口，年福晋便先一步说道：“娘娘一片心意，还不快谢恩。”

　　婉妍退下袖子福身谢道：“婉儿谢娘娘隆恩。”

　　德妃一笑而过，不再多言。恰巧此时卷儿挣脱了纯束的手臂，敏捷地跃过门槛，颠颠地跑向德妃。

　　“绒团，我的绒团终于回来了。”德妃抱起卷儿，眼里已有微弱的泪光。

　　“娘娘请恕罪，老生没有经过娘娘的允许，私自将卷儿带入宫中。”说罢，年福晋欲起身下跪。

　　“妹妹这是做什么，如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也已无人追究，妹妹对外只需道因本宫思念绒团，故而找了相似的狗送我作念想的罢了。”德妃将卷儿放下，忙扶起年福晋。

　　德妃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它现在叫卷儿是吗？”

　　“是，娘娘，绒团在前些年已溺水，这是卷儿。”年福晋朝德妃使了个眼色。

　　婉妍心觉两人的对话有些蹊跷，却也不好深究。卷儿忽地眼珠一转，从德妃手上跳下灵巧一跃，便上了婉妍的手臂，在婉妍的袖子上极不安分地蹭来蹭去。

　　德妃端起茶杯轻呡了一口，看着婉妍眯眼说道：“看来卷儿很是亲近婉儿啊。”

　　“回娘娘，这些年卷儿都由这丫头亲自照看，绝对不允许下人插手。”年福晋为德妃添了茶说道。

　　“既然婉儿与它如此投缘，不如把婉儿留在本宫身边吧，妹妹可愿意？”德妃看向年福晋，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承蒙娘娘不嫌弃，能留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是婉儿的福气。”年福晋谦恭的答道，尽管心中有如何的不忍，但是她清楚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

　　德妃又看向婉妍，仍是一脸的期待：“不知婉儿可愿意？”

　　“一切但凭娘娘和额娘做主。”说完，婉妍朝年福晋看了一眼，此刻她还未明白德妃将自己留下的意图。只是心中有些怅然，看来今年的除夕夜是要在宫里度过了。

　　德妃拉过婉妍和蔼地说道：“以后就由如锦伺候你吧。今日你就留在这边吧，明日你回府向家人道个别，再带两个贴心的丫鬟进来。”

　　“如锦，你带她去园子里走走吧。”德妃唤来如锦，又交代了一些事宜。

　　那位叫如锦的宫女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仔细瞧去，如锦及德妃身边的另一位被唤作如意的宫女与其她侍婢有所不同，头上的装束与其她宫女明显不一样，穿着更比普通奴婢华丽些，可见她们在德妃跟前很是受宠。望着婉妍的背影，年福晋也暗暗地点了点头，至少德妃是真心疼她的。

　　德妃挥一挥手屏退了所有的侍从，纯束也跟着出去了。

　　“娘娘对婉儿如此恩宠，但愿婉儿莫辜负了娘娘。”年福晋深情地说道。

　　德妃牵过年福晋的手说道：“如今没有外人，妹妹何不唤我一声姐姐。”

　　年福晋也将手搭在德妃的手背上，心中尚含着与女儿分离的哀戚之情，此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她相见。

　　年福晋是德妃亲自向皇上求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德妃在入宫前和董佳氏已是深闺的好姐妹，当年又是同一届的秀女。以董佳氏的姿色也算是上流，却因为某些“意外”而被撂了牌子。

　　德妃见年福晋面露愁容，有些不忍地问道：“妹妹似乎不大高兴，是否不忍与婉儿分离？”

　　年福晋方回过神说道：“妹妹怎么会不高兴，婉儿能在姐姐身边伺候姐姐，是婉儿的福分。妹妹只怕婉儿不懂事会惹姐姐生气。”

　　“婉儿性子沉稳，又如此可心，怎会惹我生气。何况妹妹你是知道的，让婉儿入宫陪我不过是个说辞罢了。”说话间年福晋假装扶一扶簪子，已将眼角的眼泪偷偷拭去。

　　“妹妹还是早些回去了，免得婉儿回来了闹腾。”年福晋起身行礼告退。

　　德妃目视着年福晋渐渐远去，哀叹一口气，兀自念道：“哎，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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