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低下头,郁结的眉头微微动了动,仍是紧紧地皱起,苍白的脸不知因为毒素蔓延难受,还是因为心口疼痛而渗出细密的汗,他的双眼湿润而泛红,如琥珀上一点沉淀的色彩,许久,他咬牙切齿道:“果然是沈择青!”那声音恨得像从千年幽怨的墓穴底下发出来。
穆荑的眼里只剩下悲悯了,她不知当年的自己是否如阿鱼哥那般露出沉痛的色彩,也许是没有的,因为她不如他霸道、占有欲强烈,因此,她可以安静地、沉稳地承受下所有痛苦。他却未必可以,性格使然,他也许会比她更痛上几分。
因此,她无法用当年自己承受的痛,来理解他今日的痛。
穆荑叹息:“感情之一事,我们没有将来,但友情可以相伴长久。阿鱼哥,愿你放下以前的事,我已经不怪你了,你又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后院众多女子皆不易,有许多是同我那般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她们视你为天,你应当珍惜,倘若你抛弃了她们,她们该如何自处?”
“你处处为她们说话,当真对我不存在半分感情?”晋王抬起头来,双眼猩红,俊脸因难以忍受的痛而渗出更多的汗,两他忽然变得落魄而单薄。
穆荑微微张口,胸腔有一股气息无法压抑地溢出,发出很轻很轻的感慨,她道:“阿鱼哥,我的心在七年前便已经死了,如今,是阿木令我重获新生。或许当年没有经历这诸多事情我与你还可以幸福长久,然而经历了,心便已经开了缝,再无法完好如初。我对你,已无任何男女之情!”
“小芍?”晋王望着她,无法想象她可以如此平静地讲出这么剜心剔骨的话,他认为这样的话,不仅仅在剜他的心,更是在剔她的肉。他尚且有如凌迟,她怎么可以忍受?
晋王却不知,一个人的心死了,再说这些话,便不再有感觉,痛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如今,我心中恋慕的是沈将军!”穆荑又补了一句,无疑在他原本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小芍……”晋王痛苦地唤着她,热泪因为痛苦而不可抑制地溢出,盈满眼眶,为他绯红的双眸更添瑰丽。
穆荑却站了起来,不受他眼神所惑,“阿鱼哥,放手吧,不论是为你还是为我,放手,皆是最好的结果!”说罢,便转身离去。
晋王不顾药性发作的疼痛和摔伤的危险,使劲探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她像一缕魂,马上就要飞走了,飞走了他就再也抓不到,那么这七年来的坚持和隐忍便不再有结果,他是那么地不甘心和心痛啊!
“小芍,别走……阿鱼哥求你别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哀求,哪怕探手得十分吃力,哪怕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很损伤他的颜面,他还是做了,因为没有什么比失去她更难受!
穆荑回头。这一刻晋王是可怜的,值得旁人同情的,可是忆起当年的自己,当她压抑难受的时候有谁在身旁?甚至父亲死后她一度曾经想不开想投井自尽,晋王在哪儿呢?她把不能倾述的情感慢慢掩藏在心底,也慢慢变得沉默。如今,晋王好歹还可以与她倾述,他或许比她好太多,她真的不应该同情他!
穆荑抽出了手:“你好好休息吧!我收拾了行礼回邶风院,你的药方我已交给吴神医,经他妙手研制必有结果,所以,你放心便好!”
邶风院是穆荑给西城的新院子的提名,当然,也与她的小字静女有关。
“小芍!”晋王再唤,她已经离去。
晋王努力探着手,又慢慢地颓然放下,趴在床沿痛苦忍受病痛的折磨,他无力地挣扎着,可是再也没有人温柔细致地侍奉汤药,再也没有人坐在床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递上饴糖,小心翼翼地哄他:“阿鱼哥不哭,这是我从大牛家讨来的糖,你好好喝药我便给你吃。”也不再有人在田野中哭着喊:“阿鱼哥你在哪儿?阿鱼哥你快出来,大牛已经走了,你不要被大虫给吃了……呜呜……”更不会有人在柿子树底下踢着鸡毛毽子,回头娇笑:“阿鱼哥你看我方才那一招踢得可好?”
“穆荑……小芍……”晋王嘴角忽然渗出血。
春夏秋冬,永安城的槐树皆会发生不同的变化,穆荑喜欢春天,四月早春,槐花初结往往在一夜春风里,前一天看树头还是花骨朵儿,青白零碎的一片,待到第二天早晨,闻到槐花的香味儿她爬起来,赫然惊喜树头上已经凯凯白雪一片。
初结的花最嫩最清甜,自从奶妈给她吃了一次,她便极有意识地爬到树上,大把大把地采摘嫩花塞进嘴里。
奶妈看到,吓坏了,连忙把她抱下来,嘴里只嘀咕:“果然是将军之女,这才五岁不到已经能上能下到处爬了,若再大点儿还不揭房顶儿呀?”
母亲走来听闻,笑道:“这不给她取小名儿静女,稍大点儿若能有几分贤良淑德便十分不错了!”
“小姐您还真是。”奶妈嗔了母亲一眼。
母亲弯腰伸出双手道:“静女乖乖,过来给母亲抱抱!”
她晃着粗胖笨重的小短腿跑过去,一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最后抱得母亲一个满怀。
这是穆荑五岁以前最深刻的记忆了,以至于她时常记住母亲温婉的笑脸,柔软的怀抱,与雪白青绿,沾着春露的满树槐花融在一起。如今看到槐树她倍觉温馨,看到槐花,她便会想起母亲的笑脸。
“在看什么?”沈择青走来,见她盯着院中的槐树便笑着问。
穆荑站在廊下,微微一笑,“在想象春日里槐花满树的样子。”
“听说可以吃。”沈择青道。
穆荑惊疑地转头:“你未曾吃过槐花?”她以为,只要身在永安城中必然吃过槐花的。
沈择青亦望着槐树,眼神颇为追思,“幼时曾爬上香樟树摘果儿吃,被母亲教训了,便以为凡院中大树结的果儿都不能吃,从此便没有爬树的习惯了,入了永安城也没爬过槐树摘槐花。”
穆荑笑笑,可意识到什么忽然问:“你是东吴人?”
沈择青颇为惊讶,眼睛微睁望着她,而后又继续望着槐树微叹:“我记事不清了,自有印象起便一直是孤儿,唯一记得家人的记忆便是这一处。”
穆荑有些心疼:“我听说香樟树主要产自东吴,东吴境内不论旷野、街边还是寻常百姓人家院中皆长有香樟树,你若是在院中便能摘到香樟果儿,应当是东吴人了。可还记得你那宅院什么模样?”
沈择青凝思片刻,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大约与此院相似,或者更大些,或者更小些。”
“还记得别的么?”
沈择青顿了一下,摇摇头。
“那你可记得你为何流浪?”
沈择青仍是摇摇头。他望着她,忽然一笑,“我自己都不在乎了,也许注定生来无父无母吧,这些年我也曾试图寻找,可惜印象太浅,很多记忆甚至全凭空消失了,我也不清楚出了何事。”他微微一叹,“时日一久我便看得淡了,也不再寻找。”
“也许你失忆了。”穆荑想到他也许有一段悲惨的过往,越加心疼,而且这段过往还极有可能与几十年前的战事有关。
“我听说十五年前异姓藩王吴王谋反,那吴王钱越是个厉害的角色,本朝自太祖分藩起,经历五朝,各地藩王皆堕落无法自理,最终归顺朝廷削藩为郡了。唯独吴王谋略出奇,骁勇善战,盘踞江东一带不肯归顺,甚至还有并吞周边诸郡的野心。后来吴王谋反,先皇派兵镇压,可惜不敌吴王,皆连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威震八方的明远侯出山才成功削藩的。当时战事接连三年,百姓流离失所,也是此次一役原本富庶的江东一带荒废了,望眼之下良田荒芜,市井败落,改为江南道以后过了十几年才有起色,可也远远不敌吴王管辖时期‘富甲一方’的鼎盛了。我猜想你也许是当年战乱中与父母失散,走离家乡的。”
沈择青点头:“也有可能,恐怕父母已不健在了。”
穆荑原本想安抚他,但见他若有所思,神情严肃,便暂时打住了话,许久,对他微笑道:“不打紧,你无父无母,我亦无父无母,彼此同病相怜相互依靠。”
沈择青被她大胆的言语惊得回头,继而,眼里渐渐流露出欣喜。
穆荑忽然发觉说话太快了,而且没有仔细斟酌话语,便有些脸红,寻了一个由头:“我到厨房看我蒸的小笼包!”便走了。
沈择青微微一笑,挑眉道:“哦,是什么馅儿的,我也看看!”他负手跟上去。
穆荑正尴尬呢,本想找个地方躲藏,谁知他不依不挠,顿时又羞又恼回头:“人肉的馅儿,沈将军敢吃么?”
沈择青勾唇一笑,“大小姐的手艺定是好极,哪怕是石头馅儿的我也敢吃。”顿了一下他自嘲道,“没办法,当年战乱与父母走失后流浪多年,饿极了嘴馋,什么都敢吃呢!”
“你还真是油嘴滑舌!”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夸我,看来今日不吃得满嘴油腻对不起大小姐如此评价呀!”
“不给你吃!”穆荑佯装闹情绪,快速走进厨房便打算关上门,谁知沈择青识破她的计谋,迅速地一只脚插进去,手也扶住门扉挡住,穆荑大惊,而后两人似乎你争我夺了一会儿,穆荑便发出银铃般的大笑声,沈择青也爽朗一笑。
晋王在院门外,他大病初愈兴冲冲前来寻找穆荑,原本想敲门的,可是听到他们的拌嘴声和玩闹的笑声,他忽然敲不下这道门了。穆荑仿若回到了从前,放肆且大声地笑,她与沈择青在一起似乎很快乐,而且似乎比和他在一起更快乐!那样的笑容原本只属于他的,除了他,没有谁能给她更多的快乐,而如今这样的笑容属于沈择青?
晋王忽然恼火,而且十分地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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