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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掌事姑姑 南风暖 11614 2021-04-02 20:28

  史官记:帝赏花龙首山失踪,晋王拥兵自重,杀薄太后自立。帝复归,晋王愧于谋逆罪行,服毒自尽,死于景阳宫中。帝宽厚,追封其亲王,以国礼厚葬之,并辍朝三日以示哀悼,百官莫不感帝之仁。

  晋王遗体在王府中停灵七日,朝中上下无不前来哀悼,只因皇帝亲自坐镇,在府中守了三日,九五之尊尚且哀痛至此,百官岂有不悼唁之理?

  皇帝亲自看着宫人替晋王洗漱更衣,亲自看着宫人扶晋王装棺封殓,又看着百官前来哭灵,足足三日,终于体力不支,痛哭晕倒,让随侍的公公扶着回去。

  穆荑见到晋王的最后一面乃是在景阳宫中,那会儿他躺在罗汉床上,苏公公说王爷没了,然而她见他面色如常,手一触摸,他的身体尚存余温,不知者恐怕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装棺入殓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厚重的棺材,和满堂满室的幡旗白布。众宾客前来吊唁,哭声抢天,热闹非凡,穆荑却觉得她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

  他死了,但他在她心里只是睡着了,因为她看到他的最后一面还是那般鲜活,没有面色苍白唇色发紫,没有肢体僵硬冰冷如干,她感受不到他的腐朽腥臭,亦看不到他辗落成泥,最终只剩一抔黄土……他在她心里永远是最鲜活的面孔。

  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她可以认为他只是睡着了,睡在那一具棺木里,她可催眠自尽他睡的时间比常人久一些,他只是长长久久地睡一辈子而已,但日后他们总还有相见之时。

  再度见面,剪烛西窗,秉烛夜谈,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一笑泯恩仇,回忆此生的起起落落,波澜起伏,所谓恩怨情仇也不过是个笑话,往事随烟散,他们可以更好地轮回,进入下辈子。

  穆荑在心里质问着,望着那具棺木,等待他的回应。风来掀起一室幡帐,百花帘幔伴着熏眼的香烟四溢,门前挂铃叮咚作响。她好像看到他坐在正堂上,月白常服纹彩华贵,摘下梁冠重新梳理的头发油光可鉴,亦如他的身份矜贵而一丝不苟。他自斟了茶水慢饮着,回头望着手足无措的她问:“契约到期了,你打算离开王府是么?”

  她又好像看到他回京城,第一次从宫里领了赏赐,便亲自给她送上门的情景。人前他还能端着仪态负手摆架子,一入她后院屏退所有人,立刻不顾身份奔进来呼喊:“小芍,小芍,你看看我今天从宫里领了什么,我给你带来十三岁生日之时你最想要的宝贝来了!”

  还有十岁那年,他们与小伙伴住在山上,他在月下的旷野里拉着她的手道:“芍药,我以后想娶你!”

  这一室的风声乃是他对她的回应,还是掀起她的回忆?

  最后一日,乃是晋王出殡当日,皇帝再次前来,他亲手扶着晋王的棺木,手在落钉之处慢慢抚摸,看那劈木而入,深钻于楠木之中无法拔起的钉铆,想着晋王躺在棺中再也不起,又再一次痛哭,口呼晋王的小名,在场官员无不感动落泪。

  司仪念罢悼词,起棺出殡,幡旗十里,送葬之队从晋王府延绵至京城门口,纸钱满天似飞雪,哭声弥漫京城久久不散,国之葬礼可谓隆盛而壮观。

  晋王府小公子虽只有三岁,便要被苏公公抱在怀,亲手扶着晋王棺木送葬了,他一脸年幼无知,时不时回头看着盈侧妃,眼神呆滞无辜,也许弱小的他还不知送葬是什么含义。

  皇帝看罢心酸叹息,当即下旨封小公子承袭晋王爵位,为晋王延后。

  穆荑觉得,这是皇帝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了,当然,只此一件。

  史官还要在旁摸着眼泪记下一笔:帝甚宽厚!

  晋王下葬当日,也是小凉的忌日,穆荑没法前去骊山祭奠小凉,当夜她在正堂上了两柱香,对着空寂大堂,袅袅的香烟寻思良久。她不知要怎么告诉小凉今日的情况,但也许小凉已经和阿鱼哥团聚了吧,又何须她告知?

  穆荑沉默地走到庭院中对月幽思,回忆起今生起起伏伏,心是荒凉的,眼是干涩的。她不知她是否哭过,也许流过眼泪,也许没有哭过,在她心里,阿鱼哥只是睡着了,真的只是睡着了啊!

  翌日穆荑病倒了,一闭眼昏昏沉沉躺了五日,最终清醒过来之时,她发现沈择青坐在床边,趴在她的被褥上睡着了。她一动他便醒来,他抬头的那一瞬,穆荑都震惊而心疼。

  沈择青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眼底黑了一圈,可见几日几夜没睡好了。他握着她的手亲昵地贴附自己的脸面,声音蕴含满满的担忧和疲惫:“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来,我都担心你和孩子皆保不住,皆时我可怎么办?”

  “阿木,对不起。”她道歉,声音沙哑文弱,连她自己都一怔,这几日她病得这么厉害么?

  阿木伸手摸过她的眼睫,刷掉了眼底的泪,亲吻她的手背道:“别再哭了,你还有我,还有我啊,静女!”

  她一怔,直到感觉双眸湿热肿胀,她才知道自己哭过了。原来,她只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哭泣,她以为她足够坚强,却不想在她只是伪装强韧的瓷瓶,风一吹就倒了,摔得粉碎,她比她想象中的脆弱得多。

  晋王的死在她心里烙了很深的一道殇,比之父亲和小凉的死更令她难过。他以他的死成全了她,他以他的死放了她和阿木的自由,他更以他的死实现了之前对她的承诺。八年前他辜负了她,八年后,他终是偿还了这一债。

  她早该想到昌州城的那一个傍晚他已经一心求死,这一世皇权对他并不重要,手足之情对他也不是最最重要的,他最重要的是想得到她,然而她已经离她而去。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情之一字可影响他一生。不论母妃的死、穆叔叔的死、小凉的死还是皇帝的背叛都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而坚守十几年的感情毫无结果更令他耿耿于怀,他寻不到自己的价值,因此终于洒脱求死。

  昌州城那一吻便是他向她下定了决心,可惜她浑然不觉。景阳宫内最后一面,他便是向她最后告别,她亦没有多想。也许景阳宫当日,他想着最后一刻见到她吧,可最终没法忍受哭哭啼啼的离别场景,因此以吃柿子为由把她支开了,最终安静地死去。他终于以他认为完整的方式偿还了对她的亏欠,也终于以他最潇洒的姿势和她告别。

  他解脱了,可她却永远记住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沈择青握住她的手道:“我辞官了。等你身子好些我们便离开京城。”

  “我们去哪里?”穆荑眼中有泪,可她却没有悲伤的情绪,她知道她难过,可没法做出哭哭啼啼之状,她麻木了,做不出大喜大悲的反应,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的死亡?

  沈择青心痛地扶起她,让她倚靠到自己胸膛,双手圈着她,拉着她的手抚摸她已经隆起的肚子,低声道:“回水家村,去你最想去的地方。静女,我会让你过得更好,我会让你全然忘记他!”

  “阿木,我心里只有你。”穆荑急于告白。

  “静女,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沈择青却坚定地堵住了她的话。他的大掌抚摸过她的腹部,温柔低喃,“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以后我心里只有你们!”

  穆荑叹息。也许她杞人忧天了,沈择青如此真心相待,她不该沉浸旧情辜负了他!

  穆荑病好之后,沈择青辞官了,他上交了所有兵权,包括东吴王室的兵权,皇帝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他。

  辞别当日,明远侯送行,明远侯捋髭须笑道:“你们走吧,京里有我,一切安稳。”

  沈择青拱手:“钱蓝两姓世代至交,虽然中途曾有恩怨,可也恩债互抵,家父不曾计较,我亦不计,这段时日感激侯爷相救相助,您仍是沈某的长辈,请受沈某一拜。”

  明远侯刚要伸手,沈择青已经深鞠躬大拜,明远侯便也作罢了,看着沈择青拜谢之后,明远侯叹息:“你们走吧,走吧,若无事,京里便……不要回来了!但……老夫却还是私心地希望你们回来……倘若还有机会回来看看也好,若无机会,也罢!”明远侯似乎话中有话,微微叹息。

  沈择青道:“时日成熟,倘若将来有机会定会回来,然而内子决心游山玩水,并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沈某尊重内子之意,一切,全看内子心情吧。”

  明远侯点点头,心想沈择青与其父前东吴王一样,是个忠臣于爱情的顶天立地的男子,连声赞叹:“好孩子!”

  穆荑上前一礼:“侯爷不打算离开京城?”

  “京里……老夫还有一件事要办,也是完成王爷未竟之业。”顿了一下,明远侯又补充道,“应该是先帝未竟之业。老夫年过知天命之龄,此生还不知有多少时日了,当年答应先帝的事还未达成,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办妥了才有颜面见先帝!”

  穆荑想问什么,然而朝堂之事不好多问,她也不愿关心,便闭口了。

  明远侯摆手道:“走吧,走吧!还是……不要再回来了,恐怕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明远侯心态复杂,话也矛盾,最后深深一叹。

  穆荑和沈择青再三拜别,最终上了马车离开。

  晨光中,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留下长长的轨迹,单车只马,两个人,没有任何累赘,亦没有牵绊。

  穆荑回望京城,见高大的城门渐行渐远,越趋越矮,最终吞入漫天的黄土荒草中,明远侯站在城门外的黄土路远远地望着,身影被拉得老长,他捋髭须临风而笑,衣袂飘扬,似将羽化登仙的仙人。

  他的身后传来“哒哒哒”几声马蹄声,枣红汗血宝马,座上白衣女子裙带飞扬,发丝拉得老长,英姿飒爽,这不正是蓝小姐是谁?她骑马奔至明远侯身边便也停止了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们,两人一马,并身后明远侯的坐骑,渐渐缩小成一个点,与城门消失在白云透亮,湛蓝深邃的苍穹中。

  京城,她来过,又走了,有得有失,有遗憾有感动,也许在她人生的岁月里这八年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已全然忘记,可她毕竟来过,毕竟与消失的人交汇相识。

  他们来过了……阿鱼哥来过了,小凉来过了,父亲也来过了,后来,他们都睡在了京里,也睡在了她的心里,唯独她带着希望和幸福离开。穆荑心间淌过淡淡的幸,又淌过淡淡的哀。她收回目光,注视着前面驱车的沈择青,以后她只看沈择青,她的夫,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以后她眼里只有他!

  三年后。

  一场春雨萧萧打落春芽,京城街巷的槐花刚刚吐出新蕊,小皇子萧文宇忽然病重不治,卒于宫中。萧家子嗣单薄,即便存活也多病弱,这已是皇上的第五个孩子病身早夭了,再加近几年后妃一直无所出,至此,皇家无子嗣。

  帝悲痛,辍朝三日,戒斋五日以示哀悼。

  又两年,皇帝领百官于龙首山狩猎,不幸坠崖而亡。此次是真正坠崖而亡,因为禁军已在山崖底下搜出了皇帝的尸体。

  帝逝,百姓哭,朝野大乱。因为景宣帝无子嗣,顾丞相欲推景宣帝之四弟楚王继位,然而天下舆论起,有说景宣帝之位来路不正,乃是薄太后篡改昭文帝遗照而来。当年昭文皇帝给二三皇子取名萧昀、萧揽,乃是有意传位三皇子萧揽。如今景宣帝已薨,又无子嗣,本该还位晋王一脉,即推晋王之子,如今的小晋王继位。

  顾丞相力压舆论,然而明远侯以己之兵权拥护年幼的晋王继位,是为史称的颖桓帝,改年号绥和。八年后,顾丞相造反,被杀,从此朝堂上再无薄顾两党之争。

  新帝年少有为,革除弊制,推新政,用寒庶,朝堂上白衣卿相与矜贵清流分庭抗礼,政清人和,天下大治,有中兴之势。

  新帝在明远侯力挺之下,排除众议,为其父晋王和当年护送晋王有功的穆耘将军平反,追功德修陵墓,至此,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尘埃落定。

  绥和八年,水家村。

  田野里牛声哞哞,放牛的娃儿们拿着狗尾巴草相互挥舞嬉戏,笑声时不时传来,响彻山野。一条小溪盘旋田埂蜿蜒而下,岸上青青草,水中鱼儿游,几名妇人正蹲在溪边就着几块大石头拍打衣服。

  “钱家大嫂,昨日你给我娃儿的点心怪好吃的咧,面料里加了什么这么香,让他吃过之后一整夜都在流口水,这不,今早催我给他做,可哪里做出你的味道。”

  穆荑把衣服翻滚过后,抬手擦了擦汗道:“哦,昨日外子打鱼回来,攒了些鱼蛋,我见扔了怪可惜,便炒香了揉碎,掺进面粉中做点心,我那两个小儿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四处兜给小伙伴们吃呢,你那小儿大概那时候吃上的。”

  “难怪,你手可真是巧,不仅菜烧得好,做点心也自有一绝,往后我可要跟你学了!不然我那小儿可天天跑你家里去,都不舍得回来了!”

  穆荑笑笑,揉着衣服到:“我这些手艺还不都在水家村里学的!当年都是是跑前跑后跟七大姑八大姨地学,学完了我到外地跟其他菜系一融合,再回来,你们反而说奇特了。”

  “我听说你原先是外乡人,小时候搬来水家村,后来又走了,后来又回来了。我嫁来这儿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穆荑点头:“是真的。”

  “我看大嫂举止不凡,大嫂的夫君更是一表人才,明显是人中龙凤啊,你们懂的规矩也多,好像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哎?前不久不是放榜宣传陛下为他的父亲前晋王,和护送前晋王有功的穆耘大将军平反身世了么?我听说大嫂的父亲也叫穆耘,大嫂该不会跟那追封平反的穆耘大将军有关系吧?”

  穆荑一愣,笑笑:“刘家妹子你可真是想多了,我若真有这么高贵的身份,还在这儿洗衣服?我那两娃儿还在田埂里放牛?”

  “也是呢!”刘家的媳妇儿兀自点头,也觉得不可能。

  这时候田埂上传来一声呼喊:“久久婶婶,久久婶婶,久久把他妹妹弄哭了!”

  穆荑一听,见衣服也快洗完了,加快速度拧干衣裳放盆里,收拾锤棒,跟刘佳妹子道别一声,便抱着木盆往田埂上走。

  大牛的大儿子、二儿子皆已成年分家了,两个女儿也都嫁人了,还剩下个十四岁的小子和十岁的小女儿,最喜欢带她家的钱合和钱意玩儿。

  如今是绥和八年,距离穆荑离开京城已经十三年了,她家的小久久也十三岁了,后来她和沈择青又再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十岁,小儿子六岁,她出来洗衣裳不便,沈择青又外出营生,大儿子有主见整天往外跑靠不住,她便让女儿钱意管着小儿子,谁知钱意怎么跑来田埂上跟她哥哥闹腾了,那小儿子怎么办?

  跟随大牛的小儿子到田埂上把闹别扭的兄妹问一遍,又关心小儿子的安危以后,穆荑才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哪门子事啊!前阵子钱合听他父亲讲兵书,听了一段三国诸葛亮造木马流车的故事便心驰神往,开始与大牛的小儿子鼓捣了一个月,据说鼓捣出了个玩意儿,什么样子他也从不让人瞧,他妹妹好奇得很,想着法子要看哥哥的木马流车,钱合说没造好不给她看,钱意今日便趁钱合不在偷偷摸摸地看了,看也就罢了,还不小心弄坏了,她收拾不好,也不敢隐瞒,哭着抱木马流车来给哥哥道歉,结果钱合上火呀,便跟他妹妹闹矛盾了。

  穆荑觉得大儿子的行为不对,妹妹倒还算个有担当的,便把大儿子训一遍,大儿子气得跑了,妹妹也哭了。晚上穆荑把事情告诉沈择青。

  沈择青这几日都与大牛外出打鱼,水家村靠海,绕过一座山头便是海岸,水家村许多人也都靠打鱼为生。许是被大海的宽阔熏得越发淡定从容,沈择青听罢只是笑笑,“久久已经长大了,十三岁的少年已算是半个男儿,况且他平日里又十分有主见,定然顾及颜面,也不该当着这么多小伙们的面前训他,你若能私下疏导,他未必不肯原谅妹妹。”

  穆荑让沈择青去教导。

  晚膳过后,日斜西山,父子两坐在院中高高的草垛上,浑身似镀了金光的佛祖,好不亮眼。穆荑领着小儿子、钱意在下头的小院子里洒苞谷喂食小鸡,母鸡带着小鸡叽叽喳喳走过,步态安逸,清风拂着草垛的清香,和小鸡软糯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乡土的气息,令人悠闲安定。

  穆荑抬头望着一大一小父子两,逆光无法辨清他们的身形,但轮廓也愈加清晰,她甚至可以分辨出沈择青和小儿子鬓角零碎飞扬的发丝。

  也不知沈择青给钱合说了什么,钱合忽然哈哈大笑。变声期的少年,笑的时候发出公鸭般的嗓音,令穆荑忍俊不禁,钱意和小儿子也被哥哥的笑声逗得大笑。

  这个景象令穆荑想起二十几年前,草垛上一大一小的男人似乎与记忆中水家村的某个场景重叠,同样是村尾,同样傍着高大的柿子树,同样是这么小的院落……母鸡领小鸡啄食走过,她和小凉撒谷喂小鸡,父亲提了一壶酒唤阿鱼哥坐上草垛顶端,两人开始谈天说地,变声期的阿鱼哥时而发出鬼怪般的大笑声……

  这样的梦她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记忆的树常换常新,许多叶子飘黄零落,跌入土壤,渐渐地她都忘记了。偶然想起,好像只在昨日,又好像一眼万年。

  穆荑察觉沈择青望着她,虽然逆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然而多年养成的默契与感情仍让她确定他正望着她。

  穆荑回视,淡淡一笑。金光镀上她的脸,掩藏了鬓角滋长的几根白发,眼眸微眯,夕阳下水波迷离,皓齿如玉。

  沈择青身子一动,也跟着笑了。

  岁月更改,只改容颜,却不改神韵和心的相联。他体谅她的过往,她亦珍惜当下和他的相处,没有跨不过的坎儿和解不开的心结,十三年,果然一切的悲哀、心痛和遗憾都只如烟云。他们过得很好!

  夜里,温情过后,穆荑枕着沈择青的手臂,与他相拥而眠,她还是如同寻常妇人般低低抱怨:“既不当将军,便不要再教久久稀奇古怪的兵法,看看他把那木马流车当宝贝,就差没魔怔了!”

  沈择青笑笑:“我只跟他讲三国的故事,却没教他如何造木马流水车,或许你该去城里学堂问问,谁教他造的木马流车?据说他们学堂里前阵子来了一位夫子,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十分了得呢,快赶上诸葛高人了。许多官吏前来求教,甚至歙州太守还有意请他入府中任幕僚,不过他不慕权利,可都拒绝了。”

  “还有这般奇人?”

  “我们在这儿安逸日久,难得见如此高人,我本还想拜拜,奈何一直忙碌无暇。不过按梁太守三顾茅庐而无果的境况来看,他恐怕不轻易见外人,倒是便宜了久久等一群小儿,他只肯露脸学堂教书呢。”

  “哦……我原以为你早已安定了,没想到你还是没法安定呀。”穆荑混着睡意娇嗔一应,佯装生气。

  沈择青低头轻啄她的脸:“怎么说?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可是反着来了,娘子还有何要求?”

  穆荑笑着推他,沈择青又一阵亲,穆荑低声道:“别让孩子们听见了……”

  也许,得夫如此,看他迁就包容,宠溺她的一切已算人生一大幸事,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择青无空闲探望高人,穆荑却有机会。半月后,一场暴雨将来,怒风席卷青碧水稻,吹折了腰,穆荑担心学堂里的大儿子无法回来,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随几个妇人赶了牛车往城里学堂接孩子。

  她们去得及时,刚到学堂便爆发倾盆大雨了,穆荑和妇人躲在茶室里等候孩子散学。散学后外头大雨连连,仍是无法回去,孩子们都来茶室与妇人汇合,穆荑等了许久,不见钱合,一问,钱合仍滞留书堂与夫子求教解惑呢。这场倾盆大雨不仅羁绊了他们,也羁绊了那位夫子,这倒给钱合一个求教的便宜机会了。

  穆荑没上过学堂,当年在水家村,父亲只勉力出资供阿鱼哥上学,阿鱼哥回了家里再教导她和小凉,回到京城,父亲虽补偿她和小凉,另请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闺房授课,她们也去不得学堂。凭借幼年听阿鱼哥对学堂的描述,穆荑一直对学堂存着几分好奇,更何况心念儿子求道解惑的模样,便偷偷摸摸过去了。

  穆荑倚在墙角偷听,钱合居然还在求教木马流车的做法,穆荑真真对大儿子的执着无可奈何。先生脾气温和,笑的时候,朗朗嗓音透出几分豁达,的确是游历四方看淡红尘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种深植于记忆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穆荑一直往前凑,往前凑,忽然,学堂内安静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么没有了声音,却听到大儿子嗔斥:“娘,你怎么来了,鬼鬼祟祟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点儿栽倒,她扶了墙站好,请咳两声,佯装镇定道:“散了学你怎么还未回去,夫子也累了,你岂可一直纠缠着夫子呢?”

  钱合嘟着嘴抱怨两句,穆荑移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夫子,一时间便愣住了,连钱合说了什么也忘记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这双眼睛?朗月清风,沉浸了星光月华,似银河般煜煜闪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这些词语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称不上俊美,临不惑之龄,蓄山羊须,国字脸非常平庸,然而那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别致,穆荑只扫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睿智、成熟,沉淀了岁月的平静……这是一双令人一见难忘,心下震撼,对视了便挪不开的眼。

  稍视片刻,她心中皆茫,沧海桑田,万物糅杂成一体,渐渐地,记忆中某种相识的感觉与这双眼融合在一起,好似这双眼原本已经埋藏在她心底。

  为何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还是那份矜贵忧郁?穆荑难以言状。

  “娘,娘!”

  穆荑回神,与夫子行了见礼。夫子点头捋髭须,亦与她回礼,相比起穆荑的惊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静许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锁视在穆荑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又含着淡淡的忧。

  小叙两句,雨势渐小,夫子收拾书籍戒尺放入竹篮中准备离去。钱合送他到门口,把他倚在门边的蓑衣斗笠递给他。

  夫子披上之后,准备走了。他和钱合道别,然后转身,宽袖长摆悠然地划着风而过,连那一句道别,和那一瞬间转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识,穆荑终于忍不住上前唤他:“夫子请留步!”

  夫子回身,身影掩在牛毛小雨中,迷蒙飘渺得似一副水墨画。廊下雨珠串了线一样滴落到他斗笠上,发出一声脆响,又辗转坠地成水。他静静地站着,不受雨珠影响,目光平和。

  “民妇失礼仪,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钱合在一旁道:“娘,先生姓余,我之前同你说过了的!”

  鱼?穆荑的心砰砰直跳,目光燃起希冀,愈看眼前的人愈与记忆深处的人相似,虽然容貌大不同,可说话的声调,转身的习惯,以及那双眼所渗透而出的情状却如出一辙,她甚至都要错以为他回来了!

  然而当夫子抬起手回礼的时候,穆荑眼里的希冀皆黯淡了。

  “老夫余无念,夫人有何事?”

  他的左手,是六指,小指头之下又生长出了一截小小的指。这便……不可能是他的手了。

  穆荑失望低头,高高提起的心也如屋檐上的雨珠沉沉往下坠。她行了妇人之礼道:“民妇无事,是民妇失礼了。”

  夫子并不着急走,见穆荑难过,忽然有心思开导:“夫人是因何事失礼?”

  穆荑犹豫片刻,轻声道:“民妇瞧着先生与一位故人相似,方才错以为故人回来了。”

  “故人,必是对夫人十分重要的人吧?”

  “重要……曾经生死至交,后来亲如兄长。”穆荑如是评价,也是发自肺腑。

  “哦……”先生的语气淡淡的,他见穆荑有心事,又问,“后来那位故人怎么了?”

  “他死了,十三年前便已经死了!因此方才是我冒犯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先生忽然笑了,双眼深邃豁达,“既已经死了十三年夫人仍旧念着,夫人必定希望他仍活着。老夫以为,生死不过病体消失,只要还有人念着他,他便活在人们心里。因此,夫人也不必挂怀,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夫人以为呢?”

  “是,先生开导得极是,多谢为民妇解惑!”

  夫子捋髭须朗月清风一笑,为穆荑解惑,也是为他解惑,他乐于助人,因此也不全只是他帮了她。他再与穆荑拜别,终于转身离去,不再停留。

  穆荑目送他走出学堂,夫子白色身影消失在烟雨中,似将归入云海中的神仙,她的心也忽然跟着安静了,抛开一切杂念微微一笑,心下豁达,她安然带着钱合离开。

  十日后,沈择青忙完手头之事终于得空,说要拜见那位先生,钱合道:“先生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穆荑和沈择青非常惊讶,异口同声问。

  钱合一边吃着柿子一边点头,目光只盯在柿子上,根本不关心下两位大人的惊讶。

  穆荑稍作思想,又问钱合:“余夫子不是已在本州落地生根,聘入你学堂里传道解惑了么,怎么忽然走了?”

  钱合摇头,“不是的,先生云游四方惯了,不在一地做长久停留。”

  沈择青与穆荑对视一眼,亦对钱合皱眉质疑:“那余夫子……不是已在你学堂教书半载了么?”

  “先生说他来此地乃是寻一位故人,因此停得久一些,时机到了,自然就离开了。”

  穆荑微垂下眼帘,久久才道:“那余夫子……最终可有找到他的故人?”

  钱合摇摇头,“我不知呢。”

  “看来也是一位有情有义之士。”沈择青对穆荑一笑,又问钱合,“他何时走的。”

  “就在前几日你们收柿果之时,夫子爱吃我们村尾的柿子,你们收了,我送了一篮子给他,翌日他就走了。”

  “先生只来了半载,未曾吃过我们村尾的柿果呀,怎么知它好吃?”沈择青挑着眉问钱合。

  钱合吃柿子吃得满口清甜,摇头不知。

  穆荑低下头,忽然想起了那双眼,那一个转身,还有那六根手指……以及他的那句话: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

  穆荑心里拨云见月,忽然间都想通了,她抬头与沈择青相视,微微一笑道:“阿木,我们回京城一趟吧,十三年了,如今天下易主,顾丞相已死,家父身世得以平反,我们回去看看,去看看明远侯,看看家父与母亲,看看阿鱼哥和小凉,也让孩子们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你不再惧怕京城,不再认为它是一座牢笼?”

  “不了,当初惧怕它,乃是生怕它圈走我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可如……今他们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就活在我心里,没什么好怕的!”

  沈择青望着她的眼,见她双眼通透,心如明镜,也许她已经真正解脱了吧,十三年了,是该真正放下。

  沈择青不顾孩儿们的眼光,温情脉脉握住穆荑的手,包容道:“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曾经说过,我们是反着来的,为夫跟着夫人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呢!”

  “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何意?”最小的儿子奶声奶气地问。

  穆荑忍俊不禁,沈择青哈哈大笑。

  一月后,穆荑与沈择青整装待发,驱着一辆马车朝北方行驶。十三年前,他们是两个人驱着马车匆忙离开,十三年后,他们是两人并着三个孩子从容回京,穆荑带着孩子去看看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去看看他们世交的异性蓝叔公,当然,也去看看他们从未听说,也素未蒙面的小凉姨娘和阿鱼舅舅。

  去了京里,再往东吴归祖,此次游历,又是几年,将来是住在东吴还是回水家村,也全然未可知了。

  村尾的柿子树渐行渐远,树上零星挂着的几颗柿果迎风飘荡,黄橙橙,似孩子的笑脸。路边野坟草木青青,清明祭祖之后还遗留下纸钱,斑驳残腿躺在草地上,等着来年春后人清扫祭祖。

  沈择青慢慢驱赶马车,回头道:“钱合,教你弟弟妹妹们念书。”

  “念什么?”

  “哥哥便教我们念邶风静女吧,阿爹说过那是娘亲的名字!”钱意道。

  穆荑惊得睁大眼睛,看看沈择青,因为她可没有教过孩子这些。

  沈择青哈哈笑道:“对,先念这一首。”

  钱合纠结了一下,因为十三岁的他已是明白此诗何意,若是让别的小伙伴听见了,定要取笑他,奈何父亲发了话,他只能教弟弟妹妹们念。

  于是,一个文弱的声音响起之后,后面跟随两声懵懂无知的大嗓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哥哥,这首诗何意?”

  “这首诗,便是娘亲的名字啊!”

  “那是什么意思?既是娘亲的名字,你为何对着春兰姐姐念?”小儿子天真无知戳破大哥哥谎言。

  “啊?嘘……你小子别乱说话!”

  春兰,便是大牛小女儿的名字,这又是一段青梅竹马之情,年少的感情最懵懂,也最美好,可惜他们已经举家回京里,再走东吴,几年后这段感情如何未必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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