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太后的话音刚落,在全场便激起一层微妙的波浪,知情之人皆有感应般不约而同看向晋王。其余不明真相者也议论纷纷,对太后亲自给那恶贯满盈的“玉面小霸王”赏婚说法不一。
皇帝本欲向太后表孝心的,当初还想无论太后说什么他一定照办,因为闫炳良死后,这几日薄氏逼得他太难受了,他至少得缓和一下薄顾两党的冲突,否则无安宁之日。然而,他忽然不敢轻易夸下海口了,这一事他真不好应承。
沈择青也料想不到此事,太后说贺兰公子心有所属,怎么会是穆姑娘?这两个人根本风牛马不相及,岂会有交集?贺兰公子何时看上的穆姑娘?他不由得看向穆荑与晋王。
穆荑低垂着头表情还算淡定,然而交握的双手不时揉捏着,显示出她很不安,心里肯定很着急。
晋王则慢慢放下了酒杯,慢慢抬起眼眸直面薄氏,如一头沉睡的狮子忽然苏醒了,眼里缓缓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薄氏还笑眯眯,心情大好地盯着晋王道:“考虑到穆姑娘为罪臣之女,年岁也大了,与睿之门不当户不对,年龄也不匹配,奈何睿之确实喜欢,那就请皇上做主把穆姑娘赏给睿之为妾吧。睿之生性贪玩,难得向哀家讨要一名妾,哀家岂能忍心拒绝?”
贺兰睿之一边嚼着糕点一边没形象地向太后拱手:“多谢太后金口。”完了还得意洋洋地看向穆荑,一副我就是吃定你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穆荑轻呼了一口气,心闷得厉害,她这是要成为他们朝堂征伐的牺牲品了吧,如当年的父亲?
而在晋王眼里,贺兰睿之那小王八羔子可以直接扔进牢笼里喂狗了,一句话都不想浪费!
薄氏继续煽风点火:“哀家这些年可没向皇上请求过什么,如今只替睿之讨要一名妾,皇上应该不至于不答应吧?”
薄氏当真是奉守“你不让我好过,我亦不让你好过”的原则把事情做绝了,晋王杀了她的心腹闫炳良,她也一定要让晋王难受,顺带还为难一番软弱的皇帝,至他们兄弟失和。
“这……”皇帝确实为难了,这件事棘手啊,他当初答应了晋王,若是晋王除掉闫炳良顺带把户部尚书拉下马他定不为难穆荑,即便薄氏开口他也不答应。可薄氏如今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孝道压在他头上,他若是不答应,传出去,薄氏定有攻讦他的借口,这些年,他十分艰难地才经营起明君的形象。
皇帝为难地看向晋王。晋王此时清冷一笑,起身对薄氏一拜,“母后,若要赐婚,难道不该过问儿臣意见?穆掌事好歹是本王后院之人,而非宫里人,如今就这么赐出去,真的妥当?”
薄氏冷笑,“一个奴婢,况且还挂名宫籍,如何赏不得,还是揽儿以为,皇上做什么事还需得向你过问?”
此话着实敏感,如蜻蜓点水在帝王心里泛起涟漪,因为前阵子皇帝也同样对晋王说过类似的话。
晋王勾唇一笑,“也罢,一个奴婢,既然贤侄讨要,本王岂有不答应之理?”他拿起酒杯朝贺兰睿之走去,一步一缓十分从容,朝服宽厚端庄,衬得他高大的身形挺拔伟岸,九章玄衣威严,绶带蹀躞逶迤于地,九爪夔纹獠牙瞪眼,为他原本霸道的气势更增添几分慑人的气场。他笑眯眯道,“本王久未关心贤侄,贤侄竟已经长大成人,开始思凡动心了,既然看上本王后院的奴婢,本王自然要问问,贤侄如何看上的这名奴婢的?”
他朝贺兰睿之敬酒,贺兰睿之吓傻了,本来在吃糕点的,见他走来便端坐不动了,如今见他捏着酒杯举来,不由得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晋王笑眯眯的,可为何他觉得晋王很凶,他忽然不想跟晋王抢女人了,好像三舅舅的确如传说中那般可怕!
他勉强跟晋王敬了一杯酒嬉皮笑脸回答:“就是……就是前阵子入宫,无意瞧见了穆掌事,便十分喜欢了。”他尽量使自己笑成一朵花,讨喜一些,然而见晋王仍是笑眯眯的眼神凶狠,心想晋王可能不满意,便又补了句,“侄儿见过许多年轻娇俏的美娇娘,却没见过像穆掌事这般成熟有韵味的,便喜欢上了呢,呵呵。”
晋王笑,“呵呵呵……贤侄喜欢猎奇?那本王府中还有三四十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你怎么不喜欢?或者,本王还养了许多花狗儿,个个毛发漂亮又十分凶残,你岂不要试试?”
吓!贺兰睿之一听到晋王府中的恶犬便吓得面色发白,因为前几年他见过晋王拿恶犬惩治犯人,吓得几日不食肉糜,几夜做恶梦,如今晋王拿恶犬吓他,他不由得心慌慌地看向薄太后。
薄氏愠怒:“揽儿未免太过了,睿之好歹是你甥侄,岂能拿如此粗鄙言论吓他!皇上,这门婚事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皇帝灵光一闪忽然聪明了,笑道,“母后,即便是赐婚,也得问问穆姑娘意见,朕不可强人所难啊!”他若无其事地瞥了晋王一眼,才看向穆荑,心想着好歹给晋王面子了,即便穆荑拒绝也是她自己得罪了皇太后,不关他的事了。皇帝算盘打得响,便笑眯眯地问,“穆掌事,朕问你,把你赐给贺兰公子做偏房夫人,你可愿意?”
穆荑又轻呼了一口气,妄想想把浊气排斥。她一直低着头安静不动,使自己淡化成空气避免目光之焦,然而仍是躲不过被拉上风口浪尖的命运。她深知躲不过了,而且方才一番大动干戈已经令她陷入窘境,如今得皇帝垂询,就像困境中打开了一个缺口,她即便冒死也要努力逃出去。她出列恭谨跪拜,十分坚定地回答:“回皇上,奴婢不愿意!”
听到这个答案,晋王还算满意的,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然而那贺兰睿之却不知吃了太后什么药,居然跳出来指着她道:“穆儿,你不答应,你居然不答应!当日在宫里你主动抱住我,哭着怎么对我说来着?你说你错过花期,如今得本公子之爱十分感激,即便是死也要报答本公子恩情,如今你怎么不答应皇上的赐婚?”
这一声喊简直是春日里一道惊雷,吓破百花,全场哗然,穆荑更是遭雷劈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兰睿之,她还要好一阵子才要消化得了那一声“穆儿”乃是叫她的。
贺兰睿之豁出去了,上前一同跪下抓住穆荑的手,深情款款又极其受伤地道:“穆儿,你把身心都给了我,当初海誓山盟,令本公子十分感动,本公子念你有情有义也不忍弃你不顾,如今本公子动情了,欲娶你入府,你怎么不答应?你怎么能这般肆意玩弄、伤害本公子弱小的心!”
弱小的心……弱小的心……穆荑脑中只剩下这句话无限循环,当真被雷劈得外焦里嫩,假如她脾气差一定甩了贺兰睿之一巴掌,只是她一向定力超强,肢体语言无任何动作之时心里唯有错愣和震惊,一时间非常佩服玉面小霸王的厚颜无耻,这是要多颠倒黑白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霸王果然是太后选出来的好帮手,撒起谎和做起无德的事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的名声被他彻底毁了,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臣又是爆发出强烈的唏嘘声,穆荑隐约还听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风日下、民心不古”等等不雅感慨之词。
晋王便在这时候大步上来,拎起贺兰睿之便毫不客气地往一旁扔去了。贺兰睿之清秀瘦弱,比不上晋王高大,这一摔直接撞倒席案,痛呼不起了,只听见他一阵阵凄厉大喊:“娘,娘,太后外祖母,三舅舅欺负我,他欺负我,啊呜呜……好痛……好痛呜呜……”
升平长公主心疼儿子,气得站起来,“三弟,你未免太过分了些。”
贺兰睿之撞倒的正是沈择青的席案,沈择青不得不站起来,恰巧,他方才听了贺兰睿之诬陷之语十分气愤,便向皇帝太后求情:“陛下,太后娘娘,这期间恐怕有误会,穆姑娘绝不是不守礼节之人!”
可是皇太后急于向晋王发难,根本不理他,只冷笑对晋王:“王爷倒是好手腕,为了一个奴婢连自己的甥侄都不顾,还是这个女人跟你有何关系?别忘了,她可是罪臣之女,当初穆耘谋反证据确凿,你自小由穆耘带大,不避嫌也就罢了,如今还藐视圣上,无视长辈,欺凌弱小,只为了袒护罪臣之女,实在好大的胆子,还是王爷认为这天下都该由你说了算?”
皇帝抬手压了压,笑眯眯对薄氏:“母后,您消消气,消消气,不值得动怒!”而后板着脸冷眼对晋王,“晋王,还不快退下,文武百官面前公然喧哗,像什么话!”
晋王被气笑了,“陛下,您可别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臣弟的!”他又看向薄氏,面容十分冷峻,“皇太后既然要这般发难儿臣,那儿臣便也明说了吧,其他的事,儿臣一概不管,但穆荑是本王的人,谁若敢动她,便是与本王过不去!想必深明大义的皇太后,应当不至于为了一个奴婢令儿臣为难!”
晋王说这话时,浑身散发出凛冽的气场,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席卷在场中央,无人敢靠近半分,连那痛哭捣蛋的贺兰睿之一时间都不敢哭了。晋王便是赤裸裸地宣誓对穆荑的偏袒与维护,假如薄氏不肯给他面子,那他也不必要给她面子了,反正已经撕破脸,不必要再掩藏。
薄氏真没想到他毫无畏惧,即便是罪臣之女有可能被御史及史官口诛笔伐他也认了,他这般把暗里的事挑明了说,反而令她不好从暗中为难,否则便是她心胸狭隘故意与小辈儿过不去。皇太后语噎,一时无话反驳,于是开始假哭:“可怜哀家,为先帝劳心劳力几十载,竟落到如此下场。陛下未登基大宝之前,可是哀家守着江山,如今寿辰上想要给外孙寻一名妾竟这般困难。毕竟不是亲生的啊,贵为先帝皇长女的升平长公主,也不如你们兄弟两亲厚啊。”
皇帝见状,惊吓了,赶紧起身好言好语安抚,生怕薄氏的话传了出去,令天下人攻讦他不仁不孝。国舅一党岂能善罢甘休,立马落井下石,指责晋王种种不是,眼看就要上升为君臣之礼、大逆不道之罪了,顾相一党也不示弱,奋起反抗,言辞激烈还击对方。
好端端的宫宴又被这一事给搅黄了,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不肯相让,穆荑夹杂在中间忍受他们的指指点点,简直万箭穿心,实属煎熬。
晋王便在这时冷脸大喊:“够了!”
众人皆安静了,好像被这一声震慑。
他对皇太后冷笑:“如果皇太后非要把儿臣的女人赏给贺兰睿之为妾,做出败坏伦理之举,那儿臣当真无话可说!儿臣自小与已故凉侧妃及穆掌事青梅竹马,这两人本来就是儿臣的女人,只不过穆掌事缺了个名分,日后也要册封的,您非要拆散儿臣与穆荑,那儿臣当真无话可说了!”
他真是心狠,也豁出去了,就昭告天下穆荑是他的女人又怎样?虽然现在不是,但将来肯定是,也省得某些人再动歪念!
可这番话对穆荑来说犹如五雷轰顶,比贺兰睿之方才的话更甚,假如贺兰睿之只是毁了她的清白,那晋王便是毁了她的名节,毁了她的自尊,毁了她的一切,往后她还怎么做人?外面的人怎么传她和晋王,传她是晋王的妾?恐怕连妾也不如,她这是和晋王私通苟且了!也许晋王是逼不得已为她好,但也的的确确伤害了她,正如这些年,他总是以为正确地放手保护着她,然而总是令她如炼狱火烤,十分煎熬。
穆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难以言语,最终只是低下头,眼泪流了出来。
皇太后仍在冷笑发难:“好啊,这么说这个女人不贞不洁,丝毫不检点毫无妇德!平日里和你私通苟且也就罢了,还勾引睿之,当真是红颜祸水,好……好啊!”皇太后一副快气疯了的模样,实则心里不知有多得意。
晋王铿锵有力道:“本王的女人,岂容与他人有染!贺兰睿之什么东西,也敢沾染本王的女人?更况且何来‘私通苟且’之说?本王当年已向穆将军提亲,无论穆荑沦落何种境地,她将来都是本王的王妃!”
文武百官已炸开了锅,面对这惊天雷响,各持一词,自有说法,议论纷纷。
穆荑的心犹如被凌迟了,即便是跪着,她也快没力气撑住,假如这儿有柱子,她宁可抱柱而死,也不愿意摆在祭坛上那般任由他们火烤咒骂。
沈择青一直注视穆荑的表情,眼看她闭眼流泪,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十分难受,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拱手拜道:“陛下,皇太后,晋王殿下,沈某斗胆进言,请听沈某一席话再争论也不迟!”
沈择青的出现像一缕清泉冲破了这浑黄的洪水,因为王大将军回朝不久,尚未站队,王大将军也很聪明,未确定薄顾两党谁更稳固之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会轻易参与朝堂争斗,可是沈择青身为王大将军手下裨将,如今忽然跳出来,显然是要搀和这趟浑水了,众人忍不住猜测沈择青为谁说话,是否代表王大将军的立场?
即便被当成猴子,即便此刻跳出来有诸多误解,沈择青也认了,因为他不容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穆荑受苦而无动于衷。他道:“太后寿辰,理应尽兴,太后疼爱外孙贺兰公子,求陛下赐婚可以理解,陛下为表孝心然而又顾念兄弟情谊难以抉择也乃人之常情,然而穆姑娘是嫁与贺兰公子,还是嫁与晋王,是否先问问穆姑娘的意见呢?倘若光凭两方争论定夺婚事,传出去恐怕不好;倘若光凭一己之私为太后图一时之快而落下天下指责的把柄,恐怕也是对太后不妥。身为臣子应当高瞻远瞩,为君思量未来之祸才不至于失职,犯下过错,请皇上、皇太后仔细斟酌,万万不可为了一时之快而忽略众口悠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乃明君之言,请陛下三思!”说罢躬身一拜,十分诚恳。
全场皆安静了,大家都在仔细思量沈择青的话,到底站在哪一方?然而这一番话十分中立呢,好像并不代表谁的立场。
沈择青说话的确比较滴水不漏,然而皇太后不甘心,闫炳良死了,她心爱的小玩物没有了,岂能让晋王好过!于是冷笑道:“话虽如此,然而此女祸水无疑,两方争论不休若没个结果往后无安宁之日,即便没有结果也应当把祸水处置了,免生祸乱!”
“这……”皇帝也被气闷了,众臣面前皇太后与晋王戈矛相向,完全不听他这位皇帝的意见,这是把他摆在何地?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终于有魄力了一回,抬手道:“别争了!依朕之见,沈爱卿的话十分有理,那便按沈卿的话定夺!”他看向穆荑,极为严肃地问,“穆姑娘,晋王与贺兰公子皆为你争论不休,你自己说说,你到底要嫁给谁,是晋王还是贺兰公子?”
穆荑跪着,几乎埋首到地上,也许对她来说,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是暗无天日的开始……但她不甘心,多年来,一直为父亲而活着,什么困难都忍受过来了,难道就要这么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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