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荑完全处于惊吓当中,又被他来一个熊抱,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简直令人欲呕,穆荑赶紧推他:“王爷?”
晋王似乎没什么力气,被穆荑一推,踉跄后退两步竟然直接瘫倒在地上,背靠穿堂下方花圃的石砌围栏,一手压地撑着身子,一手向穆荑的方向虚软地招了招,忽然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流了出来,晕染染血的面容,十分苍凉。
穆荑简直是吓着了,真怕他受伤,蹲在地上问他:“王爷,您怎么了?”
晋王伸手拉住她的手,表情极其怪异地倾诉:“小芍,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杀了闫炳良,押走了户部尚书……哈哈哈哈哈……”
穆荑对前一句话非常吃惊,他居然真的杀了闫炳良,这个矛盾可大了,薄太后不会轻易饶过他的,更何况他还押走了户部尚书,那是国舅的堂兄弟。
穆荑压下满腹惊疑,先让人把晋王抬进屋去,她看他浑身是血,问他哪里伤着了。此时她已顾不上对他的厌恶了,即便是个不相识的人躺在她面前,她恐怕也不能无动于衷的。
晋王躺在罗汉床上,一只脚耷拉在地,双眼湿润地望着屋顶,不说话。
穆荑命人出去备热水,只能先把他染血的朝服脱了,想看看他身上是否哪儿受伤,可是晋王忽然一把抱住她把她压在身下。
天旋地转之时穆荑还未清楚发生了什么,待他压在她身上,她对上了他的脸,见他炽热眸子中饱含浓烈的情绪,她才有所反应,刚要惊呼,他忽然吻了下来。
他的脸上带着血腥味,这个吻很重,他又双手捧着她的脸似一棵水草紧紧缠绕她令她动弹不得。穆荑别过头去,他强势追逐跟随,简直像个溺水的人攀附住唯一漂浮水面的她,带有很强的攻击性和占有欲,穆荑觉得舌头都麻了,呼吸困难,每呼喊一次吸进的都是他浓烈的气息。
小丫鬟端着水盆进来,见到这一幕,吓得把水盆打翻在地。穆荑见状,大力推开了他,可是晋王又缠上来,从背后抱着她,把她紧紧勒在怀里,并对身后的人大喊:“滚!”
小丫鬟连水盆都不敢捡便奔了出去。
穆荑气坏了,掰他的手又掰不动,他实实在在地把她锁在怀里,手脚并用,躬身如虾,蛮横不讲理,任凭她如何挪也挪不开,她大声道:“晋王殿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晋王对她低吼:“我要你!跟我成亲,哪儿也不许去!”
听到他如此霸道又失控的语气,穆荑内心一震,低头咬他的手臂。他又一个挺身把她压在身下,埋首在她颈间。
穆荑确定了,他根本没受伤,这般生龙活虎的人哪里是受伤的表现!她正要使出全部力气推他,可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沿肌肤滚落,像柔嫩的花瓣沾染晶莹的露珠的,有种微妙的触动,她被感化了,一时间忘了反抗。
晋王竟然靠在她身上流泪,穆荑完全料想不到,她是从来没见晋王哭泣的,即便小时候逃离京城,他知道自己父皇母妃死了,哥哥下落不明,也极少流泪,甚至被大牛打得头破血流也从没哭过,然而如今,他竟然趴在她身上流泪?
她隐约知是何事,只是不敢确定,直到晋王低声倾诉:“我忍了七年,终于对薄氏进攻,首战告捷,我杀了闫炳良,处理了薄氏一党几人,总算有望为穆叔叔报仇。不管你是不是穆叔叔的女儿,在那十年的时光里我一直当穆叔叔是亲人,是长辈,是师父,甚至是……义父。薄氏欲杀他前一晚上,他知道,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唯有他死了,薄氏才放过我们,将来我们才有机会报仇。如今我成功了,用他所授武功亲手杀了闫炳良!同样在宫廷上,当初谁杀了穆叔叔,我也以同样的方式了结他,哈哈哈……如今还剩薄氏,我定会亲手杀了薄氏替我母妃,和你母亲,还有许许多多惨死的忠良报仇!”
穆荑推着他胸膛的手忽然颓然放开了,任由他抱着,她知道他是因为杀了闫炳良喜极而泣,但没想到他更是因为她的父亲而流泪?
要说他虚伪么?可也不像,他若是虚伪绝不至于露出这么动容的情绪。这些年她恨他,厌恶他,习惯了把他想得很恶劣,可是有一天他向她展露了她从未看到的一面:他坚守、隐忍,为了一份情义委屈多年,忍受各种苦楚。她从未想过他内心当中有如此炽烈的情,而这份情感不仅是愧对她的,还有愧对她父亲的,她忽然不知所措。
晋王松开她,微微抬起头来望着她道:“杀了闫炳良我立即出宫了,我知你一定想知道消息,而穆叔叔也等了许多年!”
穆荑茫然不语,这些年她感觉自己的心盲了,没有感知能力,也无判断能力,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晋王起身抱起她,让她坐在身旁,圈着她的腰低声道歉,似情人低语:“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正如穆叔叔一样,我一直想着哪一天替你们平反,然而无能为力。如今我终于不惧怕薄氏,也可以给你将来。我所做的一切皆不想伤害你,或许我无意中伤害了你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我悔过,我们能否回到从前?”
穆荑垂眸冷眼看着他。那眼神,像在看一只可怜的小丑,深深刺痛晋王的心。他愈加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哀求:“小芍,或许在你心里,以前的阿鱼哥已经死了,但我将来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全新的阿鱼哥。”
穆荑冷声道:“伤过的心便不会痊愈回来!死过的人,还能复活?”
“那倘若以前的阿鱼哥没死,只是你误会了呢?”晋王小心翼翼地问,像在呵护易碎的陶瓷,而后低头掏出一样东西给她,“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穆叔叔的护心铜镜,当初我向穆叔叔提亲,他把这个给了我,说往后静女便托付给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穆荑低头望着铜镜,双手颤抖地捧起。
每一位将军甲衣心口上皆掩藏着一面铜镜,乃是战场上挡剑用的,父亲参军第一次立功,赏识他的将军亲手赠送了他这一面铜镜,他十分珍爱,一直随时携带,当初在乡里,无珍贵之物,这面铜镜是他的宝贝,他竟然亲手赠给了晋王。
穆荑看着被磨得光滑的铜镜,回忆起父亲每夜喝了小酒入睡前,总要拿出铜镜抚摸一番,回想当年的峥嵘岁月,眼神无限向往,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如今睹物思人,仿佛这镜中也出现父亲的笑脸,她没忍住,眼泪便落下下来。
母亲早逝,她从小依赖父亲,与父亲的感情深厚,父亲的死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假如父亲也原谅了晋王……
晋王摸着她的眼泪道:“别哭,我定不负你!”
穆荑冷淡道:“我不是为你而哭泣,我是为了父亲。”
“穆叔叔若泉下有知,也会为我们而高兴的。”晋王紧紧圈着她的腰,想让她感受他的珍爱,想让她原谅他。
穆荑的眼泪滴落到铜镜上,心中依然坚硬如铁,但不知是否被他的话感动了一些。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正如当年的父亲,明明端正坦荡,完全可以忠孝两全,但在抉择面前,他抛弃了“孝”,保留了“忠”。不知母亲泉下有知,是否会怪他?而他夜里噩梦惊醒,酒后忆起母亲泪流满面之时是否曾经后悔?
也许于母亲和族人而言,父亲冷漠绝情,乃非良人,可在她心里,父亲温柔慈爱,高大如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因此只凭“好”“坏”界定一人,真的可以说明清楚?
正似小凉,为了报恩主动替她而死,可在保护她的同时又存了一点私心想要得到晋王的宠爱,难道便是坏人?她就应该恨小凉?
其实她看出小凉的心思,当年三人为伴,小凉嘴上虽从未承认晋王的好,甚至面对晋王的夸赞还时常摆露出不屑,非要她认同才可的表情,然而那也只是小女孩对倾慕男孩的别扭表现吧,她早就看出来了,可因自己同样心慕晋王而无力伸出援手。也许因此那几年里小凉受了许多苦,直至如愿以偿嫁给了晋王,小凉便存了攀比心思,非要在她面前表现出与晋王的恩爱。或许小凉还对她撒了许多谎,她后来也猜透了小凉的心思,可并不怪小凉,因为当年因,今世果,小凉只是想讨要当年受委屈应得的补偿而已。
不管她们的纠葛如何,她始终当小凉是朋友,她也坚信,小凉除了偶尔存点攀比心思,待她也如亲姐妹,否则不会为了她而死,不会共享荣华,更不会在仅有一个馒头之时还分给她一半。只要小凉待她还是真心的,她便始终待小凉是朋友,是亲姐妹!
六月盛夏偶尔降下暴雨,雨后苍穹阴霾如白玉盘染了尘霜,骊山青翠,山岚如仙女的练带从腰间飘摇而过,半遮半掩,为山美人儿增添色彩。
司礼念诵悼词,晋王在小凉墓前摆上各式花朵,还有一盆温室专门栽培、延期盛开的姚黄。小凉酷爱花朵,见了鲜花皆喜欢往头上戴,每年忌日,晋王必要捧上许多花的。
穆荑则把刚从王府后院中摘下的柿果摆到小凉墓前,低语:“这些是我们七年前携手摘下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儿,第一批,可能不太好吃,你将就些罢,待我回了水家村,定亲手摘下村尾的柿果儿祭拜你!”
晋王侧头望了穆荑一眼,许是为她说的“回水家村”而心惊。
两人领一众从仆围绕小凉坟墓做完祭祀仪式之后,穆荑道:“王爷请回吧,我想与小凉单独呆一会儿。”
晋王沉吟片刻,“我陪你!”
“不,我只想与她单独呆一会儿。”
晋王见她坚决,只得打发众人先远离,他自个儿也走远几步,但并未离开,只是远远地陪着她。
穆荑不顾雨后湿润坐在草地上,旁边便是小凉的坟墓,好似小凉就坐在她身旁,陪她看天高地远。许久,她轻声叹息:“小凉,阿鱼哥既然已经属于你,便永远只属于你。”像承诺,印到她的心里,也阻隔了一切还可能有的念想。
小凉忌日之后,穆荑还未来得及搬出自己的行李,宫里便举办大宴了,乃为皇太后庆生,太后居然钦点了她参加宴会。
对此,她十分惊奇,晋王一脸严肃。
等到了宫宴上,她终于明白晋王一脸严肃的原因,这场宫宴其实是一场鸿门宴。
上次朝堂风波,户部尚书落马,闫炳良死了之后,太后的气场便十分凛冽,生人勿近,连随侍的宫人都十分难做,据说皇帝几日给太后请安皆吃了闭门羹。
薄氏在后宫发难的同时,朝堂上顾薄两党倾轧也愈演愈烈。顾丞相也是被晋王拉下水了,不然他们还可能忍上几年,如今晋王先发制人,挑起了战事他们也不得不对抗。不过顾丞相倒是明白了他们实乃妄自菲薄,原来他们的实力已经长成。
如今薄顾两党相争已经到了撕破脸,互不掩饰的地步,此次薄太后生辰宴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这尴尬时节,可想而知宴会上又是何等精彩!
穆荑站在晋王身后,扫视全场,发现下等官员人人谨小慎微,上品官吏基本上都腹诽于心,脾气好的还能笑呵呵地摆上个笑脸,脾气不好的直接扭头不搭理政敌。晋王到还算淡定,一直优雅地饮着小酒,未表露出任何情绪。薄氏一党时不时瞅向晋王这边,看看搅局成今日乱状的罪魁祸首,如今他还能淡定饮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实在令人恨得牙痒痒!
薄氏到来之时,万人请安,连皇帝都要起身相迎,摆了好大的仪仗。薄氏身为太后,又是寿星,受此礼遇也应当,只是穆荑觉得薄太后今日没那么简单。
宴会之初歌舞升平、梨园演奏,官员吟诗作对,各位才子佳人琴棋书画比拼还算正常,可吃饱了喝足了,表演看得尽兴之后,薄氏开始热衷于做媒了。
大颖朝宫宴上上位者喜欢做媒,这是人尽皆知的,许多官吏甚至还私底下请求皇帝赐婚,大家约定俗成,也乐见其美,然而当薄氏笑眯眯地说要给她的外孙贺兰睿之指定一门婚事时,穆荑觉得,整个宫宴的微妙点好像都集中到了这一刻,而这微妙之处好像还与她有关。
“哀家生辰,不论是皇上还是众位爱卿,皆花足了心思给哀家送上大礼,尤其是御史台,花了几年的功夫明察暗访,终于于十日前铲除了哀家身旁的大蛀虫闫炳良,又替陛下肃清君侧拉下奸佞户部尚书,不可不谓忠心耿耿,为君为民,着实下了血本给哀家献上大礼,呵呵呵呵呵……”
太后这一声“呵呵呵”恐怕令在座不少人毛骨悚然,顾丞相与晋王心思各异,皇上喝酒的手微微发抖。
太后又说道:“你们这么有心思,哀家也该知足了,哀家这把年纪,的确不该奢求太多,可怜先帝于病危之际,外忧内患之时把江山托付给哀家,哀家替他度过了重重难关,守到了国泰安康,却不能守到繁荣昌盛,实在有愧于先帝。如今陛下年长,急欲施展抱负,哀家岂有不支持之理?免得有些人……”她瞥了淡定垂眸饮酒的晋王一眼,又慢悠悠说道,“说我这个老太婆权力熏心,占着朝政不肯还……他们却不知,这是先帝授意的啊,老妪我事必躬亲,恨不得呕心沥血完成先帝未竟之事,如今却落得这样的名声,实在心寒……”
皇帝惶恐,急忙起身请罪,其他一干拥护太后的臣子也站起来又哭又拜请罪,自有一番功德歌颂和安抚。
太后摆手:“罢了罢了,哀家年纪大了,也不想计较这些了,如今有一件事却是遗憾于心的。先帝病弱,得了升平之后十年未有子嗣,哀家忙里忙外也难得照顾升平。升平却自小十分懂事,从能拿羹捧碗起便亲侍汤药侍奉先帝,这番功劳比其他皇子皇女更甚,如今升平寡居多年,独有一子,哀家心有愧疚,甚溺爱之。此孙已经长成,心堕红尘有属意的姑娘,哀家想请皇上看在哀家和升平长公主的面上,为此孙主持婚事,也请大伙儿见证见证皇帝的孝心。”
皇帝听到“孝顺”二字,当然十分警醒,恭谨地问她:“贤侄有意于哪一位姑娘?”
穆荑有些心慌,再看那贺兰睿之,他还正吊儿郎当地嚼着糕点邪恶挑衅地看她呢。
皇太后也许早把关键几人的神态瞧了一遍,眯眼得意笑道:“当然是……晋王府后院的掌事,穆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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