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桌子的酒菜,我却没什么胃口。这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好容易编了谎话混过了宫中的事,这一盏茶的事又好巧不巧地被抖了出来。世民一向是个心重的孩子,心思又缜密,我生怕他察觉出什么来。
我做过的所有事情,只要暴露出一件,恐怕世民就能把它们全串起来,挨个地怀疑过去。就算如今没事,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了,就不愁没有发芽的时候。再说,如今又怎么可能没事,谁被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骗了十年会没事?
我心不在焉地夹着菜,抬眼看见了建成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晓得了这茶楼与我有关系。我琢磨着对他倒大可不必隐瞒什么,倒不如用来挡挡风,于是用口型对他说:“帮我。”
建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心中稍微塌实了一点,顺手夹了一筷子蜜饯豆腐面筋给世民,“你爱吃的。”世民略迟疑了一下,夹起来吃了。
吃罢了饭,又将这几年的事絮絮地聊了一会儿。我认识的太守府中的人不多,捡了几个熟悉的便爷问了问,锦梅在我走后没多久便嫁了人,如今儿子两岁多了,小松也娶了妻。最后我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了竹枝,“她后来还在你房里吗?”我轻咬着茶碗,探着世民的神色。
“不在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晓得她一定不会再留在我那的。”我有点被戳破了心思的尴尬,便故作爽朗地说:“好啊!谁让她当年没事跑去夫人面前告状,我才不想你喜欢那样的女孩。”
“如果那天你没有跑会怎样?”他问我。
会怎样?如果那天没跑便不会遇到咄必,也就不会画那张画,便也不会有后来的入宫,也就不会认识公主。如果那天我没有跑,便没有了后面所有的事。
可是如果那天我没有跑,我又要如何回应世民的心意?
我看着眼前的世民,长大了的世民,他仍是那种少言多思的性子。据说这样的人的心意是最难改变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在表露心意之前想了多少,想了多久。露出水面那看似很小的一角,水面一下却可能有你想像不到的庞大支撑。
在绣房的那一晚我曾经想过,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世民,我便要把欠他所有的好加倍地还给他,只要他喜欢,我便也喜欢。
如今再见面了,这也许就是那老和尚告诉我的际遇和因果。四年过去,我出宫后所想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而他也一样,知道了我的下落也没有一点迟疑的追了过来。
眼下他正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依旧像小时候那样的专注,看着我,等着我给他回应。我有点动容,悄悄拭了下眼角笑着说:“那天我一定要跑,只是以后,我就不会再跑了。”
晚上我们一起回了我买下的小院,推门的时候我很紧张,手下便也有些迟疑。门推的很慢,倒是建成在身后帮了我一把,他道:“回你自己家,怎么搞得像做贼。”
我晓得自己的失态会让人起疑,忙掩饰道:“家里乱的很,怕几个懒丫头没收拾,让你们看了笑话。”
听见门口的动静,楚宣便先迎了出来,竟是前所未有的规矩,小脸微微的有些醺红,轻言细语地说:“小姐回来了。二位公子好。”
我撇撇嘴,心说你装什么装。紧接着便是罗非,竟也是那个模样。我回头看了看建成和世民,思忖倒底是这俩人谁让我这平日里大呼小叫唧唧歪歪的丫头变成这德性的。
身后的两人大概也是习惯了,毫不在意地跟着我进了院子。我往正屋走过去,还没触到门,那门倒自己开了,苏成从里面钻出来,看见我便道:“听说你跟俩男人吃饭去了?”
我向侧边让开一步,苏成这才看见我后面还跟着俩人。他扯着嘴角很敷衍地笑了一下,拱手道:“失敬失敬,二位别见怪。在下神医苏成。”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俩人倒是好教养,“苏神医,久仰了。”
“你看!”苏成推推我,“我的医术在江胡上还是有一号的。”我听了差点呕出血来,“有什么号!不过是刚才聊天时我提到你了,我真怀疑这世上除了我你还看过第二个病人没有。”
进了屋我便对建成说:“看到没,这就是你们说的贵公子?夏姑娘大约是没亲自见过,以讹传讹了。”
建成一脸莫名其妙的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倒是好皮相,不过这传闻竟然能不可信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奇了。”
世民负着手站在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坐到榻上,问我:“这院子倒是不错,是那位苏公子买的?”
“我买的,他穷的连包子都吃不起。”我笑道,说完有琢磨着不是味儿,赶忙又说:“出宫的时候公主见我可怜,又无依无靠的,便给了我不少银两。”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钱还没花完,小茶在外面做些事贴补家用,苏成嘛……,他说要行医赚钱,只是一直没动静而已。”
“小茶是谁?”
“呃……,当年咄必给我买的女婢,后来一起留在宫中,又一起出的宫。”我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出了门我胡乱抹了抹额头的汗直奔厨房。苏成正在厨房帮吴妈择菜,我一把拽起他来,压低了嗓子道:“快去茶楼把小茶叫回来,千万告诉她回来后别提一盏茶的事,就说她在个小酒肆管账就好。另外,千万别让刘文静过来。”
“为什么?”苏成慢悠悠地把手里的菜放下,“那俩公子到底是你什么人?文雅知礼的,跟你不像是一路的。奇怪奇怪啊!”
“甭废话了!”我懒得与他争执,连拉带拽地把他推出了门,压低嗓子喊道:“千万记住了,敢坏了我的事我就卖了你的马!”
我回头看了一眼吴妈,吴妈马上道:“晓得晓得,我不出去就是了。”匀了口气,这才拎了壶热水回到屋里,一边给他们沏了茶一边道:“小茶还没回来。”
苏成虽然看上去不靠谱,但很少会把该办的事情办砸,除了买回一匹跛脚的马之外还没出过纰漏。小茶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拎了一包廉价的下酒菜,我暗挑大拇哥,心说这姑娘做戏做的真足,真到位!
吃饭的时候饮了点酒,屋里暖腾腾的,气氛也很活络。我把今天去定慧寺,走散了遇到旧友的事说与苏成和小茶听,又说了我在荥阳留下谜题,世民猜到谜底的事。小茶咬着筷子头像听戏文似的听着,末了叹了句有缘千里来相会。苏成一直埋头在吃,等我说完了却抬头问道:“二位公子也是去寺中上香的吗?”
我习惯性地想回嘴讽刺,却忽然觉得苏成问的是对的。按他们说是来找我的,可找我又怎么会找到寺里去?便也顺了话看向他们。
短瞬的沉默后,世民才不慌不忙地说:“定慧寺慧觉师傅是家父故交,这次来也顺便拜访一下。”
苏成点头道:“慧觉师傅一贯最是洒脱不羁的,难得你们一来就能碰上。多少人想寻都寻不到。”
“运气好罢了。”世民不以为意,端起酒盅浅浅地敬了他一下。苏成便也拿起酒盅来,一边对着世民举了举,一边说:“在下乡野村夫一个,跟李潇小茶她们又随意惯了,要是说错什么话,我这先赔个不是。”
“哪里,苏大哥太见外了。”世民道。
“哎!”苏成仰头喝了酒,摆手道:“你们跟她俩不一样,这俩丫头心大,比老爷们还豪爽。”
“对,不然哪养得起你这比女人还扭捏的男子。”小茶眼皮也不抬的回了一句。
吃罢了酒菜天也就黑了,建成与世民要回客栈休息。我站在门口送他们,世民牵了马走到我身边,对着我仔细地看了又看,那双眼眸在这不浓的黑夜里亮得像天上星子。好一会儿,他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明日再来看你。”
他温热的带了点轻淡酒香的气息扑在我的面颊上,痒痒的,像初夏折落的合欢花轻扫过心尖,带出美好的微微悸动。我耳尖灼热,想必脸一定也红了,好在夜色可以掩饰。我想‘嗯’一声回应他,那声音却卡在嗓子里不敢发出来,怕会把心底的羞赧一并也带出来。
世民似乎是笑了,轻轻撩开我额前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印了个吻,又小心地盖好,然后才跃身上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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