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己亥时,坤宁宫的寝宫高挂的几盏宫灯摇曳不止,发出暗淡的光芒,而宫内的桌灯、壁灯悉数熄灭,洛敏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睁开双眼,负责近侍的两个小宫女正站在炕桌边上打盹,她掀开锦被,披上外衣、斗篷,静悄悄地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她自然是没有心情安寝的,心里搁着事儿,就想趁着夜深人静,出去透透气。
许是连日来积压了太多的疲劳,主子们一入睡,宫人们也就偷偷眯个眼儿,洛敏蹑手蹑脚,坐到了廊柱底下仰望星空。
看着熠熠生辉的暗夜星子,不禁又想起今日午后在乾清宫前听到苏克萨哈所讲的那番“凶兆之说”。紫微星,亦为帝王星,也是后世人所熟知的北极星,而杀破狼是紫微的一种命格,乃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之合称,命理上与天煞孤星同为绝命,三星入庙冲撞了紫微星,乃凶兆,预示着改朝换代。
星斗命盘,听来甚是玄乎,洛敏作为一个现代人,受科教熏陶,本可不以为意,可偏偏她也是深陷其中,若非遇上灵魂穿越之事,什么天煞孤星,什么三星入庙……这一切只能说是人为,抑或是巧合,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苏克萨哈在顺治帝染上天花的前一日夜观星象,验证了不祥之兆。
又偏巧,让她和三阿哥听了去,本就人心惶惶,他一幼小孩子,再经这一吓,想必也是与她一样夜不能寐了吧。
洛敏幽幽叹气,静坐了一会儿,银霜覆了肩头薄薄一层,毕竟是正月里,春寒料峭,坚持不了多久,便又悄声进了屋子,那南炕桌边的小宫女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顺治帝意欲从兄弟当中选择继位人选,康亲王杰书与安亲王岳乐两位德高望重的亲王一时之间成为宫中的热门话题。而皇太后闻讯之后,便匆匆离宫,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直到宫中沸腾的两日之后,养心殿来了一位年迈的碧眼老者,皇储之位的高涨猜度之声才渐渐平息。
兄终弟及不可为,即便满汉大臣答应,皇太后也不能答应。历史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当年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定都关外盛京,建立后金,自立汗王,在他崩逝后,太宗皇太极继位。而在皇太极的众兄弟中,多尔衮、多铎虽年仅十多岁,却已是正白、镶白两旗旗主,加之他们两兄弟的生母为努尔哈赤的大妃乌喇那拉·阿巴亥,阿巴亥正值盛年,又极富机智,争夺汗位的势力可想而知,所以皇太极登位后,便逼迫努尔哈赤大妃殉葬。
顺治帝是因众阿哥年幼,一旦继承大统,生怕重蹈当年多尔衮的覆辙,故希望兄弟继位。可若是兄终弟及,皇太后的顾虑便会增加,恐怕盛极多时的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也将走上乌喇那拉·阿巴亥的命运。
好在,满清宗室主张皇子继位,而皇位最终的决定,也在那位老者的到来之后一锤定音。
顺治十八年正月丙辰,顺治帝终于召见了一直不得宠的皇三子。
同年正月丁巳,也就是召见三阿哥之后的一天,顺治帝崩于养心殿。
得见顺治帝最后一面的是皇太后,她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出寝宫,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顺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挤着老眼,声音颤巍:“皇上……归天了!”
“皇上!皇上!皇上啊!”顿时,满汉大臣,亲王宗室,后宫嫔妃齐聚一堂,哀嚎连连。
皇太后耳边充斥着哭声、喊声,望着底下一张张哀痛的面孔,她紧捏手里的佛珠,垂下眼帘,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抉择。
她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许久的三阿哥,三阿哥悲恸大哭,洛敏也流着眼泪看了过去,他哭得比两年前在沙河行宫的那晚还要令人痛心!
就在她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哭下去时,三阿哥站了起来,大步流星,穿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走出了养心殿。
与此同时,皇太后命人前去跟上,洛敏、冰月,还有曹寅也一并追随而去!
“三阿哥!”
“三哥哥!你在哪儿啊?”
“三弟!”
“在那儿!快!快跟上!”太监们踏着凌乱的脚步,紧随其后,可到了夜里,四周漆黑,即便打着宫灯,三阿哥身影幼小,步伐敏捷,一眨眼,又不知其踪。
“三哥哥!三哥哥!你在哪儿?你理理小月啊!”冰月早已哭花了小脸,漫无目的地四下哭喊。
洛敏受到触动,心头隐隐不安。
三弟,你究竟躲去了哪里?
“快!分头去找!”
太监们两两分散,东奔西跑,穿过了九曲十八弯的红廊,进入草丛,越过假山,搜遍角落,愣是找不着三阿哥半个人影!
皇宫何其大,三阿哥一个人又会去了哪里!
太监心急,冰月更是急慌了神,“呜哇!三哥哥!你快出来啊!三哥哥……。”
“三弟!你在哪儿?”洛敏扯开嗓子跟着喊。
“敏姐姐,三哥哥会不会出事?小月好担心!”冰月眨巴着泪眼直盯着洛敏,洛敏替她抹去眼泪,“没事儿的,一定会找到的!三弟他现下正难过着,想必是躲起来哭了,你知道,你三哥哥在人前极少哭的,我们再找找。”
“嗯!”
跑遍前朝,又奔向后宫,忽闻一声高喊:“找到啦!三阿哥在坤宁宫!”
坤宁宫!他怎么跑去坤宁宫了?
闻言,洛敏拉着冰月直往坤宁宫而去,到了坤宁宫,只见太监们全都拥在西边的屋前,跪地的跪地,上前劝阻的劝阻。
三阿哥却不管不顾,对着墙上挂着的画像、祖宗的牌位,大吼大叫:“宫里每日早晚祭神,都说祭神能驱邪庇佑,可你们为什么保佑了我,却保佑不得我汗阿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三阿哥!小祖宗!您甭叫了啊!祖宗牌位亵渎不得啊!亵渎不得啊!”
“你们这群奴才,都给我滚开!滚开!”三阿哥惊动不了祖宗,又朝太监们发泄,将他们一个个推开,朝洛敏他们奔来,而就在这时,皇太后得到通报,风风火火赶到了坤宁宫,一大群人站在坤宁宫前,惊慌失措。
“太后万安,太后,三阿哥他……。”众人见过皇太后,又小心翼翼瞧了眼三阿哥,心惊胆颤。
皇太后威仪依旧,慢慢悠悠走到三阿哥跟前,微沉着脸,道:“你汗阿玛刚刚大行,你不在他身边守灵,跑到这儿来惊扰祖宗牌位,成何体统!”
三阿哥垂着脑袋,大喘着粗气,忽又抬头,目光汇聚着悲恸与不甘,直盯着皇太后,皇太后又道:“你瞧瞧你自个儿,成了什么德行!你把自个儿弄成这样,你叫你汗阿玛如何安心,如何瞑目!”
三阿哥发丝凌乱,夹着草叶儿,衣袍凌乱皱巴巴,哪还像个阿哥的样子!
“我不要汗阿玛瞑目!我要汗阿玛醒来!皇玛嬷,汗阿玛向来尊重您,您去把他叫醒,您去把他叫醒好不好?”三阿哥扑进皇太后怀里,抓着她的衣袍,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
洛敏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禁心酸落泪。年仅八岁的他,刚刚重拾皇父的宠幸,一转眼,又崩殂于世,一时之间他又能如何接受!
皇太后揽着他,敛去了怒容,露出哀伤,却极力克制住膨胀的酸楚及痛感,道:“孩子啊,人这一辈子,最难抗衡的便是老天爷,你汗阿玛未能完成的事儿,仍需你来完成,你想让你汗阿玛失望么?你读的那么多的书都白读了么?走,跟皇玛嬷回去,换上孝服,你汗阿玛定是希望你留在他身边守灵的。”
三阿哥似是有所动容,渐渐平静下来,皇太后遂领着三阿哥离开了坤宁宫,众人随行离开。
是夜,嗣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剪去发辫,王、公、百官、公主、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男者摘掉冠缨剪掉一节头发,女者摘去妆饰,剪去发辫。顺治皇帝大殓停灵于乾清宫,乾清宫及东西两庑清一色挂上了白色幔帐,乾清门两边,旌旗幡幢林立,建立释、道而场,众多和尚道士日夜诵经烧香。
大殓翌日,公布大行皇帝遗诏。
玄烨于乾清宫外东面西站立,俯视身着素服的王公大臣,待大学士奉遗诏从中道出,玄烨跪地,等待接诏。
大学士出乾清门,礼部尚书跪接遗诏到天安门宣读,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礼。
礼部尚书立于天安门上,双手握住明黄绢帛,大声宣读:“……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鰲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当遗诏宣读完毕,举目哀恸。
当玄烨接回遗诏回到东庑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淘气顽皮的无宠皇子三阿哥,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的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
他终于得了汉名,那是他皇父亲自给他取的汉名,他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绝不会辜负皇父一生的期望!
玄烨,爱新觉罗·玄烨……他在心中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他便是爱新觉罗·玄烨!
洛敏站在乾清宫的廊庑之后,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暗自低喃:“玄烨……。”
“皇姐。”玄烨看到了洛敏,像往常一般走了过去,眼底的哀伤似被抹去了一些。
“三弟……皇上圣安!”洛敏瞧见一身素服的玄烨,意识到眼下彼此的身份变了,她认识的三阿哥在大臣宣读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然成了皇帝,于是连忙改口,微微福了福身。
玄烨见她这样,顿时眉头微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此起彼伏,是呀,他差点忘了,他已经是大清的皇帝,坐拥天下,他们都要向他行君臣之礼,可是,“皇姐,你甭和我来这一套,我虽要做皇帝了,可我也是三阿哥。”
洛敏错愕地看向他,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
“三哥哥,恭喜三哥哥!”冰月跑到玄烨身边,小脸蛋儿绽放着异样的光彩,仍像昨天那样喊他“三哥哥”,或许,也只有冰月这丫头,才会像她三哥哥一样,依旧顾不得身份。
“恭喜,有什么可喜的?”玄烨忽又垂下了眼睑,汗阿玛的崩逝换来高高在上的宝座,若是有的选择,他宁愿他的阿玛重新活过来。
冰月闭上嘴,沉默住。
“现下我要做皇帝了,你们也怕我了,将来也不愿和我说真心话了,还要对我顶礼膜拜,是不是?”仿佛是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样,少年老成,让人见了分外陌生。
“不会,当然不会!小月不怕三哥哥,小月会一辈子和三哥哥说真心话!”冰月立即答话,而洛敏仍是沉默着。
玄烨看向她,“那么,皇姐呢?”
洛敏瞧不见玄烨的目光,却能从心底感受,她双目微阖,随即抬起头,展颜一笑:“三弟,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好玩的一块儿玩,好吃的一块儿吃,在人前你是皇帝,在人后,你还是我三弟!”
终于,听了她这一席话,玄烨紧皱的眉头松开,微微颔首,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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