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敏步履徐缓,皇后端庄大方,两人肩并肩进了坤宁宫东边的大殿。一别六年有余,坤宁宫换了新主,就连宫里的宫人几乎也都焕然一新,只是西边那一处仍是每日祭神,萨满太太的祭祀器具、烹煮祭肉的三口大锅依旧摆在西间南、北、西三面炕上。
说实在的,当年住在坤宁宫,起初也是不踏实的,然而日子一久,多多少少也会产生些感情。望着眼前宏丽辉煌的宫殿,再瞧瞧一旁郑重端庄的皇后,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吉雅当年。
比起东西六宫的宽敞宁静,坤宁宫不免给人沉重压抑之感,可即便如此,凡是从大清门隆重抬进宫里来的大清皇后,有哪一个不想住在中宫,而选择那些宽敞宁静的偏宫的?如今换了玄烨的皇后,想必也是如此。
皇后一进寝宫,宫女太监纷纷行礼,对洛敏而言,他们都是陌生的,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可是除了一个人,他头发眉毛尽染白霜,年纪看上去六十多岁,给皇后行过礼,又给洛敏请安:“奴才请敏公主安!”一双眼皮下垂的老眼里闪着滢滢泪光。
洛敏微笑着让他免礼,心头浮上一种朦胧的酸涩,“李谙达近来可好?”
“好!好!奴才托两位主子的福,吃得下,睡得香!”李谙达连连躬身,泪中含笑。两位主子,自然是指如今的皇后以及皇太后膝下的敏公主。
李谙达一直是坤宁宫的太监总管,自满人入关以来,已经在坤宁宫侍候了三位大清皇后,他年纪老迈,阅历丰富,无论是在坤宁宫,抑或在整个紫禁城,都颇受底下的人敬重,就连宫里的几个主子,见了也要含笑几分待人。
昔日主仆见面,心头千万情绪皇后自能理解,只是眼下还有要事,她便打发李总管暂且退了下去,也没留服侍的人。
待人统统离去,皇后袅娜慢悠地走到南窗下的案桌旁,就着上边几张零落摆放的白色宣纸看了看,洛敏站在原地,避开去瞧墙上那幅热闹非常的百子戏图,看着她问道:“皇后邀我来不是只想切磋书法吧?”
皇后抬起头,笑道:“书法之道,怕是不能与公主相较。”
洛敏捉摸不透,蹙眉道:“皇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这儿抄了首诗,有些地儿不明白,公主慧眼明达,想请公主指点一二来着。”说着,她在一叠宣纸下抽出一张质地精致、印有墨迹的云纹纸。
洛敏远远瞅了一眼,并未作声,皇后笑看着她,道:“公主不走近些看?”
也不知怎么,瞧见皇后端着那张纸,又想起自己是听了什么样的话才肯来这坤宁宫,心里莫名一慌,胆怯着竟是举步维艰。
皇后瞧她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亲自来拉她过去,“公主瞧瞧,这诗文里头可有什么名堂?”
洛敏放眼定睛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几句并不十分工整的诗文: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朱门风雨几度回,情浓花月两处愁!
前两句粗看之下似带着些男儿的豪气,而后两句无不表露着作诗人的相思之意,洛敏暗自思忖,倘若这是皇后亲笔,定然是在表达她对玄烨的相思情,她不想多做言论,可若是他人所作,皇后又想对她表明什么?这首诗又与皇后先前的话有何关系?
“此诗贵在情真意切,可是出自皇后手笔?”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无意间,洛敏似在她眼里看到一丝丝的哀愁,“这是皇上的诗。”
洛敏心头一颤,才恍然想起她方才说这是她抄录的诗,皇上……玄烨……相思……皇后有话要说……仿佛一切都联系到了一块儿,洛敏猛然瞪大双眼,不自禁后退一步,微微捏紧拳头,面色一片惨白,终于,还是谈到了关键之处。
“我早说公主慧眼明达,一瞧便能瞧出这诗中之意,既然公主看明白了,想必也知我今儿要说什么,公主……。”
“皇后想劝我?”洛敏瞅向她。
“并非我想劝公主,而是希望公主能劝劝皇上。”
“这事儿怕是要让皇后的希望落空了。”她既已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玄烨厮守,便是意味着抛弃了一切,即便看着玄烨充纳后宫,宣召妃嫔,即便心里难受,明知是错,她也认了,谁叫他是皇帝,她爱他呢!
爱可以自私,也可以无私,都是相对而言。
皇后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公主是明白人,不想也在儿女情事上犯了糊涂,男欢女爱,本为人之常情,可于公主、皇上而言,又岂能不知其中利害?若公主是寻常八旗女子,论起公主的品貌才具,要我让出皇后之位也不为过,可惜……。”
“生不逢时,对么?”皇后不惜以中宫之位相劝,令洛敏始料未及、惊讶不已,同时也感悟自己的命运,“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心。”
“试问公主真的对得起自己的心么?”
对得起么?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也曾如皇后那样深怀忧虑,她深刻明白自己与玄烨的立场,她一再试图掩埋,可是到头来呢?她终究还是比不上冰月的忍气吞声,比不上皇后的深明大义,她只是一个顶着公主头衔的平凡女子啊!
“公主这是做什么!?”皇后没有料到一向心高气傲的敏公主会朝自己下跪,惊讶之余又有些心酸。
此刻的洛敏瞧上去凄凄惨惨,她含着泪水,振振有词道:“无需太久,直到我出嫁前,请允许我陪着他、看着他,在此期间绝不做出危害大清江山、天下百姓之事!”
皇后大叹一口气,眼里满是同情、体谅以及无奈,“公主这是要我当个闷不吭声的主儿么?”
“那皇后是应还是不应?”
“我今儿特地邀公主来,便是不愿这事儿张扬了出去,可即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保也能瞒过老祖宗的慧眼啊!”
洛敏不能保证她和玄烨的关系能隐藏得滴水不漏,毕竟这宫里头到处是太皇太后的眼睛,可她定会力求滴水不漏!
“皇后!……。”洛敏哭腔更为凄厉,皇后也是个年轻女子,明白情到浓处的滋味,咬紧的牙关终是松动了,咬住下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对于皇后这位“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不尽、无以报答,更多的是深深的自责。
她的出现,终究让历史开始一点点偏离轨道,只是未来行向何处,无人知晓。
与皇后达成协定后,皇后亲手毁了那首诗。洛敏原以为她与玄烨已甚为谨慎小心,却仍是瞒不过皇后,只因去年重九,玄烨去了坤宁宫,与皇后澄清关系,尔后又在梦里随口念到此诗,叫皇后有心记住,埋藏至今。
大婚当日便已察觉玄烨心有所属,只是没有深入揣度圣心,直至重九记诗,又经日后反复推敲以及联想南苑出行那会儿的异常,终于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那夜玄烨靠索额图训的海东青获得猎头,与大臣们把酒言欢,又与皇后交头接耳、言笑晏晏,期间无意瞥见坐席间的洛敏忽然离去,起初只以为她身子不适,回去后颇为担心,又差人前去探望,不料未见洛敏身影,而与此同时,她给玄烨送甜汤,却也发现空无一人。
深夜里两人皆不在屋内,皇后虽觉奇怪,但也并没多想,直到半个月夜夜如此,才逐渐生疑,而为大局着想,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宫中,静观其变。
原本以为风平浪静,不料今早得来有人冒名顶替她宫中侍女前去玄烨书房送食的消息,当即警醒这事儿怕是再也耽误不得了!身为六宫之主,理应替皇上妥善协理后宫!
尔后,便是皇后邀洛敏到坤宁宫一叙。
经此一事,洛敏也明白了早晨那小太监口中的“冬儿”是为何人,她原是皇后宫中的宫女,皇后见她机灵又温良,且笑模笑样,便拨了她到玄烨的身边去侍候。今早是冬儿头一回到御前侍奉,所以没人认得她,也正巧让打扮成宫女的洛敏钻了空子,只是她当时分明说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而冬儿是皇后宫中的人,居然也会让那新来的小太监弄混了,幸得他迷糊了一下,叫玄烨和皇后拦了这事儿,否则传到太皇太后耳边,怕是要闹大了。
折腾了一天,洛敏的魂也适当收了回来,回到住处,只觉得身心疲累,脱了鞋,直接横躺在榻上,闭上眼,脑海里净是玄烨念着那首诗的模样。
天海流水各一方,海天曲水文滔滔。
“流”取谐音字“留”,海留水加“各”,便是个“洛”字;“曲”取谐音字“去”,海去水加“文”,便是个“敏”字,再以后两句“朱门风雨几度回,情浓花月两处愁”,不就是真真切切诉说着他们之间的坎坷情路以及他想表露的相思之情!
明白过来后,除了失神与惊慌,更多的便是深深的感动!玄烨于她,她于玄烨,都已是不可分离的、相互守候的彼此,即便日后有再多的无可奈何,她坚信,他们的心始终会紧紧连在一起!
与此同时,坐在乾清宫小书房内看本章的少年皇帝亦是思念着他心底深为在乎的人儿!他紧握首辅索尼带病上疏的奏本,看着上面一列列苍劲雄厚的字迹,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即执起朱笔批上准奏,可是他尚未亲政,不能批本,只能眼睁睁看着继续审时度势、隔岸观火!
此刻,除了皇祖母外,他只想和他的皇姐分享这久盼而至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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