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大驾离开千手佛寺,又驾幸千山祖越寺与龙泉寺。
游千山这一日,疏雨蒙蒙。扈从人员皆身披雨服,唯独玄烨与洛敏身着常服,后边的太监随从高举绣着龙纹的大伞。
细雨飘飘,一步一阶登上千山,执子之手,却也不顾湿翠沾衣。
辽左诸山土多石少,唯此千山积石磊砢,举目瞭望,重峦叠翠,郁郁葱葱。踏寻数步,时从断层石崖中见芍药一两枝,微馨暂拂,望之不禁勾嘴露笑。又于丛薄间见温泉氤氲,走出林木幽秀之山谷,忽见谷口古朴庙宇一座,屹立山间,至中天,梵音唱响,碧泉香岩皆为其醉。
寺以峰为屏,山借寺为显。
入得千山,玄烨与一众大臣置身于奇峰秀谷,观赏那镶嵌在古老的千山中,宛如一颗颗闪光的宝石的寺、观、宫、庙、庵等迷人风景。
玄烨兴致忽起,脱口便赋诗一首,吟吟唱道:
晓入千山路,烟光织翠萝。
崎嵚缘石磴,宛转历岩阿。
树杪朱旗出,藤荫玉勒过。
物华看亦好,景色爱清和。
威严霸气的帝王,此刻俨然如一文雅儒生。玄烨每吟一句,便由起居注官张玉书在侧执笔记录。
这一路共计三首题诗,另二首分别为游祖越、龙泉二寺时所作。
入千山数里,便为龙泉寺,不过几丈脚程,抬眼可见大石如屏,石罅中生有松树,翠绿葱郁,细泉自石壁而下,泉声咽危石。
玄烨进庙宇供佛,祈求佛祖庇佑苍生,又心系祖母年迈,愿圣体康健,同盼望与爱妻恩爱圆满,共度此生。
皇帝入寺,寻常香客皆回避,如今寺中唯庄严宁静之我佛、僧侣千人、随驾扈从。
是夜入住龙泉寺高雅禅房,午夜却难以入眠,披了袍服出,屋角拐处,怎料与心意相通之人偶遇。
洛敏遇上玄烨,微微一诧,随即莞尔一笑,与他靠近。
“睡不着么?”洛敏问玄烨。
玄烨牵起她纤纤素手,步下石阶,“嗯,今儿见千山奇景,不由感叹万物造生何其妙哉,亦不知夜晚该当如何景致。”
洛敏不眠理由亦是如此,她与玄烨相视一笑,终在无人侍从下,携手并肩共赏千山夜景。
夜晚几乎已看不清山中奇石翠景,却能于皎洁月光中漫步山林,天上繁星密布,地上爱人一双。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她跟着他,一颦一笑,温暖融融。
山间虫鸟飞鸣,凉风习习,一汪泉水叮咚,两人停伫片刻,玄烨忽而感叹:“山中水涧,梵歌低唱,确能使人心旷神怡,忘却尘世间诸多烦扰,难为阿玛当年抛却世俗,只愿做一山僧。”
“入佛道虽能解脱,却也不失为一种逃脱。常人剃发染衣,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及宰辅,以保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之懿行。倘若只图清静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天地。”
洛敏条条大理,说得却也是玄烨心声。先帝一心向佛,为的只是向佛祖寻求解脱,解脱他经受的无数痛苦。但也是逃避,逃避苦难给他带来的历练。
玄烨赞同皇父的治国之道,却从不认可这样的为君之道,儿时那番豪言壮志,想要效法的亦是“满汉一家”的治国之道。
他像他皇父,却又与他皇父截然不同。他们身上拥有同样的情愫、同样的执念,但他们处理的手段却是相差甚远。
玄烨年少冲动,却懂得听从善言、懂得沉着思考、懂得沉淀冲动、懂得顾全大局、懂得有舍有得……先人给的教训,令他明白怎样才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
最重要的,他比他皇父幸运,从满人的天敌手上获得重生,又与心爱之人历经磨难,励精图治,相守相依,共创伟业。
每每思及此,他总要感激涕零一番,但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又何曾轻易流泪。
玄烨将洛敏的手放在自己的掌间,轻轻拍打,呵护备至,“夜晚的山林凉过泉水,不好站得久,咱回去吧。”
洛敏默然点头,两人沿原路折返。
“平坦的路咱走了很多,可这山路过去却不曾与你走过。”玄烨边走边说。
洛敏笑:“山路虽幽静,却也崎岖,我倒愿与你多走些平坦的路。”
“崎岖又何妨?有个人扶着也踏实。”
“嗯,的确踏实。”
“敏敏。”他唤了她一声,洛敏小心走着,“嗯?”
玄烨说:“你说现在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什么?”她不解。
“总觉得这些年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害怕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场梦永远不会醒。”
“我也希望,希望这是梦,也希望它是现实。”
“梦或现实,若不去计较,或许更为自在。就如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成了庄周,不可确切区分,与其深究,不如时而变化,既是蝴蝶,又是庄周。”她踩踏石路,闭目而言。
“既为现实,又为梦境……那我究竟是康熙,还是玄烨……。”玄烨兀自沉思起来。
“两者皆是,为夫为父,你是玄烨,为君当天下面时,你是康熙。”就如她一样,既是洛敏,也是郭络罗氏。
穿越,是梦境;活着,是现实。
他用力握住洛敏的手掌,目光炯炯,继而畅快地哈哈大笑:“说得妙,说得妙!庄周梦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敏敏,有了你,我于这儿女情一无所憾。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你是我的解语花,我愿意听你说,你让我当一个好皇帝,我一定会做到!”
“你是我夫君,你有烦扰我自会替你分担。”
“敏敏,得遇你,真是三生有幸!”玄烨盯着洛敏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锽!——”忽然,静夜中一声巨响,林间熟睡的虫鸟飞散而去,树叶“沙沙”,两人恍然,寺院的一百零八钟又敲响起来。
待回到寺中,钟声也已敲完,洛敏与玄烨走进佛殿,站在佛像前,此时,佛殿内的小钟在鸣响,许多身披袈裟的和尚陆续走来,由于殿内灯光太暗,又香烟缭绕,彼此分不清面目,未将突兀的两个俗人放在心上。
这是寺中僧人在准备做早课,他们各就各位,盘腿坐在蒲团上,面朝佛祖,闭目合十,念诵经文。
玄烨信佛,洛敏也信佛,他们一同受到感召,跪在佛前,跟着一道念经。念经,像是在唱一首悠长平稳的安魂曲,伴随适时加入的清越的撞钟、清脆的碰铃、深沉的大小鼓、余音袅袅的磬,使平稳中不时荡出活泼的涟漪。
置身其间,两个人的心气完全归于平和宁静。
他是佛爷,她是佛爷守护的信女。
佛事近尾声,住持和尚率领大众擎香念经、绕佛行走三圈。他们亦在队伍中随行。
归位后,又三跪叩拜毕,早课结束了。
住持和尚走到他们跟前,非常安详仁慈地说:“现世佛不拜过去佛。”
一句话令玄烨凛然警醒,又朝和尚合十点头,笑道:“师父所言甚是。”
他以佛况我,天下人也以佛期我。人人称他为“佛爷”,化身帝王,化为现世佛。
如来佛讲普度众生,讲舍己行善,解天下众生苦难;现世佛也要解普天下臣民的苦难!
他要创一个太平盛世,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那样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
“呦呦——”一声鹿鸣从林中传来,天亮了。
与住持告辞,玄烨带着洛敏准备启銮离寺。
跨出佛殿时,洛敏只觉眼前一阵昏厥,玄烨眼明手快将她扶住,急切问她:“怎么了?”
洛敏醒醒神,道:“脑袋晕乎了下,想是一夜未睡,又没进早膳……。”
“那咱们用了早膳再起驾不迟。”
“山水迢迢,回京行程不可耽误,京中不可长久无主,且叫人做些素食备着,我在路上吃了便成。”
玄烨见她如此善解人意,难免心疼,又想到未来行程,遂点头应了她。
玄烨让她靠近自己,由他扶着,走起来也不至于太累。天方亮,人烟稀少,洛敏也不曾退却,只是才走几步,腹中一阵抽紧,如翻江倒海,直冲喉咙口。
原以为胃气所致,不甚在意,可玄烨看来揪心,便伸手端着她的右腕,再伸出三指搭于脉门,自保定一事后,他便钻研医学,常与御医切磋岐黄之道,多少懂些医理,也能开些药方。
玄烨细细切脉,须臾片刻,笑容自他嘴角染上眉间,他惊喜,用力将她揽进胸怀,紧紧抱住,洛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住了,好半天,才问:“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敏敏,我太高兴了,谢谢,真要谢谢你!”玄烨激动地说。
“到底怎么了?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不是空腹胀气,而是……而是我又要做阿玛了!”玄烨喜上眉梢,放开她与她对视,目光炯炯,兴奋异常。
洛敏怔愣片刻,随即,笑意从嘴边漾开。
这个孩子,比预期的来得早,定是那夜上天恩赐的,如此一来,只要平安降生,或许将来真能有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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