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极两年未满,朝廷动荡,满汉问题尚未解决,《明史》一案又使满汉大臣势如水火。如今此案由四大辅政受理,消息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朝中传开,满臣间,喜气弥漫。
新皇帝尚未亲政,在朝堂之上根本做不得主,每每下朝,阴云密布。
朝内乌云滚滚,朝外亦是天色晦暗。康熙元年的岁末,简亲王府内传来讣闻,和硕简纯亲王济度之嫡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病故。
听闻噩耗后,洛敏只觉浑身发冷,向太皇太后请旨火速赶往简亲王府吊唁。前两年阿玛去世,如今额娘也追随而去,简亲王府于她而言,也只有同母胞弟德塞才是她最后的希望。
见了一身缟素的德塞,洛敏才知上回她与弟弟偶遇时,额娘已是身染重病,只是一直对外瞒着,可洛敏怨恨,身为亲生女儿不能在左右侍奉已是不孝,此刻生母病故而未得见最后一面,更是深为抱憾!
灵柩前,洛敏内心酸涩着,抽搐着。虽在额娘生前与她接触不多,可她知道她一直疼爱着自己,想念着自己,多多少少已积下了母女之情。
灵堂上不乏啜泣之音,济度生前的侧福晋、庶福晋、子女也都守灵于侧,只见当日最得宠的庶福晋杭氏,正掩面,眼里挤出几滴泪水,算是为姐姐哀悼,在洛敏看来却是颇为苦涩。
或许,额娘这一走,既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也是对向来嚣张跋扈的杭氏的一种折磨,至少额娘能在黄泉路上陪伴阿玛。
简亲王府的丧葬过后,洛敏便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宫里。回宫第一件事便是上慈仁宫给吉雅请安。
门前的小太监见是公主回来了,即刻打了帘子,拥洛敏进屋。
“敏敏给皇额娘请安。”洛敏给吉雅行了大礼,又是跪地,又是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吉雅亲自蹲身将她扶起,眼露哀思,这孩子,真真憔悴了不少,“刘嬷嬷,差人去打盆热水来。”
刘嬷嬷福了福身,领命退了出去。
吉雅拉着洛敏坐到炕上,让她靠在怀里,洛敏安心不少,幸好,她还有吉雅陪在身边。
“你额娘生前喜静寡言,你与你额娘又是这般相似,姐姐这一去,愿能早登极乐。”吉雅流泪感叹,她与洛敏的额娘虽为亲姐妹,可一个深居后宫,一个深居浅出,同在京师却甚少碰面,如今姊妹病故,吉雅的心里必然也是不好受的。
“请皇额娘节哀。”吉雅虽极力克制自己,可那呜咽之声仍是围绕在洛敏耳旁,她坐直身子,用自己的小手为她抹净泪水,“想必额娘也是极愿见到阿玛的。”
“是呀,你额娘生前虽为嫡福晋,却不及庶福晋得宠,不怒不争想必也是受尽了委屈,到头来还是你额娘最先下去陪你阿玛,如此也好,过了生死桥,什么爱憎心、贪欲心,全都没有了。”说着,又掩面而泣。
洛敏知道,她说这番话亦是在折射自己。
“请主子节哀!”刘嬷嬷命人打了热水,拧了布巾递到吉雅面前,见两位主子伤心流泪,难免也触动到她内心的酸涩。
自打吉雅进宫,刘嬷嬷便一直侍奉左右,虽不及慈宁宫里头的苏麻喇姑年长老练,可在各方面也算是尽心尽力,恪守己任。
主子一有不顺心的事儿便帮衬着说话,也不至于令无宠的吉雅孤单无助。如今简亲王嫡福晋病故,无奈宫中规矩森严,即便想出宫探望一眼,也只能按照规矩派一两个宫女太监首领出宫探慰一番。
这便是深居后宫的女子,虽得享荣华,却无福消受亲人天伦。
吉雅亲自为洛敏洗面,又说了一阵话便哄着她睡了过去。瞅着熟睡的洛敏,吉雅又经不住叹息:“孩子,你与皇上皆是苦命之人啊!”
简亲王府的事告一段落后,转眼便进入了康熙二年,而洛敏方从悲哀中抽离。康熙二年……康熙二年……不间断地在心中嘀咕着“康熙二年”,倘若没有记错,这一年宫中又将发生一件大事。
忧心地过完了正月,年节的喜气刚消散不久,二月庚戌的这一天,玄烨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主子薨了!一时之间,太皇太后欲哭无泪,心早已被悲哀折磨得几近麻木。
而洛敏,虽然与玄烨的生母极少碰见,当闻死讯后,内心仍掀起不小的波澜,这位年轻的皇太后终是如历史所记,于这一年长辞于世。
失去皇父,又失去生母,洛敏仍旧关注着玄烨的一举一动,自幼与额娘疏离,如今好不容易做了皇帝,与额娘得以多见,母子之情正待升温,怎料慈和皇太后一朝故去,兴许是她福薄,无法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点成长为一代英主!
多方受到打击的玄烨更令人担忧和心疼,据慈宁宫内的宫人所传,玄烨在慈和皇太后的梓宫前日夜守灵,米水不进,哀哭不停,这种悲凉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二十七日大丧过后。
同年六月,慈和皇太后与孝献皇后、顺治帝骨灰合葬于孝陵。
再次见到玄烨,只见他瘦得下巴都尖了。洛敏只是把酸楚藏于心中,而冰月,从始至终都陪着她的三哥哥一块儿哭、一块儿守灵、一块儿不吃饭,两个孩子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了一双大眼睛,弄得自个儿痴痴呆呆,虚弱得很。
洛敏每日都去瞧这两个孩子,失去额娘的毕竟不是冰月,小丫头哀伤了一阵也就打起了精神,倒是玄烨,每日将自个儿关在书房,叫门不应,奉太皇太后旨意前去进膳的小太监没少挨骂,心肝颤巍着,吃多了闭门羹也就不敢再触怒龙颜了。
“三哥哥!你快开门啊!小月求求你了,求求你吃点东西吧!”门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主子饿着自个儿,他们也早做了领死的准备,冰月拎着食盒站在外头,敲门不应,心里又急又乱,不得已又去找来了洛敏:“敏姐姐,你快劝劝三哥哥啊!”
洛敏也不愿站着干着急,不顾周遭,对着屋子直喊:“三弟,你不应声也成,咱们说好要彼此同甘共苦,你不吃,咱们也不吃,你锁着自个儿,咱们就坐在屋外,直到你想通为止,还有这些个宫人,他们会有什么样儿的下场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不带喘气,一口说完,顿时四周寂静,良久,只听“吱呀”一声,大门终于被拉开,洛敏与玄烨四目相对,旋即又垂下眼帘转过身朝里走去,洛敏与冰月紧跟其后,小太监见万岁爷总算开门,等不及奔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禀报。
冰月将带来的果子饽饽、奶酥饼……所有他喜欢吃的糕点一一搁置在旁边的案桌上,“三哥哥,你吃点儿吧,都是苏嬷嬷亲手做的。”
苏麻喇姑一向心疼他,玄烨似有动容,却不见他动手,洛敏忍不住插了句话:“都做了皇帝,难不成还要人一口一个喂着?”
玄烨心微微一颤,缓缓抬起手,拿了一块饽饽细细啃咬着,见他总算进食了,冰月露出了笑容,洛敏也宽慰了许多。这孩子许是太久没吃东西,这会儿才吃一口,便引发了食欲,继而狼吞虎咽,洛敏急忙给他倒了杯水,顺着他的背,道:“吃慢点儿,没人和你抢,来,喝口水,小心噎着。”
玄烨身形一顿,旋即又闷头将水一饮而尽。
吃饱了,喝足了,小皇帝又恢复了精神,康熙二年也就在大悲之中过去了。
而这一年,《明史》一案也正式结案,其中狱连千余人,朝廷内部争斗也愈演愈烈。
康熙三年春,玄烨亲临南苑行围,校阅八旗军队的同时,也同群臣较量马上狩猎功夫,这一年,玄烨十一岁。
男子骑马狩猎,几个随行的小姑娘也异常兴奋,距上回沙河巡狩已过四年,冰月的马背功夫也已日渐精湛,这会儿只想拉着洛敏一同骑上各自的小红马驰骋在南苑绿莹莹的土地之上。
满洲儿女自幼习骑射,洛敏也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之中,她不愿扫冰月的兴,便同意与她骑马溜玩,而为了避免出现事故,她们选在了小范围内骑走。
马蹄儿“嘚嘚”,两小丫头勒着缰绳,有说有笑,不期遇上满载而归的两位少年。少年天子,红马背上一袭明黄骑马戎装衬得他更具气宇,而在他身侧,同样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耿聚忠,蓝色骑马装,英气逼人。
他们手里拎着他们的猎物,獐子、野兔……还有一些大型的麋鹿皆已由侍卫另行处理。
玄烨见到她们骑马而来微微一愣,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见到马背上的洛敏,而冰月,早年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便已拉着他一同学习骑术。
“皇姐今儿也来了兴致?”玄烨跃下马背,手勒缰绳踱步走去,笑意盈盈道。
皇帝下马,他们自然也不敢高坐在上,立即一跃而下,那轻盈的身姿不禁令他身心一晃。
“三哥哥好收成!”冰月忽而惊喜大叫。
玄烨醒过神来,掩住心情,看向冰月:“这会子见到这些不怕了?”
“不怕!小月长大了嘛!”确实是长大了,一眨眼她也十岁了,可骨子里仍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洛敏在一旁颔首浅笑。
“有么?”然而,玄烨却看不到冰月的成长,歪着脖子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横竖看都还是个塔拉温珠子呢!
瞧他这样,冰月真真气急,又拖了耿聚忠下水:“耿家哥哥,你说,小月是不是较四年前不一样了?”似是询问,却又带些威胁的意味。
耿聚忠哪敢回话,只是羞涩地低下头,默默轻点,朝政之事他懂,可是讨好女儿家的心思从未有过,尤其对方还贵为金枝。
“三哥哥,你瞧,耿家哥哥都承认了呢!”冰月得意地说。
玄烨仍是不以为意,“既然聚忠如此以为,那你便和聚忠玩儿吧,聚忠,我把冰月交给你了。”玄烨拍了拍耿聚忠的宽肩,跟老大爷似的郑重其事道,言罢便重新翻身上马,扯辔而去。
耿聚忠愣在原地,而冰月在后头不停地喊着“三哥哥”,洛敏虽不在其中,却都看在了眼里,耿聚忠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终究还是停住在了冰月身上,而未来,是否会如历史所记载,她并不愿去猜想。
玄烨一走,冰月似乎也没了前头的兴致,牵了缰绳回到了马厩,洛敏撇了撇嘴,尾随而去,行围的第一天算是这样度过了。
夜里,行宫内的灯全数熄灭后,洛敏又溜了出去。好似成了一种改不了的习惯,每回辗转,便想坐在夜阑人静处仰望星空。
今日晴好,星子飒沓,也意味着明日依旧放晴。春风和煦,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将要温柔和风中闭上双眼时,忽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皇姐?”
“三弟?”洛敏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玄烨,却不动声色地问:“怎还不睡?”
“皇姐不也没睡?”玄烨慢慢走来,扯开袍子,席地而坐。
“我想阿妈额娘了。”
“我也想。”
两个想念阿妈额娘的孩子此刻仰望着夜空,众星捧月映照着他们心底深处的思念。洛敏闭了闭眼,心想他俩的遭遇当真相似得诡异。
他们的阿妈额娘全都走了,只剩一座偌大的宫殿圈着他们。
此刻,他们之间的氛围静极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她挨得他很近,晚风一拂,一股馨香掠过他的鼻尖,玄烨心头忽而一颤,胸口也跟着缩紧了。
“三弟。”玄烨心慌意乱地收回神,“嗯?”
“这地儿极好,我想打个盹儿,你若不急着回屋,便给我守一会儿,我不想自个儿醒来的时候已变作猎物。”洛敏开玩笑道。
玄烨怔了怔,随即微微颔首:“皇姐放心,我会一直守着。”
洛敏只觉玄烨乖巧,便安心地平躺下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塌,底下是柔软的草坪,上方是澄澈的星空。
玄烨坐在边上,闻着她绵长的呼吸,竟是生出了一阵不可捉摸的甜丝丝的战栗,一瞬间,那种奇怪的扰动,就如上次在茶楼里,两人紧挨着,她在他耳边低语时那样,再次被唤醒。
他低下头温存地凝视着紧闭双眼地洛敏,声音忐忐忑忑地试探道:“皇姐?”
回应他的唯有静谧。
他的目光和态度,一下子浮上温柔。
花好月圆夜,银霜覆在她的身上令他不由地痴了一阵,他长大了,他的皇姐又何尝不是长大了?他的皇姐一向温顺,可谁又知道,若有人惹怒了她,她亦会怒意相向。
她会汉语,她懂听戏,她善解人意,她举止有度,最重要的是,她懂他!放眼整座紫禁城,除了皇玛嬷和苏麻喇姑,只有她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皇姐啊皇姐,你既然懂玄烨,那你是否明白玄烨此刻……想着想着,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火辣辣的手撩拨了一下,渐生出一种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渴望。
月如佳人,出海弄色。玄烨情不自禁想起汉人的诗句,可他更觉佳人赛月,就连那月儿见着了他的皇姐也不由得拨开云海出来卖弄姿色。
他记得他读过的书里,曾有不少先人赞叹过广寒仙子的丰姿,可眼下看来,他的皇姐才是他心中的广寒仙子啊!
倘若有朝一日她也如广寒仙子那样飞天而去,远离他的身旁,他不敢想像……天哪!广寒仙子本是后羿的妻子,而她却是自己的皇姐……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洛敏依旧安睡着,瞧不见此刻心乱如麻、脸色千变万化的小皇帝。小皇帝越是想平心静气,脑海越是纷乱,而在无意间瞥见她红珊瑚雕就一般的滋润双唇时,他的心头“突突”跳着,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耳根子也跟着红热,好似骄阳下的热浪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他。
说不清为什么,一时汹涌,许是脑门子热得难受,他弯腰低头,在那鲜艳的唇瓣上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离。
感觉有异物挠得自己痒痒的,洛敏梦呓一声,翻了个身。玄烨以为自己惊醒了睡人儿,生怕捉贼似的被捉住,立即起身落荒而逃,好似后头有人在追他,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君子威信,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狂跳的小心肝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风吹草动,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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