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到了中秋。从塞外回到京师,天高气爽,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气,唯有太子,好似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宠辱不惊。
刚到佳节,就飞来了台湾的捷报:施琅率军入台湾,郑克塽率其属刘国轩等迎降,双方在天妃宫会见,台湾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张灯结彩,大摆贺宴喜席,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不止仲秋之夜,整个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逢人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贺喜贺喜,天下太平喽”!几十年的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大清的版图完整了,人们也终于盼来了安定。
台湾统一之后,玄烨没有像汉武帝打匈奴、唐太宗战突厥那样,战胜即走,得而复失。而是对郑克塽等以往之罪,尽行赦免,并从优叙录,加恩安插,封郑克塽为公、冯锡范为伯、刘国轩为天津总兵,具隶上三旗。此外又封施琅为靖海侯,并根据朝廷会议以及施琅建议在台湾设府置县、驻扎军队、建设台湾、开放海禁。
清初因海上反清活动过多,朝廷曾下禁海迁界令,如今四海升平,便重新开海禁,通贸易,一度开放。
统一了台湾后,玄烨又开始召集大臣们商讨南下巡视一事。南巡不比东巡,民怨诸多,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一直是他的心结。当年多尔衮摄政,曾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弊政,更有清军南下肆虐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抗清”在汉人心中,尤其是江南的汉人中,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玄烨爱民如子,更继承他皇父“满汉一家”的为政之道,南巡,不只为了视察河务,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更想笼络士绅,维系民心,化解满汉多年来的积怨,创立一个真正天下安定的康熙盛世!
因南巡事物纷杂,需要商议以及各方准备,经过整整一年,圣驾才开始起航。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玄烨第一次南巡。大队离开近畿要道,一路往南行进。最前面的是开路的銮仪卫仪仗,旌幡扇伞随风飘扬,如同一团彩霞,斧钺枪戟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闪光的星月。随后是数十名穿着颜色鲜明的黄马褂的侍卫骑队,他们后面,数位内大臣护卫着皇上的御辇,一顶八匹骏马拉着的华丽的金顶辂。
马踏着细碎的步子,车行得平稳而庄重。一些御前侍卫和太监捧着皇上的用品围在御辇四周,以备不时之需。再后面,是侍卫组成的豹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王公大臣们就跟着侍卫的队伍。最后有五百精骑武装护卫。
车驾从永定门到南苑,文武百官站在护城河边送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大路上行过数日,到达山东境内。
途中一切正常,御辇边的侍卫、太监,按时给皇上和贵妃进茶点。到了济南府,放眼望去,绵延起伏的山丘,山势雄伟,草木葱茏。队伍翻山过、河,穿过村落,群山逐渐高耸、险峻,只是路边新栽的松柏还不茂盛。跟着御辇的大学士明珠和侍讲学士高士奇并马而行,看看周围的群山峻岭,再谈谈皇上南巡事宜,笑容满面,其乐融融。
到了泰安,皇帝率诸臣徒步登泰山,再到曲阜祭孔庙,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活跃不少。
“朕一直坐在大院子里听‘孔孟之道’,今儿终于到了孔先师的老家来啦!高士奇啊,你是翰林院侍讲,倒也给这些平日不出远门的大臣们说说。”玄烨一步一步缓慢跨着台阶,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是。”高士奇听到皇上喊了自己,忙点头,道:“这‘孔孟之道’在于一个‘仁’字,不同的是,孔先师主张‘仁者爱人’,这‘仁’的对象为‘人’,而孟先师推崇‘仁政’,更重为政之道当施以‘仁行’,前者一团和气,后者一团豪气,就如当今皇上以‘仁’治天下,致使天下太平,宇内祥和,万千子民拥戴仁君!”
高士奇长篇大论,玄烨却只回了一个“哦”,未有过多表态,高士奇站在身后时刻提高警惕,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过了好半天,玄烨说:“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朕只是帮着百姓们掌管,今天呀,朕是代替百姓们上山祭拜孔先师!”
“皇上所言甚是!所言甚是!”高士奇随声附和,捏了一把汗。
玄烨又走了几步,忽然凑近身旁的洛敏悄悄说:“这个高士奇,比明珠那只老狐狸说话舒服,明珠就知道拍我马屁,不老实,高士奇老实,像个书生。”
洛敏捂嘴笑了笑,小声道:“就你爱折腾书生!”
“谁叫他确实有些能耐,这翰林院的侍讲也做得越发好了,听他讲经筵,比明珠唠叨选秀要有趣。”
听到“选秀”,洛敏的神色不自禁暗了一下,明年又该是选秀之年了。
“想什么呢?”见她不说话了,玄烨问。
洛敏展颜一笑,说:“你嫌明珠唠叨,可你偏要带上明珠,我想啊,这会儿要到了江南,准让当地士绅送些江南美女给你,听说江南女子弱柳扶风,冰肌玉骨,一口吴侬软语都能把男人说化了,瞧你受不受得住!”
玄烨微微一愣,随即闻到一股浓浓的酸味,他眼珠子一转,煞有介事地说:“这京中八旗闺秀多见,东北泼辣妹子上回东巡也瞅见过,只是这江南女子嘛,倒还真想亲眼见识见识,怎么个温柔酥骨!”
洛敏笑容不减,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只在半晌间,听她波澜不惊道:“那往后我便要听她们在后宫弹筝唱曲了。”
玄烨见她不动声色,心里着急了一下,忙靠近说:“你真愿意呀?”
“你说呢?”洛敏眯眼一笑,玄烨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听得身后扈从的人全都不知所谓,但皇上高兴,他们必须跟着一块儿高兴,笑。
玄烨笑了一阵,又悄声道:“明珠有这个心,可他没那个胆啊,老祖宗挂在神武门上的那道懿旨你忘啦?”
洛敏没有忘记,当年大清入关,进入紫禁城,太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凡缠足女子入宫,斩!朝廷也一度废止民间缠足陋习,可屡禁不止,仍在民间盛行。
虽然太皇太后明确规定缠足女子不得入宫,先帝爷顺治仍是纳了恪妃进宫,成了顺治年间正妃中唯一的汉妃,想想也是有例外的,而且洛敏也知道,玄烨的后宫中确实也有多位汉人嫔妃。
她不对玄烨提及日后的事,只含笑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老祖宗那道懿旨,我也不要什么江南美女,后宫那些口粮也不够养活那么多人呀!”其实他想说,有她在身边就足够了,却偏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我倒不知宫里现在连养个妃子的口粮都不够了?”
“还不是连年打仗,口粮充了军饷,国库都快空啦!要不是臣工们给我面子,借我银子,哪能跑来这儿,更别提下江南啦!”玄烨半认真半开玩笑道。
洛敏也为他的幽默心性笑个不停,玄烨看着她笑不露齿的温婉模样,那年少时的倾慕感又油然而生,忍不住道:“要我说,你要是穿了汉人的素衣罗裙,再抹个桃花妆,倒也能以假乱真,叫谁能瞧出你是满洲格格,出落江南水乡,定也有人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洛敏睇了他一眼,道:“我哪有那能耐,我瞧你是恨透了吴三桂,才拿此来说笑的吧。”
当年清军入关,陈圆圆因卷入吴三桂、李自成、刘宗敏之间的政权争夺,背负了百年“红颜祸水”的恶名,可怜的美丽的弱女子,总会成为争霸失败者的推卸借口。
“我像是在说笑么?”玄烨无辜地看着她。
洛敏当然知道他不是在说笑,可她不想成为一个被人认为会亡国的女人,她只想陪着她的爱人平平安安,看着他完成他的千秋霸业,治一个太平盛世。
“好了,好了,在圣人面前净说些调侃话,成何体统!”洛敏笑着啐了他一声,忽然加快了脚步,玄烨急急忙忙跟上,连着身后的人也一并手忙脚乱。
玄烨这才想起今天的任务,他笑了笑,不再提“江南美女”,不再提“亡国奴”,只一心祭拜孔圣人。
过了几天,大队离开曲阜,又向桃源行进,玄烨阅视河工,又慰劳当地役夫,并嘱托他们在建设河工时不要影响渔民们的生活,此外,玄烨又召见了河臣靳辅讨论治河方略。
车驾才到桃源,当地督抚、管河同知率领桃源文武官员,出城十里,恭迎圣驾。黄土壅道之上,明黄绸带飘扬,鼓乐齐奏,热闹极了。
玄烨奉承话不多听,直接叫人准备龙舟,打算临视天妃闸,并命人喊了靳辅前来。
龙舟划开汨汨河水,靳辅已登上,一听皇上召唤,即刻越过人群,下跪请安:“臣靳辅,叩见圣上!”
玄烨亲自扶他起来,笑着说:“靳辅,朕听你去年春天上奏萧家渡堵塞,黄河归了故道,朕当你是急功近利,忽悠朕呢,如今亲眼一瞧,这河工确实做得不错啊!”
靳辅连忙跪地叩头:“皇上明鉴,于河务要任,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啊!”
“哎呀,朕说笑而已,瞧你诚惶诚恐,靳辅,做得好哇!”
靳辅愣了愣,又拱手道:“臣日夜兼工,幸不辱命!”
“往后这河工就全权交由你来监督了,要有什么需要,尽管上奏给朕,朕全力支持!三年内你能保证控制水患,朕就给你加官进爵!”
靳辅受到玄烨当众表彰,又委以重任,心头感激的同时,也一阵激动,外加如滚油翻腾,久久难以平静,好长一段时间回不上话来。
“靳辅替朕把这河务工程给办好了,你们呢?这南巡的一路上,朕总瞧着不对劲啊!”玄烨看向众大臣。
大臣们纷纷下跪,不知皇上意中所指。
玄烨道:“别以为你们替朕挡着,这方圆百里一片安宁,朕就不知道有人一直盯着朕!”
大臣们全都匍匐着身躯,叩头,惶恐道:“皇上明鉴,这四周确实一片安宁,奴才们不敢有所隐瞒,皇上的安全最重要啊!”
“所以你们就撤走了当地的百姓,让他们有冤申不得?朕早就说过,此次南巡,民若有冤,地方督抚等官尽可申诉,你们倒好,把人全都迁走了,连只畜生都没有!”
玄烨一心想知道当地民情,也知民间并非他想象得那样太平,只是这些臣工们,害怕皇帝出巡引来诸多骚乱,甚至有反清份子危急他的安全,因而他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安宁假象!玄烨知道大臣们为他着想,可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
受到训斥的大臣以及官员们全都默声不敢说话,以至于大家不欢而散。为了平息怒焰,明珠又命人把百姓原封不动地迁了回来,玄烨这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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