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金风送爽。这一日九月重阳,又到了一年一度登高赏菊大会。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是前明观花殿的旧址,平面方形,四柱,一斗二升交蔴叶斗栱,攒尖顶,上覆翠绿琉璃瓦,黄色琉璃瓦剪边,鎏金宝顶,四面设隔扇门。下围汉白玉石栏板。亭内天花藻井,面南设宝座。
宝座上四平八稳端坐着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左侧为太皇太后,右侧为皇太后,下席各坐着平日较为受宠的嫔妃,只是洛敏今有微恙,未能在列席之中。
各人案前摆有佳节菜肴,菊花酒更是少不得。玄烨举杯,一饮而尽,端看着手中的掐丝珐琅彩酒杯,口中念念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因念的是汉诗,在座的除了太皇太后略懂一二,其余八旗佳丽皆不为所知,就连拥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安嫔李氏亦是不明其意,她本人平日也并不醉心于此。
没人懂,自然也没人附和皇帝自作聪明,只是小口小口饮着杯中菊酿,以求长寿。这菊花酒喝了虽能延年益寿,可毕竟是酒,在座的人也大都浅尝辄止,只是平日不大嗜酒的皇帝却接二连三地一杯一杯喝,好似把这菊酿当成了菊茶,自得其乐。
太皇太后瞧着这一幕,微微垂了垂眼,这孩子,果真是心中不如意啊!她朝玄烨温静地笑着打趣:“皇帝这喝法,想是将这座上的菊花酒都收拢了来也不够喝啊!”
“哈哈哈哈!”玄烨大笑,又干了一杯,说:“皇祖母说笑了,不够了孙儿再命人去添!孙儿是皇帝,要什么没有,区区菊花酒……来人!添酒!”
玄烨酒已半醺,推杯命人再上酒,然而太皇太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命那些人退下,说:“孙儿啊,这喝酒不过是为了重阳登高助兴罢了,若一杯杯贪下去,倒是要伤着龙体了。”
玄烨依旧面带笑容,高高捧起酒杯,道:“无碍的,孙儿今儿高兴,多饮一杯无碍的。皇祖母,孙儿敬您,祝您寿同山岳永,福共海天长!”说着,又一饮而尽,对太皇太后一照杯底。
皇帝祝她老太婆长寿,她自然发自内心感到欢喜,只是这孩子再喝下去……她心里担忧着,面上却带着笑容干完了自己杯中的菊花酒,说:“好了好了,你这心意我老太婆全领了,瞧这天儿也不早了,不如各自散了吧。”
“既是佳节,何不多饮美酒、多赏美景?”玄烨忽然从宝座上站起,步出山亭,梁九功随身跟着,众人赶忙跟着站起,面向他,只见他向四外远眺。
由于天气晴好,即便到了未时,太阳偏西,亦是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御景亭位于宫后苑的最高处,立于亭内,能将整座紫禁城尽收眼底。北望是高耸峻拔、树木蓊郁的景山,西眺是水草丰美、林木繁茂的皇家园林。
自亭上无论是俯瞰,还是远眺,都好像置身于天地间,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抚爱、宇宙的呼吸,而人是变得那样渺小,无足轻重。随着劲爽的秋风涤荡胸怀,他的心才体会到一时的畅快。
此时此刻,他多想忘却尊贵的身份,不拘形迹,可他非常清醒,他的眼前是万里江山,身后是万千子民。他,一国之君,高高在上,前朝山呼万岁、顶礼膜拜;后宫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坦诚相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个唯一愿意与他说真心话的人也被他亲手推向了朱红大门后,紧紧锁住。
人生那么短暂,转瞬即逝,而他们之间的每时每刻却在指缝间一点点错失,没有她陪伴自己伫望辽阔山河、瑰丽国土,总觉得是人生最大之缺憾!
“皇……。”高处不胜寒,天边起风,吹起了他的明黄锦袍,懿贵妃担心龙体,正欲上前关怀,谁料太皇太后伸手阻止,道:“一年难得一回登高,倒也不能辜负了一番秋景。”
懿贵妃心领神会,默默退回身后,众人随太皇太后举步向前,瞭望这庞大巍峨的宫殿许久许久。
然而,今年的菊种再多,风景再美,看风景的人心却早飘向了远处,不在于此。直到日落西山,山间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残阳如血,暮霭染成淡淡的紫色,玄烨才带着他的大队离开御景亭。
黄昏的一点点到来,使他仅存的一点轻松和舒适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虚重新占据了他的心。这是他最害怕的,自那天起,他开始害怕黄昏的到来。黄昏使她思念更深,思念越深,越是感到绝望,绝望更带来深深的、无可奈何地凄凉。
回到乾清宫,敬事房的掌事太监又双手捧来了大银盘,他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想要翻她的签牌,可是每回伸手都失去了勇气,变得更加生气。初回宫的那些日子,每当到了黄昏,看到这些签牌,他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摔东西,他没有心情召幸任何妃嫔,几乎日日是“叫去”,直到某日去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问起她的境况,未免老人家担心,才在当晚召幸了成嫔,对于召来的成嫔他亦是没有给她好脸色,不到时辰,便叫人送了回去。
都是他的女人,可她们和她不同,她们不理解他,在他那里寻求的东西无非是恩宠、地位、权势和金钱,她们媚他、顺他、怕他,就是不爱他!
他多想从这痛苦中解脱自己,多想从未发生那样的事,多想与她再一次,不,是不止一次地共享温存!……
思念令他阻断一夜深渊。他想他是菊酿止渴芬芳醉了,朦朦胧胧躺在自己的龙榻上,迷迷糊糊一点点睡去……睡吧,睡着了至少可以在梦里与她相拥……
就在玄烨意识似有若无时,一名身穿蓝布袍的宫女走进了皇帝的西暖阁,那宫女是上个月由皇太后拨来乾清宫使唤的,做事从不马虎,皇帝御用的茶全由她亲自泡来奉上,音容虽不是绝佳,可心灵手巧,泡的茶更是深得皇帝喜爱。
如今一个月过去,她在御前当差愈发自如,皇上白日里饮酒,此刻必然酒醺脑胀,她进寝殿,于南窗下的博山炉内点了宁心静气的檀香,而非皇帝惯用的龙涎香。
袅袅香烟萦绕整座寝殿,痛苦挣扎中的玄烨渐渐被轻松与舒适笼罩住了,他松了两条粗黑的俊眉,闻着那股温暖的香味一阵口干舌燥:“水……给朕水……。”他渴了,想要喝水。
那面灯背门正在摆弄香炉的宫女听到皇帝微弱的呼唤时,即刻警醒,机灵地倒上温好的茶水低头送向床榻,恭顺道:“皇上,请用茶。”
她以为皇上醒了,却不知是梦呓,等了半晌,床头只是一味地低唤,宫女好奇,微微抬眼,只见皇上微张着嘴,喊着喝水,宫女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可听着一声声的渴求,她终是咬了咬唇,冒着大不敬之罪主动伸手抬起龙首,小心翼翼让他靠着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喂他喝茶。
酒醉伴着馨香,一碗清茶送入干燥的口中,他的凄凉似被温暖包裹住了。宫女见他喝了水,又将他轻轻放下,重新走到窗边。
微弱的灯光中,有什么牵引着他努力睁开双眼……那股芬芳,那熟悉的茶香,熟悉的温柔……昏黄的光晕将她覆盖在层层叠影之中,玄烨努力睁眼,隐隐绰绰,是幻觉么?是蓝色的幻影?还是……
“是你么……。”是她来了么?想当年一样穿着宫女的衣裳来他乾清宫?还是他在做梦?
虚虚实实,如梦如幻,一声低吟又引来顾盼,那宫女瞧皇上转醒,似有吩咐,便跑上前来,待离得近了,那股味道闻得更真切了,没有错,是她,是她来了,她愿意来见他了!
思念如洪水一般冲出水闸,层层包围他的心,淹没了他所有的苦痛和挣扎,他猛地一把拽住她,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极具深情地呢喃着:“你来了,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这一猝不及防的动作,令那被他抱着的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恐地想要叫起来,可这里是乾清宫,她是后宫的女人,是属于这紫禁城中最珍贵的男人的,又因那一句深情地呼唤,牵起了她的女儿情思。她止住了惊慌,软软地由他搂着自己,“皇……。”她还没机会开口,他已吻上了她雪白的脖子,一阵狂热的释放,让他忘了自己,也没有看清眼前的人。
而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唯剩一个念头:要想下半生重新抬头,唯有靠着身前的男人才有希望了吧。
翌日,依旧是晴朗的天,太子从南书房下学,便按照惯例跑到翊坤宫给洛敏请安。进了宫殿门,太子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菊花间露出洛敏的珊瑚珠耳坠,不同以往兴高采烈冲到她跟前,而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慢慢走近她,不知起了怎样的心思,他悄无声息地走来,不许人出声。
洛敏正站在月台下抬头望着月台上的菊花愣愣出神,没有意识到太子的靠近,正待她要伸手拨弄那些花叶时,忽闻身后一声大喊:“额娘!”洛敏吓了一大跳,扭头惊魂未定地看向一脸调皮的太子,拍了拍胸口,旋即宠溺地笑道:“你呀,真是吓死额娘了!”
“保成给额娘请安!”太子见额娘笑了,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洛敏立即扶他起身,太子笑嘻嘻地抬头看向她身后,“额娘,这些花儿真好看!”
“保成喜欢么?”
“喜欢!”
洛敏拉起他的小手,慢慢走上月台,“这是你汗阿玛最喜欢的花。”
“嗯,乌库妈妈也跟保成说汗阿玛最喜欢菊花,慈宁宫的花园子里种了好多呢,开成了一片花海,额娘,咱们和汗阿玛一块儿去看好么?”太子忽起兴致,拉着洛敏略显腹中的手说。
洛敏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汗阿玛日理万机,待他得空了再看吧。”
太子有些失望,却仍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洛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忽然发现他最近似乎又长高了,已超过她的腰了。看着太子一天天长大,她这心里也高兴,只愿他能一直这样平安地过下去。
“来,跟额娘进屋吃点心好不好?”
“好。”
进了屋,小霞奉上了萨其马和菊花茶,可这会儿太子倒是不急着吃点心,而把心思全放到了摇车里的婴孩身上。这也难怪,六公主确实十分可爱,自出生以来养在她宫里,太子便对这个妹妹格外好奇,每回来翊坤宫请安必然要看看妹妹。
这婴孩虽还不到四个月,可在她宫里被照顾得十分健康活泼,裹在红绸小袍子里,脸色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嫩,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
她似乎感到有人来了,睁大了眼睛,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太子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也紧紧抓牢着他,太子高兴极了,“妹妹,妹妹,我是太子哥哥,叫哥哥,哥——哥——……。”
小公主还没长牙,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哪会真的叫人,倒是被太子逗得咯咯直笑。见妹妹只会笑,不会说话,太子急了,忙问洛敏:“额娘,妹妹怎么不叫我呢?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愿意叫我哥哥呢?”洛敏看着忍不住发笑,对太子说:“傻孩子,你妹妹才这么点儿大,哪会叫人呢?放心吧,保成这么疼妹妹,再过两个月就能叫你哥哥啦!”
“真的么?”保成一脸期盼。
洛敏点点头,保成这才安心地回头继续看着小公主,逗着她,只是逗着逗着,保成忽然问:“额娘,妹妹这么可爱,汗阿玛怎么不来看看她呢?”
洛敏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说:“你汗阿玛有很多事要处理,哪有工夫来翊坤宫看你妹妹呢?”
“保成知道汗阿玛要处理很多很多国事,可汗阿玛每天检阅保成的功课,教保成要爱护弟妹,保成想请汗阿玛来额娘宫里看妹妹,可汗阿玛又似乎不想来……额娘,汗阿玛究竟怎么了?”他一个孩子,可是想的东西又好像超乎了一个六岁孩童的想法。
一时之间,洛敏也无法向他解释,只是她与玄烨之间的问题不该牵涉到太子……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就算她演技再好,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额娘,是不是汗阿玛惹额娘不高兴了,所以汗阿玛自责,不敢来见额娘了?”
太子比洛敏想象的还要懂事,只是太懂事了就真的是一件好事么?也许对于帝王家的孩子来说,这是必须的吧。
她想点头,可是她不能毁了玄烨为人父在保成心中的高大形象,她为了保成,只能违背良心地说:“保成,你汗阿玛没有做错什么,他是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大清的江山,为了天下子民,也为了你将来的路更好走,所以,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不能时常来看望我和六公主,懂么?”
保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汗阿玛让一个宫女做妃子也是为了江山么?”
洛敏愣了愣,有些不解地问:“你说什么?什么宫女?什么妃子?”
“保成刚在来的路上听其他娘娘说的,说汗阿玛封一个御前奉茶的宫女做了贵人,说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个宫女真的要做凤凰么?凤凰不是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做的么?……额娘,额娘,您怎么了?”
保成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脑海里全都充满了“宫女”、“贵人”等等字眼……亏她还一心为他保留在太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可是转眼间,他又宠幸了一个宫女……这次又是谁?是懿贵妃派去伺候的?还是太皇太后?还是后宫的某位姐妹?
为什么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明明可以不在意,明明知道他是帝王……一切的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可在她与他冷战数月、她不想见他、他亦是不踏足她的寝宫的这段日子里,他竟会宠幸一名宫女?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苦衷?为什么心会比以往还要难受千倍、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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