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漫长而短暂。

　　苏素似乎还未阖上眼睛，转瞬却又到了黎明，她辗转反侧了一宿，隐隐有了睡意，谁知黎明却也跟着日头逃走，一步跃到了日光明媚的清晨，透亮的光满溢了厢房，她轻叹一口气，便拖着疲乏的身子，从拔步床上爬起，瞧着满室落满灰尘的浮光，咚的一声，又撞向了地面。

　　还好梳笔几人早早的便候在门外了，听到屋内细碎的声响，已是推门入来了。梳笔又恰好脚步子较平日里快得多，一个扑身，倒也算是勉强接住了苏素，让她稳稳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忍住了痛，随后进来的几人也围拉起了苏素，梳笔从地上起来后，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仔细瞧着少奶奶憔悴的样子，估计少奶奶定是一夜未眠，只见那微肿的眼下又是青乌的一片，双唇泛白，额上也是虚汗未干的痕迹。她一瞬间便红了眼眶，却只是仰脸笑笑，别开头去，稳稳地将苏素扶到梳妆台前，一面沉默压抑地伺候苏素梳洗着，一面假意无事发生的轻松洒脱。

　　只是往日那一边梳洗一边闲谈的欢乐气氛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对对凝重的眼眸，频频躲开悲伤的探究。

　　终是墨香忍不住了，只刷的一下跪下，伸手就抓住苏素的衣角，忍着哭腔，难受地大声说道：“少奶奶……此次出府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墨香再不能陪小姐了，还望小姐在外多加保重，勿需挂念。”

　　她说着，大伙的泪都流了下来。

　　倒是苏素被说的一愣，也顾不上还未绾好的发髻，转过身子，就将墨香拉了起来，抓着她的手，摇头道：“这说的什么话，你们是我的陪嫁丫鬟，便是我苏府的人，我自会带着你们一起走！”

　　洗砚却摇摇头，也不管苏素的阻拦，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擦去了眼中的泪水，接着道：“小姐，我们跟随着小姐嫁入林府之日，便算是半个林府人了，今早大夫人派了林管家过来，大夫人说了，此次的事一日未能查清，他便是一日不会放奴婢们离开林府……奴婢们也是想了一宿，若是奴婢们能够与小姐一起固然是好的，但大夫人这样执着，奴婢们还请小姐不要再因此与打夫人再起冲突，反正，奴婢们在林府外林府内，左右不过是伺候人的活计，自然是不会比从前差了多少，只是不能一直陪着小姐了，也请小姐随安先生离去……好好生活，勿再牵挂。”

　　可是苏素怎么可能会肯，她定是要众人一起离开才放得下心，自己现在捅下了这样大的娄子，若是自私独自出府了，可说不定曾如意就要怎样冤枉毒害这几个小丫头，她是不愿意见着这几个小丫头出事的，毕竟在一起了这样长的年月，如何能轻易地说不挂念，便不挂念了呢？

　　于是，在苏素的执意坚持下，五人便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帮着苏素梳洗，又仔细打点了行装。

　　这次出府，因着是戴罪之身，能带走的行装更是少之又少，不出半日，便悉数整理好了。

　　她们又假装着清理了自己的行装，草草收场后，便一齐围在房内，等着安博禹的到来。

　　还好未出人意料，当众人正心焦力竭地等着，安博禹就不负众望地来了漱心斋，声势虽不算浩大，但安博禹的长随青衣也亲自在前方领了几个小厮，将苏素一些简陋的行装悉数都搬到了马车之上。

　　后来他们又取过了几个丫鬟手里的包裹，一并带走后，苏素才带着几个丫鬟，由林俊彦引着，在众多好奇探究的目光下，往府外走去。谁知道正要出府时，林管家果然就出来拦住了她们，只说道，此行只有苏素可以离去，梳笔，洗砚几个丫鬟怀疑未清，不能随意离府。

　　苏素这边自然是不服的，便想要强行带走几人。林管家就干脆也却找来了一众府内的小厮，壮实下人来拦了。苏素本不畏惧，但梳笔几人却推着她叫她先行离开，只说行李都丢在了她的马车上，先下只是留下与大夫人把话说清楚了，便会尽快去苏素那里。

　　而那曾如意从前面上瞧着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当家，实际上手段却是十分强硬的，她因着给安博禹以及安府一份薄面，并不执意于直接为难苏素，但是要她这样什么都不做的白白放过苏素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钻进当今法制中的一个空当，那些个陪嫁丫鬟并算不得苏素完全的个人随侍，因着也是年年拿着林府的份例，曾如意怎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她们。而那安博禹虽贵为荣熹王，可若没了镇远大将军的名号，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噱头王爷，林家虽为商贾之家，却也说得上和那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现下，她林府已在苏素的身上为安博禹让了一步，此番扣留那些个丫鬟，也是叫安博禹不要得寸进尺，让苏素这一对奸夫**瞧好，他们林家也不是叫人随便捡软柿子捏的。

　　看着五个自甘留下的丫头，苏素心中益发不能屈服，只执意要将所有人带走，林管家却也在适时退了一步，说苏素是可以将苏辰送来的曲路带走，但其余的人却是怎么也不准苏素动了。

　　安博禹在一边瞧着有些焦急，他只想着叫苏素早日离开了这吞人的宅院，不想再被任何一件事所耽搁，就连哄带骗地安慰起了苏素，说这样的情况还是叫苏府来林府领人最好，因着她再僵持下去也得不了什么结果，甚至可能彻底惹恼了曾如意，狠下心不放她了，那更是得不偿失。

　　无奈之下，苏素只得跟着安博禹上了马车，在忐忑不安的心境中，远离了林府。

　　秋日里，午间的风已经不再灼热，反而是一层一层多人温暖的凉气，从马车的缝隙里，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流连在车中人的面上，指间，脊内，一寸寸催人心扉，将冬日的气息，提前敲入了人骨里。

　　凉爽天日下的马车内却是一片尴尬灼热的寂静。

　　苏素沉默地坐在马车右侧，紧紧盯着脚下，似乎那一双缎面双水鸳鸯的绣鞋上有着多么细密精美，巧夺天工的阵脚，一颗颗暗淡的攒珠已经褪色。

　　几日不见，曾经那些共苦的亲密似乎在这几日的回避疏离中冷却下来了，现下两人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下，苏素无言以待，心中更是念着府内的丫鬟们，没有什么心思管理这团理不断剪还乱的情思，只皱着眉头，拿一双葱管似的玉手，死命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不过安博禹却是不住的往苏素的方向看去，他从未想到自己也可以是这样一个犹豫不定的男人，心虚的神色爬上脸面，他嘴巴张了又闭，终于还是开了口，语气郑重地说道：“少奶奶，我……我现下怕是不能立即将你接回安府。”

　　苏素忽然听得安博禹的言语，才转瞬回过神来，迷惘地对着安博禹看了一眼，又垂下首，再抬起脸时，看着安博禹，却是神色冷淡下来，只是客套地回答道：“当然，我会找到地方安顿自己的。”

　　安博禹听到这样的回应，那种犹疑不安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安定下来，反而变得益发恼怒了，便皱起了额心，有些不耐却又沉着性子唤了一句：

　　“素素……”

　　听着面前的人忽然这样亲热地称呼自己，苏素不自觉地就往后一缩，将目光移到了别处，继续地冷淡回道：“安先生……”

　　但口里一句冷漠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了，气氛陡然愈发怪异起来。安博禹叹了一口气，换了语气，淡淡地继续补充着说道：“我自是不会叫你自己去找住处的，俊彦兄不放心，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说罢，两人便又跟着沉默下来，马车晃悠悠地，两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次惊险的历程，只是两人却同时发觉到，似乎被紧蒙住了双眼，心才更能贴近一分。

　　安博禹最后将苏素带去了他从前在锦城常住的院子里。不大的府院门牌，誊上了飘洒俊逸的二个大字，鹿城。不过三进的院子，由纵向分布的“门厅”，“正厅”，“后厅”三个大厅组成。后院亦有三四间厢房。最大间的是安博禹居住的西屋，旁侧是给苏素拾掇出来的住房。虽瞧得出是急急忙忙收拾出来的，但仍可见小处的用心。

　　隔断间的碧纱橱悉数用鲜花汁熏泡过了，一股子清甜馥郁的香气，家私也换好了金丝楠木的上等木制家具，都披上了云纹锦锻，细长的流苏挂了满房，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一书台的杂书诗词，也是整整齐齐摆满了房内。

　　苏素虽是有些惊讶的，但毕竟心思不在这个上头，也没有觉得多感动，更是没有仔细观察那些小心思，只瞧见了笔墨纸砚，便一屁股坐过去，闷头写起了信。

　　安博禹到府邸里后，先是回了自己房中一趟，手中握着一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盒，便朝苏素的厢房里来了，而他才想要迈进苏素房门之时，却远远看见苏素埋头写字的样子，便将手中的东西收到袖中，远远看着苏素的侧脸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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