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满院旖旎,一一并举风荷香
等郭威知道时,已是军队出发的前一天,他将君唯带到郭家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训了一顿,再次动了家法,绑了送到皇帝跟前请罪。
据皇帝宫闱内臣说,郭威将口中的不孝子扔到大殿上便被皇帝呵斥了一顿,郭将军一身是伤,冷冷淡淡一句,“抗旨的是臣,不是家父,皇上有怒尽管冲我来,不要为难郭元帅”。
郭元帅退出大殿后,皇帝陛下将郭将军带去了皇上的寝宫,过了两三个时辰才被人扶着出来,并用轿子送回了将军府。
兰姨说得没错,三个月之内果然会有一场仗要打啊,从她说这句话,才不过一个来月,而连青,自那次醉酒,在将军府睡了一夜,醒了后留了封信便离开了,信上将兵器粮草等所有该交给君唯的都说清楚了。
她走得干脆利落,谁也没有告诉,赵匡胤曾闯过将军府要人,君唯下令所有下人不用管他,任他搜遍了整个将军府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找到,赵匡胤摔门出去时,依稀可闻后面的君唯不知何谓地自语了一句“若是你能找到,也好”。
连青离开北汉前去了趟郭府,夜间在房顶上转了许久,终于听到那日在街上从马车内传出的清脆女声,细细的声线,初听是清脆玲珑的感觉,小心听去,却是带着常年病弱的无力。
一名粉装丫鬟装扮的小姑娘扶着那女子,从厢房出来,两人还说着话,有说有笑的。那一夜,月亮圆得正好,连青在房顶暗处,清楚地看见了那位被称作萱小姐的女子,十一年了,这张脸即使再过一个十一年,她也认得。
连萱,你还活着,还活着对吗!从小你就对药材感兴趣,从小你就立志要悬壶济世医好自己医好别人。听说,你是他从草原带回来的,他对你很好,一直很好,你也喜欢他对不对?怎么能不喜欢呢,他那么优秀,你怎么会不喜欢……一定是喜欢的……
她踏着月色出了城,孑然一身。
素净的院落,栽了几棵梅树,枝桠伸展着,应是开过花的,被移植到这里后,根部的泥土还是新的,这家院子不算大,却很别致,一方铺了石子的池塘,开满了荷花,碧青的荷叶与粉嫩的花瓣交相辉映,叶与花零星处偶尔能见到鱼儿来回游去。
荷塘中央兀自坐落着四角亭,蜿蜒着浮桥直通岸上,亭内置了石桌石凳,桌上摆了茶具,亭子四周都挂了碎玉珠帘,起风时,便合着纱幔交缠。
出了亭子,一座阁楼映入眼帘,两层的阁楼,二楼亦是重重纱幔,活脱脱打点得不似凡间人家。
那零零落落的几棵梅树间也置了桌凳,不同于亭子的风格,这里的桌凳取于紫檀红木制成,桌上一把筝,盖了一方透明薄纱。
整个院子清新自然,简洁中不失雅致,看似素色无华,却诚然是用钱财堆起来的,譬如那小小的四角亭四周挂的珠帘,一颗颗碎玉都是手工串联起来,且不说工序繁杂,光是碎玉也值个上千两银子,交叠的纱幔绣了桃花瓣,红粉不一的桃花是用金线拉细了染色绣成,内行人一看也看出来这不是一般的绣女能绣的,敢在薄纱上绣金线的非苏绣不可,紫檀木制的家具在盛唐时极为流行,皇室中人多数喜爱,只是到这乱世中就不是随便能买到的,还有这满池的荷,都说荷出淤泥而不染,这方池塘底下铺的却是石子,细看才能看出,这荷不是泥养而是水养,能在这样的池塘中生存的夏荷,怎会是凡品?
物不言贵,自在便好,这家院落的主人抱的便是这样的心态,潇洒恣意,闲时弹琴作画,吟诗作对,这样的生活,她做到了。
“小鱼,你怎的把糖醋鱼加盐了”女子柳眉一弯,对着仍在布菜的少年说道。
小鱼假笑着,放下最后一盘素炒肉丝,“连姐姐,小鱼吃不惯甜的,看在小鱼一日三餐辛勤煮饭烧菜的份上,我们吃盐醋鱼吧”,偏生这样的调笑又带了几分委屈,看去倒是那位被唤作连姐姐的欺负了他。
蛾眉轻敛,袖舞流年,青玉香案,檀香轻烟,一蒿风荷,如此惬意的庭院,住的实在算不上是风雅之人,所谓命里没有风雅的气质,也只好附庸风雅了。
东挑西捡用了饭,喝着小鱼泡上的雨前龙井,连青眯着眼昏昏欲睡。
有一日风和日丽,少年端坐琴台,见对面弄筝锁眉的人着实无奈,仰天欲哭无泪,随后目不斜视,听着对方弹出的调便徐徐出口。
“左手,按住第三根弦,右手花指,还有拇指碰触的弦,拇指压住这根中指勾拨,收音时同时抹十三弦”
看她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少年嗤笑出声“秦筝……准之状,如瑟,长大而十三弦,隐间九尺,以应黄钟之律,九寸中央一弦,下有画分寸,以为六十律,右手有托、劈、挑、抹、剔、勾、摇、撮等,左手有按、滑、揉、颤,大指向外拨弦,向低音的方向拨弦,忌大指的第一关节和第二关节弯曲向斜上方用力“扣”弦,挑弦时中、名、小三指呈自然放松而略收缩,这一动作用腕带指,一曲将军令错处未免……”
“闭上你的嘴,做饭去”连青恼羞成怒,这孩子会点音律便时不时数落她。
“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真不知那首桃花海是如何作出来的……”小鱼嘀咕着从琴台起身。
“鱼幼安!”还未放下的梢子被用作暗器打了出去。
小鱼捂着屁股跳起来,“做饭,做饭,这就做饭去,可不能把小鱼打坏了,不然谁给连姐姐做好吃的红烧鲫鱼呢”。
连青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再扫一眼落在小鱼脚边的梢子,小鱼立马会意,贼快地捡起小小的紫檀木梢子双手递上去,待这位姑奶奶不再看他时才一溜烟跑开做饭去。
正午,外面卖李子的老婆婆叩门,连青听到门外喊着“新鲜的李子嘞”,眉眼带笑去开了院门。
老婆婆问:“前几日的姑娘嘱咐老婆子送了新鲜的过来,怎生是公子来挑?”
连青一看打扮原又穿了蓝衫袍子,也不作解释,蹲下挑拣起李子来,小鱼睡眼惺忪衣衫不整跑出来喊着有采花贼,连青见怪不怪,往里一瞧,又是那位自称来自江陵府的司少南。
看到司少南小鱼就头疼,他不就不小心打扰了这位司少爷脱光了在水里和一位姑娘鸳鸯戏水么,小鱼发誓没有偷看那姑娘,司少南才不管他怎么说,非要抓他去江陵府司家打一顿才算。
这一抓一逃久了小鱼那鬼灵精的脑子就看出来,司少南不是非要赏他鞭子,他是平时太闲了,无聊闷得慌,下人又无趣,便缠着小鱼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司少南,你再过来连姐姐拿李子打你的宝贝”小鱼躲在连青身旁张牙舞爪,手中抓起两个李子作势要扔他。
连青黑线,小鱼,你家连姐姐没那么猥亵吧!
司少南估计是被小鱼语言荼毒次数多了,免疫力有所提高,听罢只是吐出一句“她没那么无聊”。
连青抚额,她若是真把李子当暗器打出去就是无聊了不成?现在的少年啊,后浪推前浪……大有把她拍死在沙滩上的动机。
老婆婆那一脸的欲语还休的神态啊,连青袖袍一挥,“弄坏的李子照数付钱”,这一说那婆婆感激地急忙多塞些李子到小鱼手里,扔吧扔吧,反正这小个的味道不好也卖不出去。
小鱼哀怨道:“连姐姐,我们今日的银子买了鱼,支完了”
“支明日的,明日吃素”
“上个月你看上一套袖舞流仙裙,把明日以及往后一年的银两都支完了!”小鱼颤颤地把手中拽着的李子好生好生放回筐子里。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除去司少南依旧神态依旧,连青和小鱼相顾低头,良久老婆婆才想起来挑着担子要走。
连青抓着筐子,那是万般地不舍……不舍……
于是老婆婆只好先停了动作,也只是万般无奈道“看在前几日那位姑娘的份上,老婆子也不要赚那几文钱,便宜价卖给你们”
连青略加思索,淡淡看向小鱼,“你去”
小鱼会意,怒:“为什么又是我?你才去过一次”
连青笑容渐深,“你不是少男杀手么?”,那笑容里,小鱼明晃晃地看到连姐姐右手食指与中指间亮寒寒的银针,叫了声救命啊,撒腿跑去隔壁人家的院子。
司少南悠然悠然问道:“他干什么去了?”
“勾引少年骗点小财”
话未完全落音,司少爷纵身飞跃,直接从连青的荷风院翻墙去了隔壁,身姿肃杀,惊起一只幼鱼。
连青继续挑李子,磨叽着,又不是卖肉,紧张什么呢……
山穷水尽之际,柳暗花明又迎来一村,连青一本正经讲述着人穷志不穷,人要靠自己的双手,于是给小鱼穿上了袖舞流仙裙梳了峨眉髻,还打开妆台上蒙了灰的匣子,打开了取出一纸鲜红的胭脂,眉笔,腮红……
便是这样一个天还将黑未黑的时辰,司少南才翻墙过来,刚好撞上妖艳动人的小鱼时,连连倒退几步,然后不带任何恐惧色彩地喊,“鬼啊”
小鱼“粉拳”紧握,毫不犹豫开揍,敢笑我,敢笑我,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认出来了,不然干嘛等看清了才喊。
只是,小鱼对上武艺高强的司少爷,从来没讨过甜头……
契丹北汉议和,郭威班师回朝,这场仗只打了三个月,说是议和,不如说是北汉捡了便宜,入秋了,草原忙着收成,契丹皇族向来重民生,到了这个季节便琢磨着鸣金收兵回家喝点羊奶吃个烤全羊什么的。
北汉也有自知之明,这场战打下去也捡不到便宜,契丹收兵是一方面,真要打,他们不过少点粮食,扫个秋风,又是在边境上掠夺口粮奸、***女。契丹人个个虎背熊腰,不是汉人胆小懦弱,那些蛮子马背上的功夫诚然不是盖的,任凭低贱到歌女那也是能骑马射箭的,公主更不用说,光是妇女地位这一方面,汉人的伦理纲常就出了问题,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迂腐。
郭威率兵到达东京,百官出城相迎,接风宴开了大半,还没来得及回府的郭威实在坐不住,偷偷拉了一位官僚,“本官的不孝子郭荣可是犯了什么罪?”,大殿上的每一个座位都没有见到荣儿的影子,这不对啊,接风这样的大事,任何一位有官阶的朝中之臣都不得缺席,何况依儿子的个性,他的接风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来的。
听到郭元帅的问话,这位尚书大人愣了一愣,旋即会意,和声道:“郭少将军奉命赴楚查案,郭元帅多虑了”
郭威虽觉得诧异,也没有多问什么,悬着心放下了,与同朝为官的大人们畅饮相谈。
自古将军赴异地查案的还真是闻所未闻,郭威以及一干众臣也多半猜到了,查案是假,攻过去收权是真。
时隔半月,圣上传令给郭威、杨邠、史弘肇、王章四位顾命大臣,说是要秘密游江南,至于缘由,是查探长据江南的金陵南唐军队实力。四位大臣自然是极力反对,说这些派臣子去足矣。
刘承祐哪里肯听,带了几百名影卫暗中跟着就打马下江南。几位大臣无奈归无奈,把消息锁得密不透风,对外只称皇上偶感风寒,不便朝会,还在圣上带了几百人的情况下又安排了上千名高手一路暗中保护。
刘承祐不喜身边跟着公公或影卫,只带了名扮作书童模样的小侍卫出行,在这看似轻装从简的江南一游中,多少北汉禁卫影卫提心吊胆,这次出巡的人出了丝毫差错他们就不是丢了自己的命那么简单了。
皇帝一路南下,不到一月左右,就有飞鸽传回北汉,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四人例常看过影卫长传来的书信,信上的内容却没有前几次风平浪静。
四个人连朝服都没有来得及穿,急急忙忙聚到了丞相府,几人收到的消息都是一样的,他们年少的皇上刚过了彭蠡一带就寻不到行踪,据影卫报上来的线索,这位祖宗是有意甩开这些影卫,这可把几位受先帝之托的臣子急坏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人不见了可怎么了得,几人四下商量,丞相是走不了,几位大人除了郭威又都是文人,秘密下江南也危险得很,更不能派朝中其他武将去,一来一往,非得闹得满朝风雨鸡飞狗跳,最后只好郭威装作与几位重臣一言不合,此后郭府拒不见客,由此带了小股人马下江南。
今日小鱼抱着琴一脸沮丧回来,连青琢磨了半响终是只好做了罢,问道:“你卖艺也不是第一天赚不到小费了,莫不是司小公子也拿你笑话了?”
小鱼瞪她一眼,幽怨地坐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司少南也满面春风地进来了,院门仍旧完好地关着,这位爷估摸着是登堂入室的事儿干多了,从来都是不走正门,连青特地为荷风院设院墙时曾大放厥词,此墙一设,管他是采花还是采草都掉沟里去,结果这第一位采草的小爷非但从没有掉入连青托隔壁壮士挖了十天半个月的沟里,反倒越翻越猛。
看司小爷那神态,连青也看出来又是小鱼吃了瘪,不过,“我说小鱼,虽然你受受的有些折我这主人的颜面,不过我们诚然也都是大度之人,何况有位高人曾说过一句高语,曰:当受则受,你也不要过于介怀了”
这是什么话,什么话!小鱼眼儿汪汪,司小爷对连青投以赞同的一笑,道,“不过是当着众姑娘夸他皮肤好罢了,也值得生那么大气”
小鱼抱着琴愤然,“你明明说的是她们的脸还没有我的屁股滑嫩”他继续怒视司少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现在整个宁阳最大的青楼,姑娘最多的青楼都笑我,都以为我跟……”
“你跟什么?”司小爷接上去,不依不饶。
连青作势咳了一声喊着要开饭了,小鱼怨念地不甘地狠狠瞪了司少南一眼,慢腾腾地移到了小厨房做饭去。
“司少南”这一声是连青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叫人。
司少南把玩着扳指的手停下,抬头看向她。
“你前几日说的带小鱼去江陵府,我考虑过了”她望向满院曾艳极一时的风荷,如今已然败了,剩几片倔强的叶子浮着,也是枯黄之色。
听到这儿,司少南也紧了心头上的弦,专心听着。
她淡淡然说出她的决定,“照顾好他”
“他很单纯,一个很单纯善良的天才,你大概也看得出来,不管是什么,他都有极高的天赋,不要利用他去学什么,为你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多少猜得到在整个南平,也没几个人能动你罢”
“小鱼是罪臣之后,从唐末到如今,鱼家的后人也就剩他一个,如果有机会,就告诉他,他爹叫鱼庭亿,他祖母是鱼玄机”夙情宫搜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小觑,前朝的事情也能调查地一清二楚,鱼玄机,那个小字幼薇的奇女子,那个爱着温庭筠嫁给李亿的才女,她卸职入道后,因杀人罪处死,鱼幼薇打死婢女连翘的故事曾在长安广为流传,这样一个多数人议论着千古冤案的罪名最终还是让她走上了刑场,连青想,有些事不必知道地太过清楚,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为人所知后会更残酷。
司少南对连青告诉他这些颇为惊诧,却挑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突然这样决定了”,突然就决定让他带走他,前几日她还随意地听着这个提议,没有说好也没有不允许。
“方才官府来了人,北汉的军队要经过南平才能到达楚地,往后三日家家户户都要闭门不得外出”北汉与南楚交战,南平处于夹缝中,南平这样的小国,吞下去嫌小,攻过来一时半会打不下,所以这里一直都有惊无险换着国主换着年份却没有改朝换代。
这次北汉若吞掉了南楚,稍不顺心,转过身拿下南平也是有可能,得亏连青知道这个小国一直到北周都好好存活着,到宋朝统一,南平才算归附了北宋。
她费尽思神就是想不起来楚国是什么时候被灭掉的,也不知道它是灭于哪个国家。可是不管楚国这次挨得过挨不过,这两个国家交恶,力量悬殊,楚军必败,而南平不管如何置身事外都会被牵连。
先前就是看上这小地方安宁,结果也才不过享受了几个月,连青不过一介平民,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要如何,才能护得了别人。或许她把小鱼从那处世外桃源带出来是错的,但带出来了就不能让他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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