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篇:鱼玄机温庭筠李亿
当我发觉自己爱上了自己的授业之师的时候,我曾关起门将白绫挂上了房梁,是老师撞开门把我救下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不敢告诉他,我对他已经不是当初仅仅的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了,我怕我说了他会再也不来家里教我诗词琴棋,可是每当面对他我都要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尤其是他抱着我的那一刻,我就想这么死在他怀里,可是又舍不得,死了就再也没有办法靠在这样温暖踏实的怀抱了。
我抱紧了他哭,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就坐在床边,他告诉我说脉象平稳,因为担心我的母亲听了我要自尽的消息会无法接受,所以他没有宣扬,我悬梁自尽的举措没有造成任何轰动,只让他担惊受怕一场,他问我为什么想不开。
我双手紧紧抓住锦被的一角,强忍着即将出口的话,眼神却不由自主看着他,最后他替我掖好被角出去了。他是讨厌我了吗?那一刻我害怕极了。
这一年,宣宗主春闱,沈询主持科考,沈侍郎召他帘前试之,而后出任方山尉。
他要离开了,而我,始终没有对他说过我对他的不伦之情,他曾不止一次抚着我的发告诉我他把我当女儿看待,试问,他的女儿若告诉他她爱他,是男女之间的爱,他会觉得这何其龌龊!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赋诗《早秋》赠他,满腔的思念、爱意,不敢透露半点,便是思妇二字,也只敢代指,生怕他看出什么,庆幸的是他不但没有怪我逾越,还给我回了一首《早秋山居》,那一夜我捧着来信辗转难眠,想着他提笔书下这一首早秋山居的神态,一定认真极了,我深知,他离开去做官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对,可是我对他,自从由倾慕转变到爱慕,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爱他,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爱别人了。
只有他叫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幼薇”二字并非是摆设,只有他教我诗韵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写诗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飞卿,飞卿,温庭筠!
如果我可以早生三十年,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在乎年龄,不在乎辈分,却不能不顾及你的颜面,你才华横溢享誉中原,我怎么忍心让你沾染上一丝污点。
三年,这样苦苦相熬不得相见的日子足足过了三年,他回来了,他回到长安,来看我的第一句话却是:“幼薇,这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李亿李公子”
他告诉我李亿是如何出众如何富有才华如何仪表堂堂……我只是听着,随后我们三人出游,李亿善谈,此行很愉快,我想,无论李亿好与不好,只要有他,我的老师与我一起我就是愉快的。
临分别,他与老师道别,夸了一句“飞卿兄果然名师出高徒,鱼姑娘文采非凡,令小弟折服”,我欠身谦道“李公子过奖”。
回身看老师时,他眉目间具是喜色,我们回去后,他又与我道别,我惊讶不已,“老师此趟回长安怎生如此匆忙?”。
他笑道“不是匆忙,只是幼薇长大了,老师住在这里总归不方便”。
原来,原来他看到了我长大了,我十四岁了,已经到了可以出阁的年龄。
我不会让他走,一定不会的,他回来一趟是如此难得,怎么能就一句我长大了就住到别的地方去!
他拗不过我,最终留了下来。
夜里我们把酒赏月,我有些醉了,扶着石桌坐不稳,隐隐约约发现他靠近,轻声对我说,“夜深了,回房休息吧”,我感觉得到他就在我身后,于是往后倒,如我预想,他没有躲开,我与他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他都不会介意,因为他把我当女儿,我靠在他怀里,笑了,“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从来都是他问我想要什么,而我最想要的,从来不敢对他说,他愣了一会儿,才回道,“此时此刻,便希望幼薇一生美满,到了我这个年龄时可以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一生美满……我的一生,没有你如何美满啊……
我醉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只知道在他的怀里,我觉得很安稳。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他却不在,我以为他走了,急忙跑到庭院,庭院里我们昨晚把酒赏月的石桌上,是他和李亿相对而坐,两人在下棋,我站了足足半柱香,而后是李亿抬头看到了我,他惊道:“鱼姑娘怎么不穿鞋出来了,春还早,容易冻着”。
转眼,他提了我的绣鞋出来,扶我坐到石凳上,他蹲下时我夺过了他手中的鞋,我不讨厌他,可是还是懂得男女授受不亲。
老师笑了笑说出去打些酒回来午时共饮。家里存的酒,只昨晚便见了底,也是,他走后三年我再没有酿过酒,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亦没有喝酒的兴致。
又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辰,老师与李亿聊得甚欢,后还留了李亿过夜,我素来浅眠,半夜里林间一两声鸟叫将我扰醒了,之后再也不得入睡,披了衣走出房间,突然很想喝酒,于是拿出白天多余的半坛,揭了封泥,只喝了半口,觉得苦辣无比,便弃了,抱着瑶琴坐到庭院中,大概是十五上下,月儿又圆又亮,后半夜霜露有些重,石凳很凉,也不知坐了多久,我就这样看着那一轮明月,那样美好却得不到的东西,明知得不到却又忍不住仰望的。
拨了第一根琴弦,我便全然忘了时辰忘了所有,我的情、爱,尽数流转到了指尖,无穷无尽是离愁,直到泪流满面,才惊觉十指伤痕累累,弦丝染了血迹。我叹了一声:血肉之躯,终究容易受伤。我拿出丝帕擦净弦上斑驳血迹,将染血的丝帕包了石子沉到院中的湖底,转身回房,洗了手躺到床上,一直到中午也没起来。
偶尔听到门响,有一双手探过我的额头,来人只是坐了一会儿便离去。
醒来时却是晚上了,我竟睡了一整天,老师坐在案前,掌灯在写些什么,见我醒来便停了笔,收了一张纸到袖间,抬手端过案上的药,顿了顿,道“药有些凉了,我去热一热”,关门前他责了一句,“那么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夜里出来多披件外衣才是”。
终于有一日,他正正经经问了我,“觉得李公子如何?”。
我在他身旁抚琴,不曾抬头,淡淡道了一句,“很好”。
他似乎就在等我这一句,听到这一句便笑了,笑得很明朗,就如完成了一件多年的心愿,“幼薇”,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停了很久才出声,“他若娶你,你意如何?”
他若娶你,你意如何……
琴弦大抵是用久了,稍稍受力不均便断了一根,嘣地弹了我的手指,有些疼,却抵不过心疼,这句话,我早料到你要说,只是,亲耳从你口中听到,才能体会到五雷轰顶。
他见我拨断了弦,起身过来,我在他靠近前便回了话,仍旧是低垂着头,拨弄着只剩六弦的瑶琴,道:“也好”。
他没有再靠近,多了一丝兴奋,道,“我即刻将这好消息告诉李兄弟”,临了添了一句,“若是今日未归,便是在李状元府上歇下了,莫要等我”。
他,竟高兴成这样……是啊,他希望的,此时此刻,便希望幼薇一生美满,到了我这个年龄时可以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他方才若是靠近,便能看清我尚未痊愈的十指,已是血淋淋一片,眼中的泪水,忍到他匆忙转身的下一刻,倾巢而出,湿了琴身。此生,我再也不会弹琴了,因为断的那一根,是我的心弦。
他去了李亿府上,我等了他一夜,他没有回来,确是在他的府上歇下了罢,后来,也没再来,听说是去了江陵,走的时候,也没有同我告别。
只是到了冬天,寄了信给我,如往常一样,叮嘱照顾好自己,附了一首诗《晚坐寄友人》,我想,我再没什么能说的,也没什么是我该说的,我已嫁作人妇,李亿待我极好,虽不是正夫人,却是捧在心尖上手心里的,拿起笔时,我一直从日落坐到月亮爬到正中,才写下《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大中十三年,入秋,李亿正室杨氏来了我的别苑,她是一个很有威严的女人,持家有道,李家整个府邸的开销收入都是她在操持着,比起我这个吃闲饭的小姑娘着实要强百倍,用下人的话来说便是,娶她才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而我,大抵是以色事人的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姑娘。
她并没有为难我,只是说,“府里在修葺园子,上下都减了开销,从下个月起,妹妹的俸禄要少些”
我应了是,再无话。
她坐了许久,离开前只是望着我叹了口气,“两年了,你若是肯对大人上哪怕一分心,他也不至于用忙公务这样的理由数月不归”。
她的背影,在我看来,竟是如此落寞,也许,她心里的苦不比我少,也许,我并不苦,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难受,什么是快乐了,那一刻,我猛然想起,我才十五岁啊,我的人生才起了个头,就已经体无完肤。
你,让我如何做到一生美满!我再也不懂得如何美满了。
我甚至忘记了我有多久没想起你了,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快两年,距离我出嫁,快两年,我的回忆已经不能自主去想起你,因为刚开始时,我一刻也不能停止想你,直到麻木,我终于学会了强迫自己忘记很多事,包括我会弹琴会作画……后来,慢慢地我弹不出曲子,忘了音符,正如不知道我有个老师,他叫温庭筠,他的字是飞卿。
可是我还记得写诗,还记得韵律,因为我模糊的印象里,我要给谁写信,我的回忆,已经需要借助别人的言辞或举动才能勾引出来,就如今日,杨氏来了,她离开后,我并没能记住她说了什么,可是我想起了你,也突然想起,我是不是要给你写信了呢?我写了,和曾经无数次一样,是一首诗,《感怀寄人》,很多天以后,我收到了来信,很平淡很平淡,一如从前,你以《鄠郊别墅寄所知》相和,可能是暂时自我失忆失效了,我一直没能将你忘记,一连作了许多诗,挑了最平常的问候含义的两首,寄给了你。
你没有再回寄,我等着等着,终于忘记了你。
入冬了,李亿回来,到了我的院子时,一身还风尘仆仆,看到我的刹那,他张开疲惫的双手,拥我入怀,他在我这里用的晚膳,布菜前,他不经意道,“进了李家,再没有下过厨罢”
我说:“若是大人想吃,妾身去烧几个小菜……”
他出声阻了,也只是略有些伤感地说着,“只是有些惦记当年与飞卿兄饮酒下菜的场景了,你做的一桌子菜,味道很好”
外出数月回来,他对我的想念竟是这般深,他倒了酒,饮了几杯,我沐浴出来,他抱着我放到床上,我一如往常,任他摆弄,我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一直都是,他这样宠我宠得过分,我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是什么让一个男人对着一个无趣的女人还能笑逐颜开。
他进入我的身体之后,伏在我的身上,有一丝停滞,拂手灭了蜡烛,才将未做的前戏做足了,吻够了,才开始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直到彼此都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他沉沉睡去,我闭目醒着到天明。
李亿陪着我在别苑里逗留了几日后再次离开,我与杨氏道别去江陵,说是探访亲戚,其实只是有些倦了,我想我若是再不走动走动,也许会连感知外界的能力都会失去。
在江陵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写了很多诗寄给他,他偶尔回寄,其中有封信除了同以往无二的问候叮嘱还多了一行小字,他提醒我出来时间久了,若还不回去便多给家里的夫君写信报平安。
他希望我一生美满,那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看见我与夫君情意相投的不是吗?然后我试着为李亿写诗,却总不能得偿所愿,字里行间都看不到情义,除了他,我再不能对着别人写出情诗了吗?我翻出旧日写给他不敢寄出去的诗,略加修改,偶尔想起了便寄一封回长安给李亿。
咸通二年秋,我东游出行,他主动送了一首《送人东游》给我,我和一首《送别》。
这一年我和他写的东西很多,书信来往从没有断过,到第二年,我回到长安,平平淡淡留在李府,有一段时间杨氏病了,由我照顾她,大概是年纪越来越大,她看我的眼神逐渐有了怨恨,那股怨恨不是出自她,反倒是为别人。
我端来的药,她泼过许多次,有时候也泼到我身上,次数多了,也觉得无趣,因为不管她做什么,我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去应对她,她愿意怎么,我便受着。
这一日她能下床了,扶着桌凳走,我过去扶她,她推开我,我也就没再伸手,站到了一旁,看丫鬟给她端茶递水,她猛地甩手给了我一巴掌,砸碎了茶杯,捡了一块碎片要划我的脸,温热的液体刹那覆盖了左脸颊,丫鬟尖叫着跑出去,我的丫鬟被吓哭了,我说,“哭什么,不疼”。
杨氏被我这句话激怒了,喊着,“永远都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毁了你这张脸,省得大人再为你……”
“你干什么!”门被踹开,一声怒吼劈耳切入,李亿刚下朝回来,官服都没来得及换,闯入房间,扬手就把那位接近发狂的妻子推到了地上,一地的碎片扎到她身上,登时染了一地血。
李亿抱起我就出去,没看到她灰败空洞的神色,我却一直看着她,直到拐了弯,再也看不见那间房。
日子过得有点闷,李亿说果然名师出高徒说得不错,蕙兰如今是声名在外的才女了,与飞卿兄相和的诗字字流为市井名句。
咸通四年,我向李亿提出去昭义节度府任职,他皱了皱眉头,最终答应了,我很少向他要求什么,他会答应在我的预料之中,也许嫁给他是个正确的选择,老师为我选的人,怎么能不好,只是再好,都不是心里想要的那个人罢了。
从此我与李亿也是两地分隔,我想起他说的要我一生美满,便时常记得给李亿写信。
我离开长安到昭义的第二年,寄去长安的信再没有了回信,有时候看着匣子里一堆从长安寄来,连封口都没撕过的信,我也会觉得难受,这么多年了,我折磨的是自己还是别人……杨氏替李亿不值是应该的,不管夫君如何,自己从不曾对他上心已失了妇德。
他不再理会我寄去的信反倒令我心安,我的信依然隔一阵子一封。
咸通七年,我回了一趟李府,李亿早在我的院子里等我,见我进来,他愣了一愣,他唤了一句“蕙兰”,那声蕙兰居然与老师在问我“他若娶你,你意如何”时唤幼薇的语气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当年我听他说话时一直低垂着头拨弄琴弦,不敢看他,因为我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我怕我看了他就会忍不住告诉他,“我谁也不嫁,我爱你,哪怕你觉得我恶心,我也爱你”。
此刻我看着李亿坐在别苑的凳子上,双手都放在石桌上,写满了无力感,他眼里既有无奈也有苦涩,那样的神情,也许当年的老师也是这样的,那样唤出来的名字,都是无奈苦涩的吧,可惜当年我没有闲暇去看老师的神情。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唤我,我亦不得而知,或许是不舍。
李亿双手抓紧头皮,我看到了他的痛苦,他忽的像放下了一切,平静地将一封信放到桌上,信的面皮上书着“休书”二字。
我站在原地,有一丝惊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李亿笑得愈发苦涩。
我叫了一声“李亿”,他猛然抬头,这是第一次从我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他微微张口,道:“近仁,李亿,字近仁”。
同床异梦原是这样,做了八年夫妻,我不知道他叫李近仁,不知道他的生辰,连他今年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
却记得,十岁在鄠杜,我认识了温庭筠,第一首诗是赠给他的《卖残牡丹》,他作了《题鄠杜郊居》,《春尽与友人入裴氏林探渔竿》,十几年前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却连自己叫了八年夫君的人,名字都叫不上来。
我收了休书,当着他的面撕了,我说:“若是大人不想看见妾身,妾身自当离得远远地,求大人,不要休了我”
最终,我的身份保住了,为了兑现那句离得远远地,我去了咸宜观出家,参禅悟道,得了道号玄机,从此长安再没有了鱼幼薇,没有了鱼蕙兰,有的只是道姑鱼玄机。
李亿有时看以前的信,偶尔想起信中的诗,也会想起那一首,思飞卿。
我永远想不起来的是,有一首诗,竟忘了改人称,寄给了李亿。
不知何时,李亿带着家眷离开了长安,我在第二年辞职回到长安,住了一些时日,又听闻他来长安述职,我躲着没有见他,却写了《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迎李近仁员外》叫人送给他,这是为他写的,一字一句都是为李近仁写的。
他亦没有来见我,彼此相安。
世人都言,我遭遗弃是杨氏乖张,严妻不容弱妾,只有我知道,杨氏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才过了几个月,又越过一个年关,迎了春至,我留在长安,那一日院子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晨起坐在房中,我早起的习惯没有变,这时天才微微亮,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断断续续,敲得很轻,照顾我的丫鬟绿翘还睡着,我听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在敲这家院子的门,便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李亿。
我微颔首,让身欲迎他进去,他却侧身,往旁边挪了一步,那一抹灰色布料的衫子,我便是不看人,也知道是谁,那一刻,我多年不曾感知过的泪水有了知觉,片刻湿了脸颊,这是多年的思念与压抑融成的液体,总算得以释放。
我没敢抱他,只是哽咽着叫了声“老师”。
他来了,终于肯来见我。
他动了动唇角,看了我良久,才道,“幼薇,你又长高了不少”。
我收了眼泪,笑着回,“是老了不少”
他说:“我才是老了许多,一转眼,竟十年了”。
一转眼,竟十年了,我们十年不曾见过,我们还有多少个十年,抬眼望去,你已经白发苍苍,当年令我迷恋的怀抱,也许也没有了当初稳健,可我还是期望着能靠过去,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想法恶心的人,让我越发不敢直视你。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很多酒,几坛陈酿,从酒窖搬出来,老师说“你这小丫头也蓄酒了,看这酒窖还有不少陈年佳酿,不愧是诗坛大家,古往今来才子才女爱酒之名是坐实了”
我不予置否,怕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怎会嗜酒,酒入愁肠而已。
这一聚,大抵我们三人都各有心事,喝得很多,他们醉了,我却还很清醒。
酒精的味道已经不足以麻痹自己,我叫了人送李亿回府。
绿翘睡下了,夜也深了,庭院里只有醉倒在桌上的老师,还有继续饮酒的我。
终于从酒窖拿出来的最后一坛也空了,我还是没有醉意。
我将老师扶进了房,他醉得很糊涂,却没有昏睡,帮他脱了鞋扶着躺到床上时,他微微睁开了眼,看到是我,他是真的醉了,叫了我的名字,拉着我倒在他身上,只是这样,随后没有了别的动作,抬起眼皮看向他的面庞,眼帘却是合上了。
睡着了吧,我想是的,我伸手触摸到他的脸颊时,一股暖流直达心扉,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装不下,只有他,龌龊的思想一遍遍冲击着身体,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我的老师,为什么我不能与他一生美满!
那一夜我犯了天下之大不违,染了一室欢爱的味道。他比我先醒过来,坐在床沿上,裸着上半身,在发呆。我坐起来时,他条件反射般摔下去,手足无措的样子是第一次见到,他慌慌忙忙穿起衣服夺门而出,与进来给我打洗脸水的绿翘撞个正着。
他走了,我早该知道的,他和我不同,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绿翘颤抖着将铜盆放下,试问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容许第三个人知道,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的老师不行。
我说:“绿翘,帮我擦下身子吧”。
她吓得连打水都提不稳木桶,还是我帮忙将水抬进来,我说:“绿翘,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她没有回答,她很怕,怕我会对她做什么,哪怕以往我从来没责过打过她。
我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直到把她勒死在房里,我还对她说了一遍,“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死了,就不用害怕了,我不会伤害你,只是让你去另一个地方,来生找个好主子,我病了,连同脑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病态的。
她死了,我藏得很好,一直没有人知道,可是我没有想到,就因为我的私欲,因为我让我的老师觉得不堪,他选择了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猛地反应过来,跑去找李亿,我癫狂地抓着他的手问,“温飞卿是谁,谁是温飞卿?为什么他们要告诉我他死了?他们说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对不对?他为什么要死,他怎么会死……”
我最终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可是李亿告诉我,“飞卿在你答应嫁给我那日,到李府喝了一天一夜的酒,他说你答应得很干脆,素来淡定自若的鱼幼薇在听到嫁给我时,挣断了一根弦,足以证明内心的激动,他祝我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喝到烂醉,酒精轻微中毒,送去了看大夫”。
温庭筠到死都没有告诉我的是,十年前我第一次喝醉,我问的不但是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还有一句,“你爱不爱我?”
他答的不止是要你一生美满,还有,“爱,所以你要好好的,我一把年纪已经没什么要紧,可是你还年轻,你的幸福在等着你”,他一样怕自己这样不伦的念头会吓到我,所以藏得比谁都深。
他在我生病时坐立难安,写了满纸的幼薇,看到我醒来便即刻收到袖子里。
他问我嫁给李亿愿不愿意,听到我答的那句“也好”时,险些站不住脚,再也不敢向前靠近我一步,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只好夺门而出落荒而逃,还因为怕我发现他的异常,才说要留在状元府。
他选择死亡不是因为自己不堪,而是担心我会被他牵连,正如我亲手杀了相依为命的绿翘,也是为了他一般。我把绿翘当妹妹看,我知道她不会乱说话,却不敢拿他的名声来下注,因为满足我的欲望,送了两条人命,死的却不是我。
很多个日夜后,我领着官府的人挖出了绿翘的尸首,京兆尹温璋觉得在他管辖的地方上,人死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还是凶手自首才知晓,面子上过不去,于是改了绿翘的死亡时间,说是鞭笞而死,而我从不与丫鬟争执,故也不能说主仆不和,便塞了我嫉妒她的美貌这个罪名将我收监。
我不在乎是什么罪名,我杀了人,无论如何是我害死了她这条无辜的生命。
长安百姓大多站在我这边,宁愿相信我是冤枉的,而京兆尹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因为他想不出我的杀人动机,我没必要嫉妒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她年轻却远没有我的姿色。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动机,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动机我到死也不会说。
在牢里,我发现自己怀孕一个多月了,于是想办法托人找了李亿。
对于本身证据不足的判处,是可以要求出狱的,半个月不到,李亿想办法把我带出牢笼,送我去了偏僻的地方休养。
他带我出来的第一天,就碰了我,我是故意的,让他产生错觉,我的孩子会没有娘,可是需要一个人像亲生父亲一样照顾他。
八个月后,我生下孩子,是个男孩,李亿很高兴,我从来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给孩子取名叫鱼庭亿,一个男人,竟能做到让孩子随母姓,我很惊讶,他还说没有飞卿兄就没有他与我的这段姻缘。
我说:“是啊,没有他,也就没有这个孩子……”
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除了欠绿翘一条命,就是李亿,我他欠的,实在太多,哪怕为了这个孩子,我又给了他希望,让他以为我们还能长相厮守,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只能让这亏欠一直延续到下辈子。
两年后,我留下了孩子,去官府认罪按手印,前一次我是不否认也不承认,这一次我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按了手印,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定罪,同年,秋后,问斩。
走上断头台,秋日的阳光落在我身上,我从不接触市井,可是市井百姓似乎都熟知鱼玄机这个名字,他她们有些可笑地坚持我是冤枉的。
我微笑着,张口告诉所有人,我不冤枉,我在赎罪。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上唇下唇一张一合,喉咙里只有啊啊的声音,我多久没说过话了,原来已经说不出来了。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丑,又瘦又丑。
斩立决的令牌丢下来,插在我反绑在后背双手间的牌子拔出扔在一边,太阳挂在正中间,我眯着眼睛抬头,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反射着日光的刑刀落下,我猛然想起,很清晰地记起了,我是鱼幼薇,我今年二十七岁,我最爱的是我的老师,我一直想告诉他,我不想叫你老师,我要叫你飞卿。
小小番外李亿
很多年以后,他还会想起那个月夜,他信步庭院,琴声悠然,站了许久,才看到一名少女将一方血迹斑斑的丝帕沉到湖底。也就是那一刻,他爱上了这个和着血抚琴的女子,这个将血帕沉到湖底的女子,她的才气令人移不开眼,这一刻看她满手是血,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暗暗发誓,以后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偷偷流血。
第二天她一直没有起来,他趁没人去探过她的体温,猜想到是昨夜感了风寒,便在离开时付了诊费叫了大夫上府。
后来他娶了她,她却连起初与他、飞卿兄一起仅有的笑容都没有露过,慢慢地他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他越来越不想因为自己出现在她面前而让她不快乐,可是又渴望着见到她。
这样挣扎的日子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对他一向敬重的飞卿兄的情义,他才幡然醒悟。他深爱着的女人之所以痛苦,原来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的不但是别人,那个人还是她不该爱的。
放了她,也许这样她会开心一点。
后来她去了咸宜观,他想着离得远一点就不会那么惦记了,可是一听说她回到长安,他就借着述职去了长安,没有见到她,只是收到书信,他还是很欣慰。
他知道她想见谁,所以去了找温庭筠,已经多年不远行的飞卿兄一听就应了,和他结伴去了长安。
那一次相聚,他她们三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就像十年前一样。他清楚地看到她看着他笑,那种笑,是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过的,那一刻,他看明白了她对他的情义。
不管在她心里,他李亿是个什么位置,至少她在他心里是永远放不下的一份思念。
蕙兰,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死生不计竭尽所能。因为我爱你,哪怕你从来看不到我的爱。
可是,他能力再大,到底拦不住她自己寻死。
那天,他没有去刑场,而是在家抱着孩子发呆。原来,你就是用孩子来拦住我的死生不计,因为他,我只能好好活着,因为他,他姓鱼,他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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