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相忘江湖-雪之殇④
连青正围着火盆在烤火,笑笑开门带风,火盆里的火势顿时涨了,火苗蹿得高了点,连青避之不及,身子一退跌在地上,这一摔连着骨头都是疼的,她牙齿哆了哆,忍住没让眉头皱起来,她已经看到赵匡胤到了门边,她于是自己爬起来,双手撑地一点一点移着上身,却是手掌撑到发麻也没能完全站起来。
再不行,她便只好叹了一声,“扶我吧”
赵匡胤仔细扶起她,解下身上的佩剑,“不要为难自己,有事就叫笑笑,你眼睛不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
赵匡胤还是根木头,却比以前深沉了,说话也少了起伏,心绪平稳收敛了许多,人啊,总不过是要成长要成熟。
“蓬莱山果真有仙药,这一趟三个月没有白费”赵匡胤翻捡着包袱,将三株包好的草交给笑笑,“去捣碎了熬成汁,就熬三碗水,不可多了”。
连青躺到床上,背对着外面,面朝着墙,闭着眼睛。赵匡胤闻着香味淡了,走到香料鼎旁,揭了盖子,添了香料焚着,拿扇子扇了扇,又去关了门窗。他搜着身上,找出了一个小纸包,“如果受不住,就吃了它”。
当赵匡胤以为连青又和往常一般,不愿开口时,便去为她盖好棉被,准备出去。连青忽然就侧过身子,正视他,眼波微动,“吃了它?吃了我就能好吗?你明知道吸食银息粉会上瘾!”。
赵匡胤何尝不知道银息粉是毒、品,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不会千里迢迢去大理找这样的东西,去年的月尽连青把自己锁在房里,平时她是再痛再苦都不会出声的人,那天她却无知无觉弄出声响,叫得大声了她就砸东西。赵匡胤知道她不是烦躁气愤,只是不愿意让别人听到她忍不住的叫声有多么难受,才会用砸东西来克制自己。第一年的月尽,到了夜里就没声音了,赵匡胤在那天其实一刻也不敢离开,等她安静了,他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想进去又不敢,生怕惊醒了她,睡着了就没那么痛苦了,于是他静默地再站了许久才离开。
第二日他和照顾连青的丫鬟一起开的房门,虽然赵匡胤早就叮嘱过全府上下,少夫人过蛊毒,十一月最后一日会发病,令大家不许靠近竹玉轩。丫鬟也有心理准备,今日少夫人肯定会与往常不一样。
然而,她没想到就是再不一样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连青扭曲地趴在桌角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肚兜,也被扯得松垮,袭裤有一只裤脚也撕裂了,那条本该细白的腿,深一道浅一道的刀伤,露出的胳膊也被刀扎得惨不忍睹,那是把匕首,丢得老远躺在地上,连青不知用的是什么力道,竟砍地像刀伤。
走近了才能看到,她把自己的脖子捆住了,只有很短的距离,另一端绑在桌角上,几乎的是贴着桌角躺着。额头上撞出一大片乌青,很明显撞了多次才能撞成这样,只是每一次都不敢用过大的力气撞,撞重了肯定会流血,她是不敢把额头撞破了,怕会撞死。就像她把自己绑在桌角上,扔开了匕首,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把自己杀了。
笑笑大叫起来,想跑出去叫人,转身却看到一直站在门边的少爷哭了,很无奈很无奈的眼泪,只掉了一滴便回过神来,随后夺门而出,走得甚是仓皇。笑笑不知所措,原本要跑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了,她想起现在少夫人的样子怎么能被那些下人看见,光是衣服撕成这样就会被传得声名狼藉,何况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她强压下恐惧,靠近连青,连青在房门响动的时候就醒了,也可以说是她没有一刻是敢让自己昏迷的,与半相思作斗争,在睡梦中就只有被它吞噬,她被内火烧得痛苦时也不敢让自己昏迷,只能让更痛来让自己清醒,后来实在不行,一刀已经扎到了胸口时,猛然想起这一刀扎下去必死无疑,她奋力将手中的利器丢出去,随手抓到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鞭子,她缠上了自己的脖子绑在桌子脚上,因为不想昏过去,她不得不狠狠撞击着桌角。
笑笑挪着身子过去,找着绑在桌脚上的绳结,轻手轻脚解了许久才将桌脚上那端的结解开,待小心翼翼将连青的身子翻过来时,才看到脖颈上打的死结,居然被火给烫了疤,把结给烫死了,她是怕自己会解开才把死结烫得完全是死结了。
笑笑从来都是笑的,就连当日她跪在雪地里卖身也没有哭,只是挂了牌子,卖身为奴为婢,只卖体力不卖身体。卖身还那么多要求的,她是头一个,旁边还好几个小姑娘都气息奄奄地跪着,一看就知道是好几天没吃饭,身上包裹着的棉絮破了洞露出来,头发上还有稻草屑,她们兴许是在这里守了好几日,夜里怕冻死才躲到茅草堆里过夜,被茅草堆盖着总比被寒雪盖着强。
笑笑是第一日来,身上还很清爽,她本来是有一个娘的,不久前死了,娘一死她就被那个娘的弟弟的媳妇儿赶出来,她求也求了那位叫着舅娘的女人不要赶她走,那个女人答应了,可是夜里笑笑起来去茅厕时却看到舅舅屋里的灯还没息,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去是谈话声。她一听到谈话内容就跑了,舅娘要把自己卖到青楼去。
笑笑的娘亲死前塞了十个铜板给她,娘亲也没钱,都是靠着弟弟活的,因为身体不行,时常生病,她找不着活挣钱养活笑笑,只能守在弟弟家,不管弟媳怎么刻薄她都不肯走,多少看在弟弟的面子上,还不至于要把她赶出去,娘亲在弟弟家并不是白吃白喝,舅娘接过来的洗衣活计,她每日都要洗大半。舅娘总说她以前一个人也洗那么多,如今多了她也洗那么多,钱没有多挣筷子却添了两双,其实笑笑明明看见,舅娘一个人的时候只接一家员外的活儿,娘亲没病能下地的时候就接三家的,洗上一天直把手都磨破了。
笑笑卖身的位置就在朗州城门口,自沅水城北上几个时辰后就是朗州城,她老远就看到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抱着一名全身是血的女子进城,她想他现在会需要人手,他要请大夫又要照顾这位姑娘,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看他这身打扮并不能看出是穷是富,却应该可以吃饱,于是她跑出去跪在他脚下拖住了他的脚,他原本是抬脚要一脚踢过去的,他正赶路急得就欲飞进城找个大夫救人,低头却看见是个小姑娘,便止住了动作只喝了一声“走开”。
笑笑没有走开,她要是和身旁的几个小姑娘一样再饿上几日才卖出去她就要饿死了,她已经饿了四日,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让买主觉得自己有力气能干活才喝饱了水跪到路边挂牌。
赵匡胤仓皇离开了房间,笑笑以为他是不忍心看到少夫人这副样子,笑笑又不敢去找人来帮忙,只能自己打来水,帮连青擦身上的血迹,连青一直闭着眼睛,却没有睡去,昨日一直到夜里是不敢昏迷,现在是昏迷不了,一身疼成这样,连稍微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疼,怎么能睡过去。
却是一个时辰左右,赵匡胤奔进了房,笑笑正在收拾房间,整个房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花瓶玉器砸了一地,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他看到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的连青,心里也就没那么恐慌,定下心神便走出去,进来时身边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笑笑不认识,赵匡胤叫他师傅,这位神医搭了连青的脉。
神色不变,放下手后他的第一句却不是医者的专业评断,他摸着银白的胡须,“这位姑娘可是见过我的师兄何一指?”。
他在问连青,连青知道这位神医是看出来她醒着,便打开了眼睛,她并不知道什么何一指,神医又道,“你在两年前中过半月枯,此毒除了我师兄与我能解,怕是找不出第三人,既然你不是我救的,便是我师兄为你解的毒,还有这蛇毒,里面有一味药是别人断不会用上的”。
听他这么说,连青知道两年前,两年前大抵是苏家出事前后,后来在桃花海,桃花海是她不愿去想的地方,总是忍不住贪恋那种感觉,这样亦真亦幻的感觉常常令她产生错觉,人在台渴望某种东西又得不到的时候就容易活在幻境中,就像人家说的疯子、神经病。至少连青清醒的任何一刻也不会容忍自己活在幻境里,最终变成疯子。
蛇毒?半月枯?她亦没有忘记那是桃花海村子里的一个老大夫治的,至于他是谁,连青并不清楚。
神医见连青始终不说话,也不逼问,只是说,“我与师兄失散五十几年,当年他从宫廷御医被诬下狱时,世人皆知他服毒自尽,我却不信,凭他的医术假死并不难”
“陈年往事,教姑娘见笑了,姑娘身上的伤口不会留下疤痕,你的体质天生特殊,伤口愈合能力非普通人能及”
连青敛着眼皮,仍旧没有说话,神医看得出来是个平和的神医,对此不恼也不气,“脖颈上的伤是十几年前落下的,想必是苍云剑所创,一般人是神药也褪不了疤,你的若是处理及时却不会留下疤痕”。
“神医,若是说完了请便,我乏了”连青似乎对很多东西都起了怨怼之心,尤其是昨晚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后,越发觉得一切都可憎。世上那么多人幸福地活着,就算她连青不能生来就得到自在逍遥的日子,她也试图用自己的付出去换取过,为什么最后还是让她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本可以去打拼的的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不算太糟。以前连青是这么认为的,活着就一切都还有机会,可是现在她连这样最能支持自己挺过去的信念也倒塌了。如果活得痛苦为什么要活,如何往后的日子里只能这样走几步路就要喘息,被人轻轻一碰就要摔倒,摔倒了连爬都爬不起来……这样的废人,活着到底还能有什么意义?以前有人说,也许对一些人来讲,死是一种解脱。她嗤之以鼻,寻死的人是最无耻的,不想面对就祈求死了可以逃避自己要面对的痛苦。
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对现在的她来说,死是一种解脱,她甚至在想,死了也许还有下辈子,下辈子如果还是过得不好还有下下辈子。
等到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面对的时候,她猛然想起,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这条将死不死的命,可是还有一个人的未来正准备辉煌,还一个人的命,是用另一条生命以及她的一生换来的,怎么能把这样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生命轻易毁掉!
所以她不敢死,脑子里也渐渐浮现曾经她答应要这么做时的承诺,她说“好”,这个好字,包含了她对面对这一切的所有勇气。她想象过会有多么残酷,也想象过一切可能放弃的理由,最终相信自己是爱他的,爱到什么理由都不足以让她放弃这份爱。她不敢想象如果提前让她体验这份痛楚,她是不是还能这么无所畏惧地说“好”?。
多少种假设都是当下对曾经的幻境,你可以活在幻境里不停地回放曾经,可是睁开眼睛,人活在的只能是当下。
活在当下到底是对人的激励还是无奈地去适应,或许所有活在当下的人都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不想去迎合不想去客套了,很多即使要顾忌的东西她也没心思去理会,反正没有比现在更糟的自己,还有什么需要怕的,只要留着一口气,什么都不用顾忌,即使被扔到大街上,即使受万人唾骂,她也不在乎,而今的她,被人伺候与被人轻贱都是一个样,自己都不怜惜自己,别人怜不怜惜有什么关系。
神医拂了拂袖,“也罢,人要如何活着是自己的选择,哀大莫过于心死,姑娘好自为之吧”
赵匡胤拦住神医的去路,他自沅水城回来就变得尽量收敛自己的情绪,尽量无论什么事都冷静着对待,这样的强自镇定,一年下来也终于慢慢习惯了。
他一咬牙竟跪在了师傅面前,神医眉微动,没有露出过分惊诧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你想求我救她?”赵匡胤直视着自己的师傅,答,“是,天底下没有师傅不能解的毒”。
“你既然认为天底下没有师傅不能解的毒,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神医索性坐到了凳子上,“匡胤,你跟了为师一年有余,虽说不涉猎内毒,却不会不知道,半相思不是毒药”。
半相思不是毒药,而是毒火,如同硫酸是腐蚀,毒火是灼蚀。赵匡胤更知道,人死火去,这是唯一的法子。
“半相思一沾便活不过一日,能让她只承受痛苦而不死的下药之人定是个药物高手,竟想到在半相思里面加入断肠草,同时融入寒气,这股寒气是外来,想必是通过床第度过去的,这作法若单纯是要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怕是想错了,半相思与寒气断肠草三者相斗时,那种痛苦的感觉只要是个活人就会选择自尽。会用这种方法的想必是为了救人”神医不愧是神医,所述之事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赵匡胤是知道这个结果的,半相思无解,却仍不死心,“师傅,有没有方法可以令她在月尽之日不那么痛苦?”
“有,自尽”神医干脆利落。
连青闭目,她害怕去想自尽二字,光是听着这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双手,想找把刀子将自己一刀子捅死。
赵匡胤沉默,也很沉重,神医再度徐徐开口,“要挺过每年的月尽之日,靠的就是意志”
“这份意志我相信姑娘是有的,只是人体的痛楚承受能力有一个极限,姑娘的意志再强大,一旦冲破了极限,意志定然不能控制自己不昏迷,一旦昏迷便是半相思气焰嚣涨的良机,昏迷后的意志是不堪一击的,如此姑娘也就从此醒不过来”神医说得委婉,醒不过来便是死亡,半相思的死相是全身到五脏六腑焦灼而亡。
痛楚的承受能力?连青默然,她的承受能力能到什么程度她自己都不知道,也许下一次她就会受不了,也许在下一次来临时她就会因恐惧而死亡。
赵匡胤跪着的背影看上去坚强地折了就碎,听到这里只是失神,连师傅都说无治的毒火,还有谁能治?他看着她半死不活了无生机已经痛得无法自拔,可是再痛苦也比不过她冲出痛的极限走向死亡。是啊,痛的不是他,所以他可以执拗地认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还能挽回,她很想死不是吗?
神医唉了一声,“我虽无法减轻她的痛苦,却有法子保住她的意志,只要她自己不想死,那药物可以冲破她的痛楚承受极限,令她再疼痛也不致昏过去。”
连青无感,她没什么想要说的,下一次她到底会不会自尽她自己都不能保证。她甚至作好了打算,能挺就挺,不能就算了吧,她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那个法子是银息粉,银息粉是什么东西连青并不知道,等赵匡胤将药带回来,听着它的功效,她便觉得那不是好东西,服食银息粉后的反应和吸毒后的反应颇为相似,毒品令人飘飘欲仙,银息粉则是不断刺激人体各个部位,即使所有神经衰竭,也能刺激地活起来。
吃了它不能好,上瘾又如何,赵匡胤不在乎她上不上瘾,只要她活着就好。
“小青,你要怎么样才能好起来?除了月尽,其他的日子里你都还可以过得和正常人一样,为什么要这样放弃了所有”这是赵匡胤两年来除了想法子为她减轻痛苦,为她把自己不在乎的眼睛重现光明以来,说得唯一一句试图开解她的话。
连青平时并不激动,她谁都可以怨恨,唯独赵匡胤不能,他从来都是默默地为她找好最合适的日子给她过,也许现在不是最糟,如果没有赵匡胤,会更糟。
“每一天,什么都做不了,正常人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吗,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我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厌憎世界了,我在进步,但是这个过程需要更长的时间,我想是的,慢慢地总能适应,如果我真的受不了,就把银息粉喂给我,没有到最后关头不要,虽然已经很糟,再染个毒瘾也没什么,可是能好一点还是好一点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我现在是这么说这么想,下一刻又不是了”连青把手伸出锦被,握紧了赵匡胤的手,又松开,“我不是你的责任,不要压抑自己,当年的青弟尚且没有对赵兄知无不言,今日的赵兄即便不顾连青,我也无怨言”。
若你还会去想别人的感受,至少证明还不是对外界失去感应,至少没有出现哀大莫过于心死。
赵匡胤把她放在被面上的手放到锦被里,露了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其实他真的不适合演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笑得并不轻松,更不快乐,他也明知自己装得不像,却偏要装,“好好休息,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进步”。
十五的月亮真圆,笑笑坐在院门口,这样冷的天并不适合在屋外逗留,笑笑穿着很厚实的冬衣,坐着拱雪,拱成了圆球形状就扔出去,扔到第十五个时,砸到了人,那人和赵家少爷差不多的身形,稍微矮上一指长,长得也还不错,皮肤是健康黑,小时候听娘说这种肤色的汉子都是老实人。
笑笑不再拱雪球,被砸的人神色不太好,朝她走来。笑笑看他要进去,身板一挺,张开双臂挡住院门,“你是谁?这里不能随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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