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邂逅
被小童从里屋推出来的那位青衣先生,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面前垂着一方青巾。他坐在轮椅之上,膝下空空荡荡的。宁裕见了,已经快步迎了上去,连声道:“夏先生这是作甚?外头这样冷!”
宁绾朱心知眼前这人定是夏唯哲无疑了。她咬着下唇想,夏唯哲当世大儒,才学又是极卓著,别说是做宁家小哥儿俩的业师,就是到翰林院去讲学,也尽够了。宁裕怎么可能请得动他到自己来授馆,而且竟是这么大阵仗,外头还有宫中侍卫护卫着小院。难道是……难道是因为夏唯哲面上受过黥刑,无法再朝上为官的缘故?皇上为了安置这位名臣、忠臣,便授意自己的父亲,请了夏唯哲来为双胞胎坐馆,其实夏唯哲仍然是皇家幕僚?
宁绾朱一时觉得头疼无比,父亲什么时候竟然与皇家走得这样近了——如果她猜得没错,这番安排,与此前西苑哗变之后,皇上在宫中召见父亲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下来。那时大家都以为父亲是因为太子而受到了牵连,而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西苑哗变,皇上并未就此责怪太子,反而将夏唯哲托付给了安排身为东宫侍讲的父亲!
如此一来,父亲身上固然是圣眷隆重,可是也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太子这一条船上。
宁绾朱只顾自己胡思乱想,宁裕与双胞胎已经推着夏唯哲往厅中去了。她赶紧快走两步赶上。少时在花厅之中,宁裕便令了双胞胎行了拜师的大礼。夏唯哲点点头,送了小哥俩每人一套文房四宝作为见面礼。而宁裕此刻则显出些做父亲的絮叨,将在家中就讲过的,诸般尊师重道的道理一一又讲了一遍。
宁家双胞胎小哥俩,以前一直是晏氏亲自带着身边教养。晏氏对于两个继女不甚精心,但是两个儿子则是她的希望,因此晏氏对这对双胞胎是一百二十分的尽心,而且绝不宠溺,平日里管教时甚是严格,甚至连宁裕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这时候小哥俩在新的业师面前,也都是肃穆而恭敬,极为守礼。
夏唯哲对这两个小弟子很是满意,点点头,又将眼光移到跟随在宁裕身后的宁绾朱面上。他看了半晌,突然道:“同甫,这位小姐,可是令爱么?”同甫是宁裕的表字。
宁裕点点头,奇道:“夏先生认得小女?”
夏唯哲良久没有说话,宁绾朱能觉得他的眼光从那幅青色的面幕之后射过来,在自己面上停留。宁绾朱心知自己年幼曾经见过夏唯哲一面,只是那时候夏唯哲重伤昏迷,对自己究竟有多少印象还是两说。
哪晓得夏唯哲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不是,大约是老朽记错了。”
宁绾朱这才放下心来。宁裕也不再计较这事,与小哥俩一起听夏唯哲讲些做人的道理。
宁绾朱听着听着,这才晓得,宁裕已经与夏唯哲说好,每日从辰时开始,由夏唯哲给小哥俩授课两个时辰,此后的时间便是小哥俩自己在家中做功课的。也就是说,这夏唯哲除了这名义上给小哥俩教学之外,每日还有不少空闲的辰光。也不晓得他会不会在下午不授课之时,想一想朝中的政务。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夏唯哲便真可谓是一位“隐臣”了。
夏唯哲说的道理,有些很是直白,可也有些颇为复杂,小哥俩听得似懂非懂,脸上便露出一些茫然之色。宁绾朱心里有些打鼓,她晓得夏唯哲固然是当世大儒,品性高洁,但是要教起蒙童来,只怕却没有多少经验。她更为担心的是,夏唯哲素性耿直,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因此才有了前次流放柳州的大祸,以致他身体受损,乃至绝了仕途。宁绾朱觉得父亲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她不希望自己的两个弟弟再走上那条路。
如果将来宁家遇到如前世一样的祸事,这样高洁的为人与出事,是无法挺过灾难,无法保全宁家,将宁家的血脉延续下去的。
宁绾朱暗自心想,恐怕日后就这事,要好好想想措辞,与父亲说一说才是。
略略讲了些为人的道理,夏唯哲话锋一转,竟是开始讲起了故事。宁绾朱一听,这不是《春秋》中的故事么?当今之世,教蒙童不都是从《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的蒙书开始讲起的吗?不过她晓得自己那对双胞胎弟弟,在晏氏的教导下,这几年早就开始读书识字,每日要写十篇大字,倒也真的不能当寻常的蒙童看待。可是,《春秋》微言大义,现在讲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然而夏唯哲的故事却讲得很好,极为浅显易懂。原本极简的故事,在夏唯哲的演绎之下,活灵活现,简直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看小哥俩的表情,就知道听得极其入神。
“为师给你们讲的故事,是为了要你们在心中存了是非善恶之念。要知道,人生在世,处世之际,不可能永远端方正直,而是总有些时候需要人圆滑柔润,明哲保身。刚则易折,这个教训,为师是经历了切身之痛之后,才终于明白了啊!”
小哥儿俩似懂非懂,而夏唯哲却抬眼望着宁裕。宁裕立在一旁若有所思。
而宁绾朱心中不禁感叹——夏唯哲苦心说这么一番话,不仅仅是在教双胞胎,更是在指点宁裕啊!想到这里,宁绾朱越发觉得,这次夏唯哲进驻了宁家,绝非给双胞胎开蒙授馆这么简单。
少时夏唯哲接着给小哥俩讲课,宁裕便带着宁绾朱退了出来。两人默默无言,沿着灵境胡同那并不甚宽的街道往回走。走出了十余步,宁裕才回头问宁绾朱,道:“绾朱,你觉得夏先生给你两个弟弟启蒙……怎么样?”
宁绾朱尚未及言语,突然见到灵境胡同巷口一人从马上一跃而下,接着便朝巷尾这边走过来。不是别人,正是耿琮。他此刻穿着一身赤金色的执金吾官服,冬日雪后的暖阳照在他身上,竟令人觉得有些目眩。
他很快便见到了宁氏父女二人,走过来,向宁裕一抱拳,反而是宁裕先开口向他问好,道:“耿大人啊!过来这边查探啊!”
耿琮的眼光并没有看向宁绾朱,而是直直地看着宁裕,道:“是!在下职责在身,不敢懈怠。敢问宁大人,令郎可曾已经拜了夏大……夏先生为师了?”
宁绾朱只觉得眼皮一跳,怎么,宁家小哥儿俩拜师的事儿,竟然连耿琮都知道?如此一来,这件事的痕迹便更明显了。只怕这夏唯哲在此开馆授徒只是个幌子。而今日耿琮能来,他日太子、皇长孙也能来,最后皇上也能来。这小小的灵境胡同,日后想要过平静日子,只怕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宁绾朱不禁暗地里冒汗。她的一双妙目,带着些征询的神情,便看向耿琮。
耿琮却一直硬梆梆地,决计不看宁绾朱一眼,偶尔目光扫到,眼里也颇为漠然。宁裕见了,心中倒是暗赞这名勋贵出身的子弟,端方守礼得紧。
两下里寒暄过,宁裕便带着宁绾朱回宁府去。直到父女俩走出几步,耿琮这才回过身,看着宁绾朱窈窕的身影。他耳力好,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宁绾朱对宁裕说:“父亲,我见这边戍卫的侍卫们颇为辛苦。我想每日遣人过来给这边放置一些姜茶与干粮糕饼之类,另外雨雪的时候往这边递一些雨伞油布之类给侍卫们用,您说好吗?”
耿琮听不到宁裕回答了什么,只有宁绾朱这几句温婉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着。可是耿琮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日“西山会”之时,宁绾朱看向远处的常世宁的场景。又想起当年初识常世宁之时,便是在南阳宁家老爷子的祭礼之上。所以宁家与常世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两人又是少年相识。与自己这么个硬梆梆的军旅粗人相较,这常世宁显然更会讨女人的欢心——
耿琮发了一会儿怔,苦笑一声,来到灵境胡同巷尾,将在这里戍卫的执金吾侍卫召集过来,道:“这几日,情况还好么?”
“回大人的话,一切都还好。除了外间宁大人一家人今早过来之外,再也无人问津的。”他的属下答道。
“嗯!”耿琮点了点头,“好!一旦有什么异状,及时来报。另外,待此间所住之人一定要十二万分的精心,否则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耿琮自在外间管教他的子弟们,而宁裕回到家中,却是直接将宁绾朱叫去了书房,问她:“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绾朱,你觉得,如何?”
宁绾朱想了想,微笑道:“父亲的眼光很好啊!我瞅着这位夏先生讲做人的道理讲得很清楚,想必那也是一个有气节、有担当的人。若是这样的人能够立在当世朝堂之上,定然是一代名臣。”
宁裕面上便浮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挺直了胸背,眼中仿佛说:“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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