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裕回想当时，他听闻仁熙帝的噩耗，立时几乎失态，当时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要开口。

　　可是他却被背后一人按住了肩膀，宁裕挣了两挣，根本无法挣脱，回头一看，却见是穿着执金吾服饰的耿琮。此刻耿琮以目示意，倒是很快令宁裕平静下来。接着，耿琮便已经起身，悄悄地与其余执金吾侍卫一道，立在大殿旁。

　　少时太子永昌走出来，站在殿前，语气沉痛地道：“父皇仁德，然则天不假年，如今撒手，叫人……叫人情何以堪啊！”说着面颊上流下两行泪水来。

　　这时候却是曹经站了出来，对永昌说：“太子殿下请节哀，先帝已殁，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还是速尊先帝遗命，继承大统，才是正理。”曹经此话一出，不少阁臣与六部堂官纷纷道：“曹阁老此言有礼，请太子殿下速速即位。”更有那惯会溜须拍马之辈，见曹经已经抢了先，这时候干脆跪下，口中称颂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已经有人开了头，围在殿前的群臣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下来，人人山呼万岁，只夏唯哲一人，端坐在轮椅上，宛如鹤立鸡群一般。见永昌的目光扫将过来，夏唯哲已经微微躬身，向永昌示意。永昌心中满意，面孔上登时便少了几分哀伤，而多了几许得意。接着，他的眼光缓缓地扫过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群臣，心内登时涌起一阵快感，所谓自此八荒六合，唯我独尊，这感觉便是如此，可是他一旦想到这其后的代价，永昌的心便止不住地往下沉……

　　可是恰在此时，却听见人群之中传来了一阵哭泣之声。永昌与众臣一道循声看去，却见是宁裕，正俯首地上，低声饮泣。旁边跪着的刘政通伸手推了推宁裕，宁裕却哭得更加哀恸了。只见他哭得像一个泪人也似，口中喃喃地道：“十个月，十个月啊……”

　　十个月，便是仁熙帝在位的日子。这位苦命的皇帝，做太子的时候事事辛苦，后来即位了，在位便只有十个月之久。

　　然而仁熙帝刚刚撒手人寰，殿前的众臣子之间，便多见为了一己之私利，讨好谄媚新帝之人，除了宁裕以外，竟无一个显出真心为仁熙帝感到哀恸的。

　　一旦念及此，永昌的脸色也赶紧沉了下来，换上了一副哀伤的神色，道：“是啊，先帝去得如此之突然，朕心痛难忍……”说着，眼中也落下泪来。殿中此时也传来了女眷的哭声，像是后宫女眷也开始哭灵了。殿前跪着的群臣，有乖觉的，便开始大放悲声。

　　然而，此时宁裕却依旧饮泣，哭声全部哽在喉中，教寻常人之哭，却又更多了几分哀伤。

　　哭了良久，就连宁裕也不晓得自己哭的是堂上那位已经撒手人寰的九五之尊，还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好友。而如今宁裕在这宁家的小小佛堂里，在爱女宁绾朱面前，也是一样涕泪纵横，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生出这许多的哀伤，似乎哭的并不是他一人，而他，似乎替天下苍生一道，此时此刻，要将泪水都流尽似的。

　　可是宁绾朱却明白自己的父亲——

　　仁熙帝此生，一直像是个多余的人。先帝的三个儿子，都是于氏皇后嫡出，然而性格能力上最像先帝的，却是汉王仁煦。仁煦勇武好狠，而仁熙却仁厚宽和，性子柔弱，又喜好吟诗作赋，文人气甚重，因此为先帝所不喜。再加上他体型肥胖，身体又素亏虚，先帝甚至曾经暗示过汉王，示意太子体弱，未必久于人世，太子死了，接下来便会轮到汉王。

　　便是因此，仁熙这个太子一直当得战战兢兢的。他之所以能够坐稳这个太子的位置，全是因为有个出色的儿子永昌。永昌能文能武，性格又极像先帝，杀伐决断，善用权术。因此仁熙之所以一直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做下去，全是沾了儿子的光，而仁熙当上皇帝之后，似乎他的历史使命也就是——将身下的这个宝座，传给自己的儿子，先帝所属意的真正的继承人。

　　世上大约没有哪个皇帝当的有仁熙帝这样窝囊。

　　然而宁裕却因为与仁熙帝走得很近，因为了解，所以痛惜——仁熙帝，才真正是位仁厚爱民的好皇帝：当年先帝在西北征战不休，仁熙作为太子监国，默默为西北安排军饷粮草，又小心翼翼地不欲令中原百姓受此影响，绝不曾草率地增加赋税徭役；当年他的兄弟手足，觊觎他的太子之位，赵王仁简在京中闹得这般天翻地覆，仁熙却在先帝面前力证赵王无辜……

　　宁裕自高中两榜进士，入翰林院，做东宫侍讲开始，便一直接触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子纵然小节上有所亏输（比如国丧的时候曾经狎昵过嫔妃），可是作为一名从政者，作为一名太子，和后来的皇帝，仁熙对与宁裕而言，却亦师亦友，教了宁裕不少治国之道，与宁裕也甚是相得。

　　因此，就是这样一位看似窝囊的皇帝，才令宁裕如此的哀恸，及至于迷失了心智。如今宁裕浑浑噩噩地，回忆起在京中的最后几日，便只能记得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宁绾朱极是耐心，细细地问，才大致拼凑出父亲究竟是怎样从京中回到南阳的——这里头，一样有耿琮的影子。

　　宁裕只记得他在仁熙帝灵前悲恸，接着便是群臣为先帝举哀，七日举哀之后，群臣这才各自归家。当时宁裕的状态便已经不大对了，哀恸之后，当日那个疑团便在宁裕心中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先皇被人下药，而太子又提前知道消息进京，知情的太医投水，而先帝的最后一日，原本好好的，见过永昌之后便即刻薨逝……

　　宁裕自然钻了牛角尖，认为永昌效法了宋太宗“烛影斧声”的所作所为，可是偏偏他面前的，是已经继承大宝的永昌帝。人皆云，成王败寇。永昌一旦掌权，除非他将来会失势，否则他以往做过的一切，便永远不会有人追究。

　　夏唯哲见宁裕不大对劲，便嘱咐了宫中侍卫送他回灵境胡同。宁裕只记得当时是耿琮吩咐了执金吾送他出宫，可是待到宁裕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曹家回南的大车上——

　　宁氏父女两个，在佛堂之中，哭了说，说了哭，早就惊动了府里的其他人。不过还是宁老太太有见识，阻住了几乎要夺门而入的晏氏，只说：“绾朱那个孩子是个有心的，你且让她开解老二，大不了再请大夫过来，在佛堂外候着。”

　　然而宁裕将压在自己心头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给宁绾朱听之后，整个人却突然好了不少。原因自然是，积压在心头的重重心事一旦得以宣泄，宁裕的精神压力自然小了不少。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宁绾朱引着宁裕将心事尽吐，待到大夫进来再为宁裕诊脉，出来便与宁老太太等人恭喜道：“恭喜老太太，众位夫人，二老爷的病，已是无碍了。”

　　宁府中人尽皆大喜。而晏氏则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对宁裕也极尽温柔之能事。而宁府之中，心事重重，乃至魂不守舍的人，却换成了宁绾朱。

　　她将宁裕所讲，在京中所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串联起来，再算上时间，仔细推想，却总有些疑点，令她百思而不得其解。

　　其一，什么人向皇上下的药，如果真是永昌下的，那么永昌的动机是什么？

　　永昌在仁熙帝即位之初，就被封为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仁熙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永昌自然要即位的，因此他根本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付自己的父皇，因为这件事情若是叫汉王赵王等人知道了，立时就可以借此为把柄，口诛笔伐，而汉王更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替兄报仇”的名义，攻入京中，夺取帝位。

　　若说是永昌为了对付汉王的阴谋，而故意出此下策，听上去并非没有可能，但那也很难说得通，何况据传永昌在进京的路上，确实是曾经遭到过狙击，只是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对方确实措手不及，没有机会周密安排，而永昌本人则有勇有谋，避开了杀机而已。

　　其二，夏唯哲的反应，这一点也很奇怪。按照宁裕所说，夏唯哲从一开始就被太医告知，皇上是被别人下了药的。可是夏唯哲作为先皇交给仁熙帝的顾命老臣，对此则一直隐忍不言，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他似乎全然无动于衷。

　　最后一点，也是令宁绾朱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父亲宁裕，曾经偷听到夏唯哲与太医的谈话，又曾经在先帝灵前失态痛哭，若这真是一个计划缜密的阴谋，那么宁裕对幕后之人来说，应该是个相当大的隐患，那么宁裕又是怎样平安地回到家中来的呢？

　　 喜欢重生嫡女：天才烙画师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重生嫡女：天才烙画师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