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听了这话登时便凌乱了，他张家可是一介皇商啊，世人可以鄙薄他家的铜臭味，可以嫌弃他家居于“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可是从来还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说过：喂，不好意思，这个钱，你出不起。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言笑晏晏，美则美矣，而口中所说的，却教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张俊身子有点发抖，朝宁络紫手中之物看去。

　　宁络紫拿出来的，竟是一卷厚厚的银票。

　　这些都是京中数的上名号的钱庄所出具的银票，每张都是白银一千两的面额，上面清清楚楚地盖着钱庄的印讫，印着“见票付讫”四字。她袖中这么厚厚一卷，粗算之下，几有数万两之多。张俊看得双眼发直——这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他与宁家结交原是先从宁裕下手，而宁裕那间外书房，里头的布置装饰，不过一个中等殷实人家的样子，又怎可能如宁络紫所说，这数万两白银，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妆台里放着的脂粉钱？

　　张俊看了这些，心中震惊，垂下的一双袖子，此刻微微地颤动。如果他张家真的按照宁络紫说的，出一份“对等”的聘礼，那么即便是豪富如皇商张家，只怕也是要被搬空了。商人重利，这门亲事若是宁家长辈真的这样提出来，他的父母亲长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宁络紫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张俊的神色，面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说：“张公子既然犹豫了，那便还是作罢了吧！”

　　这话一激，张俊深吸一口气，马上道：“钱，我张家尽有，只要你肯嫁，我必如你所愿……”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宁络紫突然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头，直视张俊，眼光之中带着几分戏谑与嘲弄。张俊愕然，一时涨红了脸。宁络紫见他闭上了口，目光之中，便透出深深的失望，声音却愈发地娇柔婉转，道：“如此，张公子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今世，只当妾身与公子无缘便是。”她说着便要转身。

　　张俊踏上一步，想拦住宁络紫，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双手虚伸，只道：“络紫妹妹，我只觉得你在宁家未必过得太好，我……我是一片真心，我是想叫你过上舒坦的好日子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娶你进门？”

　　宁络紫眼中，明明闪过了一丝感激，随即她垂下了眼帘，低声道：“你家下文定的时候，若是没有十万两白银的礼金塞给我继母，你千万别指望我能踏进你张家的门——”说完长长地叹一口气，似乎伤心失望、凄婉欲绝，又扭头要走。

　　张俊急了，上前扯住了宁络紫的衣袖，急道：“莫要如此心急，你且听我说完——”

　　宁络紫被张俊扯住了衣袖，走又走不得，便转过身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直望着张俊的面孔。张俊忧心忡忡，生怕宁络紫认为他是个小气鬼，不愿意为了宁络紫而努力，急忙道：“……络紫妹妹，你千万不要着急定论，万事好商量，我父祖那里，我会亲自去说，好妹妹，且等我一等。”

　　宁络紫却低着头哑声道：“来不及了。我嫡姐的亲事，就在眼前，接下来就轮到我。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出门子的，张家若是不愿出这聘金，总还有李家，还有王家……”张俊看了，心中反而像是被刀剜着一般地疼，这种伤感与怜惜，便在张俊眼神之中透了出来。宁络紫见到了，虽然眼神面色不变，可是心里却一阵痛快。

　　这时外面有些人声，宁络紫趁张俊发愣的时候，一甩袖子挣脱了，沿着观音洞旁的小径上快步走出。

　　张俊立在原地，心中一下子转过了七八十个念头。只是此时，他对宁络紫的怜惜，大大地超过了张俊对自家财势、和对京中嫁娶行情的实际判断。试想，哪里会有人家愿出十万两白银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可是宁络紫却很聪明地留了一手。那十万两，不说是聘金，只说是给晏氏的礼钱孝敬。寻常京中大户人家嫁女娶妇，明面上的聘金也就一千两到了顶，尤其是宁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更加爱惜羽毛，若是狮子大开头，明晃晃的聘金抬进门，那不成了卖女儿了？然而不少大户人家的做法是，给女儿添妆添得越多，嫁女之时，暗中索要的礼金便越多，虽然嫁妆多多少少会多出一些，可是两下里基本要对等，因此也符合“门当户对”之意。因此，这暗里的聘礼与明面上的聘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嫁女不就真成了赔钱生意，无人问津了？

　　宁络紫这招可是下了狠手，哄骗欺瞒张俊之际，又将晏氏拖下水。万一张家长辈知道了今日她说的话，追问到宁家府上来，她只推说是晏氏私下里的意思，这种事情，又不会有人证，而狮子大开口索要聘金，宁络紫得不了好处，好处尽在晏氏或是说宁家那头。这事儿万一闹将出来，回头晏氏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俊却被宁络紫袖中那厚厚一沓银票吓到了，他自小见惯了银钱，从来不将阿堵物放在心上的，这时突然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觉。他一时又是心急，又是心痒，抓耳挠腮了一阵，忍不住朝着宁络紫的背影奔过去，口中道：“络紫……宁家妹妹，你且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筹措银钱，绝不会有负于你。”

　　这时候宁络紫已经走出数十步，听了张俊的呼喊，转过身来，遥遥地点了点头，开口低声说了什么，张俊却听不清，只见她口型似乎在说：“你放心——”

　　放心什么？张俊见周围有游人来回走动，而宁络紫身边，又有一个小丫鬟迎了上去。他为了宁络紫的清誉着想，不敢再行上前，只是停下了脚步，胡思乱想之际，突然福至心灵，只要成亲时的聘礼办得体面，而宁络紫定是带着丰厚的陪嫁过来自家的，届时聘礼的那个缺口，只要宁络紫嫁过来之后，便能贴补上。

　　张俊一想通这一茬儿，自认为他已经彻底明白了宁络紫的意思，激动得手心发红，急急躁躁地在碧云寺中踱来踱去，直到听说宁家二小姐已经陪着宁家夫人回去了，这才出面去见张老太太与郑氏。

　　张老太太看着张俊，便不说话。郑氏心里直叹气，也不敢多劝。

　　张俊这日得见佳人，又得机会能与心上人诉情，祖母与母亲那点脸色哪里放在心里。张老太太与郑氏心中有数，老太太一连叹了几十口气，也没得她那最疼爱的孙子一星半点的注意，一时怒气上涌，便与郑氏使个眼色，意思是，与宁家的口头约定，就此作罢吧。

　　郑氏为难得紧，这对儿女的亲事，是她亲自上门求的，对方宁家的门第又较自家而高，谁晓得这一切似乎都定下来的时候，竟然出了这种事儿。她口头上嗯嗯啊啊地应了，背地里去寻了张俊的父亲出面，想要在婆母与次子这一对矛盾之间调解调解。

　　张俊的父亲张弘，一直在内务府领一个闲职，但是实际上却是京城人人都认得的大皇商。儿女的婚事，张弘曾经过问过两三次，晓得宁家家声不错，便丢开手去，连儿子相中的姑娘是嫡是庶，他都一概不知。这下听说了张老太太不喜欢未来的儿媳妇，便亲自去寻张俊，本来只想要劝说几句，却发现了张俊一面在外头到处借钱，另一面则在腾挪自家账上的银子。

　　张弘是个银钱上极其小心的人，当下便追问起张俊这些银钱的用途来。岂料张俊却不肯说，他的想法是，若是叫家里人知道了他到处东拼西凑，拉下脸面求人借钱，只是为了求娶宁络紫过门，怕宁络紫进了张家的门之后，不被张家人待见，所以能瞒着家人，尽量瞒着家人。

　　可是十万两银子这金额太过庞大，又不是几千几百两的小数目，账面上藏一藏就看不见的，张弘一下子发现了次子所谋之巨，当下逼问张俊，可是张俊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当他借的银子，过一段时日保证悉数归账——

　　可惜，张俊这点说辞不仅挡不住自己的父亲，还引来了自己兄长夫妇的猜疑。要知道，张俊是小儿子，将来铁定要分家出来的，张俊的大哥张平本就觉得父母偏疼次子，眼下又出了这等银钱上的事儿，张平甚至怀疑次子与父母合谋，要将张家掏空了，然后分家，只留一个空架子张家给自己继承。

　　张平也罢了，张平的妻子王氏，却是个眼里见不得沙子的，听说了这等事儿，也不大闹，只是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都会在张老太太和郑氏面前，捂着帕子呜呜咽咽地哭上好久。没过多久，张家偏袒幼子，导致长幼不合的事情便传遍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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