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小心翼翼地从邵姨娘屋里的博古架上取了那个香樟木匣子，交给邵姨娘捧着手中，跟在邵姨娘身后，往晏氏暂居的屋子里过去。

　　路上，邵姨娘随口问了一句，道：“秋雪那个小蹄子去哪儿了？今日一直也没见到她。”

　　秋雨语气稍稍有些生硬，道：“她今日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了丑，姨娘也亲见了，想必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哭了。等过一两日，大家都忘了这事，她就出来了。”

　　邵姨娘听了冷哼一声：“无能之人，还偏生这许多矫情。”

　　秋雨跟着邵姨娘身后，听了这句话，顾不上回答，只管低着头走路。邵姨娘微觉得有些怪异，心念一动之间，却见到金妈妈从晏氏的院子里迎了出来。她立时将秋雨秋雪二婢都抛在了脑后。

　　金妈妈恭敬地迎了上来，称呼道：“姨娘！”又补了一句，道：“夫人的居所刚收拾好，所以这会儿才请姨娘过来与夫人说话。姨娘可千万不要见怪！”

　　邵姨娘听了，更是趾高气扬，一双眼睛长在了头顶上，正眼也不看金妈妈，直接往晏氏那里去了。

　　金妈妈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见了邵姨娘这副神气，早在心里骂了个千遍万遍，暗道：且忍你片刻，待你晓得变天了，再看你的笑话不迟。

　　晏氏端坐在小院儿的堂屋里，手中捧着一只珊瑚红的粉彩瓷盅在饮茶。她这院里的器物摆设，只有一半是原先庄子上有的，其余布匹织物、常用的器物，无一不是从南阳宁府里带过来，按照南阳府里的格局一一摆上。

　　邵姨娘见了就有些惊疑不定，她这才想起来，不晓得晏氏为何突然到这庄子上，而且竟隐隐地有点常住下去的打算。她想晏氏问好，晏氏只微微点头，请她在自己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便接着就着手中的小茶盅继续喝茶，半晌也没有做声。

　　邵姨娘便有些不耐烦。

　　在邵姨娘的耐心将将耗尽的时候，晏氏才施施然开口，道：“姨娘一定在想，我作为宁家的夫人，事先也没有说一声，便赶过来这庄子上面，到底意欲何为。”

　　邵姨娘躬身，道：“请夫人示下！”

　　晏氏转向她，微微一笑，却对金妈妈说：“金妈妈，这屋里还是有些冷，去将炭盆给我挪近一些，再拿火叉来，将里面的炭稍许翻翻。”金妈妈依言去了，将炭盆挪到晏氏的右手边，跟着使了个眼色，与秋雨等人都退了下去。屋里便只剩晏氏与邵姨娘两人。

　　晏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接着便看着手上涂得艳紫色的蔻丹，慢慢地道：“南阳城里虽好，但是却干冷干冷的，不比杜家村这头，总还有些雨雪，气候也湿润一些。若不是我劝住，我们二爷，只怕现在也在这庄子上了呢！”

　　邵姨娘听见晏氏提起宁裕的名字，心底一颤，连忙说：“夫人的意思，妾身并不明白，还请夫人详为讲解一二。”

　　晏氏这时抬眼望着邵姨娘，道：“宁家两位小姐的事情，二爷已经知道了。”

　　“这……这怎么可能？”邵姨娘闻言，几乎扶着椅背跳了起来，可是一时间又觉得脚底发软，摇摇晃晃又坐了回去。晏氏凌厉的目光紧盯着邵姨娘的面孔，对方每一点反应都落在她眼中，“没什么不可能的，邵家舅爷临去江南上任之前，就已经给二爷交了底，舅爷还吩咐了人，查你与两位小姐之间的事。那人来庄子上之前，曾经先见过二爷！”

　　邵姨娘整个人已经完全瘫软在椅上，她本来还带着自己房里的丫鬟，千方百计地设计林建义，想要让旁人无从信任林建义所说的话——可是既然此人已经与林建义交过底，自己再做什么，其实都没有用。为今之计，只有与晏氏一道，死死咬住底线，内院的事情，若是女人们一口咬死，想来外院男子们，也未必真的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邵姨娘的手突然触碰到她随身带来的那只香樟木匣子，登时有了点勇气。有那些东西在，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拿捏住晏氏。

　　晏氏微微笑着，看着邵姨娘像护雏一样，死死地抱住那只香樟木匣子。

　　她的身子往火盆那里靠了靠，略有些夸张地道：“这金妈妈，叫她将炭火翻一翻，烧得再旺一些，才暖和么！”她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叠微微有些泛黄的纸张，往火盆里一扔，道：“也罢，姨娘若是不见怪，我便只好自己给这炭盆加点火了！”

　　厚厚的一叠棉纸，上面有好些字迹，纸张已经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晏氏看也不看，便往火盆里扔，纸张着火极快，瞬间便被火舌吞没，炭盆上空，便有不少纸灰飞舞着，仿佛一朵朵黑灰色的蝴蝶，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晏氏跟着从袖管里又掏出一叠，跟着往炭盆里一扔。

　　邵姨娘似乎已经看得呆了，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疾步冲到炭盆之前，伸手要将已经着火的纸张捞出来——可惜她晚了一步，那些泛黄的纸张只在火光之中闪了闪，便俱都化作了黑灰。

　　邵姨娘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发呆了片刻，像是想了什么起来，从颈项之中摸出一把拴在银链子上的钥匙，回到她的座位旁边，取过那香樟木的匣子，三下两下，将匣子上的锁打开了，啪的一声翻开匣子——

　　匣子里面空空如也。

　　邵姨娘仿佛像是见了鬼一样，将香樟木匣子整个儿倒了过来，接着又将匣子摔在地上，口中连连尖叫，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就不见了呢！钥匙只有我一人有，怎么就不见了呢！”

　　晏氏冷冷地看着邵姨娘惨声呼叫，没有出声，而是顺手取过手边的茶盅，又饮了起来。她似乎越饮，心情越是欢畅，唇边的笑意也越发地浓厚，终于忍不住出声，话语带了十二分的讥刺，道：“姨娘，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啊！”

　　说到这儿，晏氏不禁想起当日默许了邵姨娘的请求，坐实了邵姨娘驱逐宁家两位小姐的奶娘，跟着又将两人掉包。她心里觉得此事并不稳妥，可是她有把柄被邵姨娘掌握在手中，好多事情上不得不听凭邵姨娘拿捏。

　　刚开始的时候，邵姨娘的计划确实是顺利的，可是大约是母女天性吧！邵姨娘这几年来，在宁家大小姐的身上花的心思多，而在二小姐的身上，不是禁足就是送庄子，所使的这些伎俩都过于令人瞩目。久而久之，就连不问家世的二爷宁裕，都隐隐有所察觉。晏氏早就觉得不妥，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将自己也给搭进去。可是邵姨娘却仗着手中的把柄，行事无忌，竟然连她这个宁家主母也敢顶撞。

　　直到现在，晏氏亲眼见到对方手中所掌握的把柄，在炭盆之中化为一团灰烬，心里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舒畅无比，不禁又笑道：“这几年我看账册，姨娘虽然在庄子上，补药什么的，都吃的不少。想来姨娘是个惜命的，眼下就请姨娘继续惜命下去，好好地保养，等宁家两位小姐出了阁，再从这宁家庄子上出来，会南阳城服侍也不迟。”

　　宁家两位小姐都是还有四五年及笄，此后谈婚论嫁，至少还要个两三年。过个七八年，邵姨娘早就不是能在宁裕面前服侍承欢的人了。想到这里，晏氏心里越发地得意，忍不住欢畅地笑了起来。然而邵姨娘却似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面如死灰，整个人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晏氏说话。

　　晏氏将金妈妈与秋雨叫了进来，吩咐她们两个将邵姨娘送出自己的院子里去。“省得我对着姨娘，茶也不想饮，饭也吃不下！”晏氏的话也变得尖酸刻薄——好不容易解决了多年的宿敌，终于不用再憋屈了，此时不睬上两脚，更待何时？

　　秋雨与金妈妈将邵姨娘掺了起来，邵姨娘却用力挣开，道：“一定是那个小蹄子，她日前派人上我屋子里偷了这些物事！二夫人，你千万莫信那小蹄子，她迟早连您也一起卖了！”其余人听得糊里糊涂的，秋雨却知道邵姨娘口中的“小蹄子”，指的就是宁绾朱。

　　可是晏氏却不给邵姨娘机会误解宁绾朱，她心情十分好，并不介意再往邵姨娘心口上戳一刀。“姨娘，我看你院子里的秋雨，十分善解人意，极为伶俐的。我想跟姨娘讨个请，着这秋雨姑娘在我身边服侍，你看可好？”

　　秋雨听了晏氏的话，身子便抖了抖，随即恢复了镇静。

　　然而邵姨娘却明白过来了，她尖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枉我对你这样好，这些年来，一直抬举你，赏你，还把了那么银两给你爹娘——你，你却……投靠了夫人！”

　　“啪”的一声，邵姨娘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秋雨面上掴了一掌，秋雨的左边面颊登时一片红肿，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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