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世宁想到这里，已经下了决心，长身立起，道：“夫人在此间好生歇息吧！一日一夜之后，皇城便归我有。然而此前城门之上却恐不大安全，夫人万勿离开此间阙亭半步。若是出去了，则常某不能保证夫人的安全。”说毕，一个转身，只留个背影给阙亭里的女眷们，自己大踏步出门。他背后自有士兵看守着阙亭的门户。

　　宁绾朱从常世宁口中探知了不少消息，此时难免低头沉思——听常世宁所言，如今世人都以为永昌帝眼下已经南下亲征，而京师空虚。不止世人如此，如今宫中的一后一妃都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宁绾朱却晓得事实并非如此，永昌一定还在京里的哪个角落里操控大局……

　　她正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身边的几名宫人在议论纷纷——

　　“就是说，再过一日一夜，皇城里头那些人，就都要没命了？反而是咱们，能留得下性命来？”一名宫人捂着脸颊，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咱可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过！”

　　“你信吗？我可不信，我听宫里好多老嬷嬷说过前朝的事儿，但凡这样宫里宫外杀来杀去的，到最后倒霉的都是我们这种没什么品阶的宫人们。‘成王败寇’，你们听说过吗？你们想想，宫里地方那么大，要是真有叛军攻了进去，只消带点干粮，寻一个没人的偏殿，在里头挨几天，没准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改天换日了。哪像我们在城头上，这么危险，没准儿一介流矢就能要了你我的命。”这是典型的悲观的论断，打死也不相信守在这午门之上的阙亭里，会比避在宫中更为安全。

　　除此之外，还有些人窃窃私语地在说些不相干的，“刚刚那位便是长春侯常侯爷吗？”有人小声地问道，“真是仪表堂堂，年轻有为，比经常进宫的那些老大人们要入眼得多了！”说话之人大约立即便被打了一记在背上，“唉哟”了一声，旁边有人低声斥道：“都这当儿了，还烦什么花痴啊！再说了，常侯爷眼里，便只有那一位，哪里有半只眼睛瞅过你，自作什么多情呢！”

　　先前那名宫人自然不服气，便嘟嘟哝哝地，只说：“一介弃妇，都能入了常侯的眼，我等又缺在哪里，又有何不能？”

　　宁绾朱暗自苦笑，原来自己在这些宫人眼中，就只是一介需要人怜悯的弃妇。

　　“耿次回，这回，可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啊！”此时此刻，宁绾朱身无长物，身边除了一群唧唧喳喳的宫人，便也再无助力。所以此时此刻，她就只能双掌合什，凝神祷祝。她觉得此生已经再无可求了，如今文哥儿平安，由叶嬷嬷等人看护着，想必是稳妥的；父亲宁裕那里，只要将先帝薨逝的心结放下，在永昌新帝那里，想必是能够做一个股肱能臣的；邓国公府里诸人，有定国公府与赵王妃护着，想必也无大事，所以她所求的，就唯有耿琮那里，希望耿琮能助永昌一臂之力，令汉王奸计无从得逞。她虽然不曾得永昌明示，可是她却是相信，耿琮必定会被永昌用作一道奇兵，令汉王与常世宁等人，出其不意之下，大败亏输。

　　见到宁绾朱如此虔诚地合什祷告，这气氛也感染了其他宫人，不少人也学着她一样，双手合什，安静地各自祷告。

　　不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了。外头有人敲梆子，佩兰数了数，道：“已经是辰时了。”接着便有士兵拎着一大桶白粥进来，另一个士兵提着一只食盒。宫人们好奇，一下子都围拢了上去。只见那食盒里装了精致小菜，零零总总，有八九样之多。

　　幼兰却面露鄙夷之色，“噫”了一声，道：“就这些呀，我们是皇后殿的人，向来锦衣玉食，这些粗鄙之物，我等哪里咽得下去！”

　　原先那个拎着粥桶的士兵，登时冲着幼兰啐了一口，道：“你们是宫里主子们的奴才，原瞧不起我们这些小卒子的食物，回头我偷偷给你粥桶里也吐一口吐沫，看你还吃得下去不！”

　　幼兰想了一下，果然恶心地就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不过，众人至少要在这午门城楼上被困一日一夜，食物什么的，也必须经过这些士卒的手。总不能一点水米都不进吧。因此幼兰虽然面有菜色，可是当着这俩兵痞的面，也不敢再说什么。

　　还是佩兰脑子动得快，早已立起来，快手快脚地从那俩士兵手中接过了粥桶和食盒，脸上堆满了笑容，说：“真是的，两位兵大哥，您二位跟我这傻妹子较什么劲儿那！两位都是百忙之中，还能想的起来给我们这些女眷们送吃食，对我们再好不过了，又怎么可能给我们饭食里做手脚呢？”

　　说着，她将手里的东西往阙亭中央一递，跟着右手就将头上一根金钗拔了下来，递到两人身前，道：“我身边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两位的，就这个还值些钱，不拘哪位，家中有姐妹妻室的，随意拿去戴了顽便是。”她倒也非故意要挑拨，可是手中的金钗递出去，却是虚的，最好那两个士兵自己起了嫌隙争执之心，只怕才正中她的下怀。

　　谁知那两名士兵对望一样，都说：“这位姑娘，咱还真是不能要你的东西。”

　　那个曾经威胁要往粥里吐口水的士兵接口道：“咱们大帅早就应允下来了，只要皇城一破，宫里的好东西就都是咱们的，谁在乎你这么一根破铜钗。”佩兰立时白了脸。

　　而另外一个一直和颜悦色的士兵则对佩兰笑笑，说：“姑娘，不是我们不识好歹，只是我们常侯早有言道，此时受了您一样东西，下回您便能以第二样东西，诱使我等满足您的私心。这大大有违军纪，因此我等决不能为此。”竟然是一点儿油盐都不进。

　　无奈之下，佩兰幼兰等人只得令两名士兵先去了。众人围坐在宁绾朱身侧，小心翼翼地捧着粥碗，慢慢地喝粥。大家大多折腾了一夜，此时有热粥填进肚子里，多多少少好过一些，精神大多为之一振。谁知吃到后来，不知是谁，在人丛里呜呜咽咽地先哭了起来。这气氛带动了众人的情绪，一时不少人纷纷放下来了粥碗，也开始淌眼抹泪地哭起来。那幼兰哭得甚是伤心，说：“这些贼官兵要攻进皇城里去，还说要抢东西，我们那些姐姐妹妹，平日里最是重礼，要是被外男碰一下手指头，只怕都要寻死的，如今……如今这样，她们可还保得住性命么？”

　　确实如此，古来朝代更迭，战事纷起之际，做将领的，若是要激励士兵奋勇向前，多半便应承事成之后，士兵可以劫掠几日。一般此令一下，士兵们便会像是红了眼一样，任谁也挡不住。想不到，常世宁，竟然会在午门城头上使出这么一招。因此即使是皇后在将自己作为人质“奉送”之后，还留有后手，只怕也挡不住那些为财帛急红了眼的士卒。

　　想到这里，宁绾朱再也坐不住了，低头略想了一想，便起身出门，对阙亭外看守着的士兵，说，她有机密要事，要呈给常侯听，请人急速去报常侯。守门的士兵想，一介女流，哪里有个什么机密要事了？所以磨蹭了很久，在午时之后，才将信递到常世宁那里。

　　常世宁闻讯，午时三刻便过来了，立在阙亭之外，候着宁绾朱出来。两人在城楼之上，常世宁故意摒却下人，将宁绾朱带到城楼一角，好教两人私语无人能够听见。然而他见到宁绾朱一身白衣，长发在风中飞起，似乎冷得微颤，心里又难免过意不去，最好只好硬着心肠道：“夫人究竟有何要事，要说与本侯听的？”

　　宁绾朱微微垂首，将她的意思说了，却是要常世宁约束手下，即便是进了皇城，也不得随意劫掠，尤其不得为难宫中女眷。

　　常世宁千想万想，再也想不到宁绾朱竟然会为了这个，特特来求他，当下黑着一张脸，冷冷地道：“夫人，如今你以为在这里的城头之上，还有置喙的余地么？”接着，常世宁唇边挑过一丝玩味的微笑，道：“若是本侯答应了夫人，夫人又能应承本侯什么？”

　　宁绾朱却好似看破了常世宁的心思，丝毫不乱，不慌不忙地道：“常侯，妾身此言，乃是为了常侯本人好。眼下汉王还在青州，您却先欲取皇城，若是汉王殿下驾临京师，见到皇城玉石俱焚，又或是被劫掠已空的情形，您想，他又该怎样想您？而您那时，又该身处何地呢？”

　　常世宁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心中已经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以他的性子，几乎要脱口而出，“就算是本侯取了这帝位又如何？”然而他心中还留着一丝理智——他知道手下的兵，并不是他的私兵，而是心向着皇家士兵。到底是永昌还是仁煦即了帝位都不要紧，但只要是他这个外姓，便只怕不服者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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