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叶嬷嬷的解说，宁绾朱终于明白了一点。叶嬷嬷淡淡地道：“帝王心术，常人不可揣测。最简单的便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一旦越了界，只怕便会落了把柄在人手中，之后便事事制肘。一旦彻底没用了，便会被一捋到底，本朝前些时日里削爵的不少人家，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宁绾朱点头表示受教，她记挂着新认识的皇长孙正妃胡氏，便请教叶嬷嬷，宫中的这番变故，对胡氏有没有影响。叶嬷嬷笑道：“如今此消彼长，英国公府上失了贵妃娘娘，只余太子妃一个，如今必是要力保皇长孙的。皇长孙正妃是嫡，太子妃就算与孙氏再亲厚，也越不过这嫡庶去。这便是失之东隅，收于桑榆了。”

　　贵妃娘娘逝世，虽不算国丧，但是出于礼敬英国公府，京城内饮宴奏乐的场合也是少了不少。加上又快要入冬，所以整个京城之中，虽然人人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和年节忙碌着，可是街道上的气氛却显得肃穆而压抑。

　　正在这当儿，宁裕竟然提出来要买院子。

　　如今宁绾朱管着家里的账目，于是便与宁裕商量了一下，留多少现银在手上准备过年的开销，又准备多少现银准备买院子。宁裕见宁绾朱管得头头是道，叹了一口气，道：“绾朱，你若是出嫁了，父亲上哪儿去寻这么贴心的管家婆去？”

　　宁绾朱笑着不依，道：“父亲说我是管家的婆子，不如就多留我在家几年吧！”她私心里真的很想说服父亲——她不想嫁人，清清静静地一人变老，总比遇人不淑，最后呕心泣血要好上许多。

　　然而宁裕哪里肯依，他伸出手来，想像宁绾朱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小脑袋。可是如今宁绾朱头上梳着一个双飞髻，上面还插着一朵玉兰珠钗，宁裕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又说孩子气的话！”宁裕教训道。

　　与宁裕商量完，宁绾朱调了通州庄子上当年一半的收益进来，充作过年与开春时候的花销。而账面上的银两则都拨给了宁裕置办院子。宁裕跑了不少地方，最后还是在灵境胡同深处相中了一处小三进的院子。院子不大，但是胜在家具都全的，而且不临街，清净的很。宁裕便做主，将院子买了下来。

　　岂料晏氏一阵风似地奔过来寻宁绾朱，劈头就问：“你父亲在外头置院子做什么？”

　　宁绾朱知道晏氏在担心什么，但是她也确实不晓得宁裕为什么要另外置产，只好回说不知道。晏氏便更急了，冒出来一句：“不会是，不会是在外头有人了吧！”

　　宁绾朱听了这话，“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道：“母亲与父亲结缔这么多年，父亲的品行您也是知道的，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父亲为何置产，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父亲呢？”

　　一席话将晏氏给问哑了。

　　晏氏真的很想去寻宁裕问个清楚明白，可是她偏偏又不敢，求了宁绾朱半日，宁绾朱还是心里不舒服，坐着不动。眼前这位继母，既不相信父亲，又不敢与父亲开诚布公。所以她觉得父亲与继母交恶，原因大半都在继母晏氏身上。

　　大家别扭了良久，最后还是宁裕自己说了。他赁了灵境胡同巷尾的院子，是要给宁景清宁景和小哥俩，延请名师用的。一听这话，晏氏已经大喜过望。两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见到丈夫关心儿子，主动关心儿子的学业，晏氏一腔的别扭都化作了绕指柔，对宁裕温柔备至之外，对宁绾朱也是百依百顺的。

　　可是宁绾朱却觉得宁裕的说辞有点奇怪。宁景清宁景和小哥俩才刚刚到启蒙的年纪，还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的阵仗，专门买下一个院子，给自己两个弟弟读书用——又不是办学堂。

　　到了十一月中的时候，京里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宁裕专门嘱咐宁绾朱订了十几篓上好的银霜炭，送到了灵境胡同巷尾的小院里去。宁绾朱更是觉得出奇。

　　直到这一日，林建义来寻她，无意之中提起，说是宁家灵境胡同巷尾那里，像是有宫里来的侍卫在值守。

　　“林先生，此话当真？”宁绾朱对自己父亲整出的这一套神神秘秘的事情，惊讶之余，觉得实在是难以理解。不过宁裕已经于日前完成了经筵日讲，一道圣旨，直接将宁裕调入了吏部，等年后开了衙，便从正五品的侍郎开始做起。虽说正五品的官职不算太高，可是像他这样，翰林出身，头一年便调入六部做堂官的，少之又少。像晏长生，眼下也只不过还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而已。

　　林建义所说的，自然是真的。他见宁绾朱对此事关注，便又告诉了宁绾朱一个消息：“外头流传着，说是曹阁老不太满意令尊，觉得令尊是靠向了勋贵，才得了这么快的升迁。人前人后的，颇有些怨言呢。”

　　曹阁老便是指内阁次辅曹经，是曹月娥本家的那位祖父。

　　“靠向勋贵？”宁绾朱冷笑一声，心知那些人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罢了。宁裕确实入仕以来与东宫中人走得近些，这与他担任东宫侍讲有关。然而近几年宁裕的性子越发地清冷起来，不像其他文官那样喜欢扎堆抱团，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宁裕的脾气，倒是更像舅舅邵扬。大约也是这个原因，宁裕显得不那么合群。但是就应为这个，京中的文官集团里，便传出这样的流言来，实在是叫人齿冷。

　　林建义看宁绾朱并不那么在意，也放了心。他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个消息，只没法亲口对宁绾朱讲，忍了又忍，连宁绾朱都听出话头来了，笑着问：“林先生，相识这么多年了，您晓得我的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有什么令您这样欲言又止的呢？”

　　林建义想了半日措辞，突然说：“大小姐，听说您有一位自小随身的教养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是吗？”

　　宁绾朱听了这话，越发的惊异不定。她已经猜到，林建义要说的话，十九与自己有关，怕是关于女儿家闺誉或是名声的，所以林建义当着自己的面讲不得，只能选择说给宁绾朱贴身的嬷嬷听。

　　她沉吟片刻，对侍候在门外的墨竹说：“小丫，去将嬷嬷请到这边来，就说我有些针线上的事情要请教。”

　　少时叶嬷嬷过来，宁绾朱将她扶到炕上坐了，便对林建义说：“林先生，有什么话您就对嬷嬷说好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宁绾朱出了屋子，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这日没有风，空气里却有一股微湿的气味。宁绾朱叫过墨竹来，“小丫，我觉得快要下雪了。你帮我去问问各院儿里炭火够不够。”

　　墨竹应声去了。

　　屋里叶嬷嬷突然大声怒道：“岂有此理！”接着是一个茶盅掼在地上的声音。宁绾朱大吃一惊，以叶嬷嬷的涵养，是什么能让像她这样的人动如此大的肝火？

　　林建义从里面匆匆出来，脸上有些尴尬，匆匆对宁绾朱抱了抱拳，道：“巷尾那个院子，小姐不妨问一问令尊，在下觉得，不是大弊便是大利，总是小姐心里有数方为好！”说毕，他便匆匆告辞去了，而宁绾朱则急急忙忙地进去看叶嬷嬷。

　　屋里一个茶盅碎在地上，地上溅着茶水与茶叶渍。

　　叶嬷嬷坐在炕上，眉头紧皱着，面上仍然是怒气未消。宁绾朱连忙上前柔声宽慰，道：“嬷嬷，您千万别跟什么三不知的人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叶嬷嬷恨恨地道：“不知道府上哪个白眼狼，竟然在外头传这样的流言，这样抹黑大小姐！”

　　宁绾朱淡笑道：“流言什么的，我早都顾不上了。外头即便是传，能妨碍得了咱们过一天日子么？”

　　叶嬷嬷看着宁绾朱坦然的模样，有点怒其不争，突然握着拳头敲了一记炕桌，道：“要是叫我晓得哪个往外头嚼的舌根，要是以前在宫里，早就……”说到这里，叶嬷嬷突然哑了片刻，接着有些难受地看着宁绾朱道：“大小姐，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的事情？”宁绾朱苦笑道，她幼年的记忆，已经够不堪了，竟然还有人愿意拿出来做文章，实在也太过看得起她宁绾朱了。

　　“说您小时就克死了生母……所以才被送到庄子上去休养，后来在庄子上克死了生母本家的一个姨娘，回到南阳城中又克死了祖父，是命最硬不过的。”叶嬷嬷看着宁绾朱，看着她的面孔，从微微发白变成涨得通红，再变得惨白不见任何血色，叶嬷嬷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连忙说：“姑娘，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要是觉得气，便骂出来，这样憋在心里实在不好啊！”

　　宁绾朱冲着叶嬷嬷惨然一笑，眼角有水汽渗出来。这时候外面不晓得是哪个小丫头，突然叫嚷了一声，道：“落雪了！”宁绾朱连忙扭过头擦擦眼角，又扭头对叶嬷嬷说：“嬷嬷，我们去看看外头的雪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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