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工夫，永昌已是从大车之中跃了出来，他打横坐在大车前端的车沿上，跷其一条腿蹬着大车的车柱上，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道：“大车本王亲自查过了，没有违禁之物，也没有违制！还有哪位，有兴致上来查一查的？”

　　他用略有些挑衅的口吻，问：“啸天？你来搜本王的车驾？”

　　于啸天往后一缩，他从小怕这个皇长孙，虽然辈分上永昌其实还要小一辈，当下他唯唯地道：“殿下亲自看过，又会有什么问题？”

　　永昌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算你这小子识趣。

　　他接着又问了一遍五城兵马司的人，对方刚刚就没胆气，眼下就更没脾气了，永昌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最后，永昌的目光，带着些冷冽的笑意，看着邓国公耿亦冼，轻轻地道：“那便就是邓国公了。耿大人有兴趣来我车驾上看看不？”

　　耿亦冼抬起头，看见永昌毒蛇一样的目光，心里免不了打了个突。不过这件事情实在重大，耿亦冼不敢掉以轻心，竟还是抬起头，往永昌身后，大车里张了一眼。

　　大车之中，帷幕重重，装饰得极为奢华繁复，确是皇家气象。虽然有永昌大半个身子挡着，但是车前的帐幔已经被揭开，可以见到车内的情形。车内虽然昏暗，可是众人却看得清楚，大车里——没有人。

　　耿亦冼心里一跳，再想如今京城之中的皇亲国戚和一众勋贵子弟都已经在西山之中守了三四日了，城中的皇长孙府邸里只留了一帮女娘们。耿琮那小子就算是去求，也求不到小王妃头上去。看这样子，自己确实是多虑了。这大车过来，大约只是新婚的小王妃想念夫君，接着打发大车过来的机会，找人探探永昌这边的动静罢了。

　　想到这里，耿亦冼便打算找点说辞，向永昌低头。岂料永昌比他更快，冷冷地斜睨着耿亦冼，一张口就是尖酸刻薄的冲人话：“邓国公大人将手伸到我头上，是不是管的也太宽了些？依我说，将自己家内宅的事情都看看好，莫要做出什么不经的丑事，或是什么自损臂膀之类的，徒然做人家笑柄！”

　　永昌话中有话，耿亦冼哪里听不出来，他被人当面奚落，一时面色紫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永昌却看也不看他，从车夫手中接过马鞭，“刷”的一声便甩了出去。

　　大车绝尘而去，于啸天望着大车的背影，好奇地问耿亦冼：“姑父，这大车究竟怎么了？还有，您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拦着皇长孙殿下，与他过不去呢？”

　　耿亦冼默不作声，还在琢磨着永昌那几句话，“自损臂膀”，不就是暗指他所作的种种针对耿琮的事情么？难道京里消息来的这么快，转眼已经到西山了吗？耿亦冼觉得脑袋里一片浆糊，半晌才道：“不好，只怕耿琮那小子早就过来了！这一下是声东击西呢！”

　　于啸天在旁笑道：“姑父，我与次回有约在先，这次秋狩演武，要一决高下的，那小子要是不敢来，那我才是错看了他。”眼下之意，竟然与耿琮有几分惺惺相惜，他可不晓得现在耿亦冼正恨耿琮，恨得牙痒痒的。

　　皇长孙永昌帐内，一名太医正在给耿琮上药。永昌见到耿琮的伤，又是惊骇，又是咬牙切齿，忍不住数落耿琮，道：“我早就提点过你，你那个嗣父，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好心，果然心肠都是黑的，还有你那嗣母，虽然名义上还算是我姨婆呢，可是一肚子的坏水，哪个不晓得？怎么样，现在晓得厉害了吧！在这秋狩之前发动，趁皇上不在宫里的时候，将你往大理寺一塞，等皇上回京，案子都结了。”

　　永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极为烦躁地在一旁踱步。

　　后来听了耿琮说起获救的经过，永昌忍不住“咦”了一声。接着他又听说宁绾朱借了亲戚之名，亲自上自己的府邸走动，这才有了胡妃使人飞马给自己送信的事情，自己也才能在最紧急的时候赶到，在大车前一番装模作样，好不容易才混了过去。那时耿琮就藏在大车里最后一层帷幕背后，若不是永昌那时亲自往车前这么一坐，随便有个小卒上来查探一番，立刻就要露馅。

　　“那个宁家的姑娘，就是当初茶楼上的那个？”永昌问。

　　“是！”耿琮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声音里却连一点异样都听不出。

　　“嗯，不错，相貌好，是清贵士大夫家的嫡长女，更难得的是，有这番心性与机变——”永昌想起宁绾朱，当日在茶楼上，面对自己这个莽皇子当场讨要贺礼，又是害怕又是不屈的神色，不禁露出笑容来。

　　耿琮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紧。

　　“如今汉王叔与赵王叔都是一妃两嫔，倒不如……”永昌暗自盘算。

　　旁边耿琮却觉得一颗心直往下坠了下去，整个人如置身于寒冷的冰窟里，而身上的伤却突然大痛特痛起来。

　　“也不好，宁学士如今正在做东宫侍讲，学问不错，人有正直，阁老们都看重，若是与宁家走得太近，皇祖父那里估计又要生疑。”永昌想想又觉得不对，改了口。

　　耿琮这才觉得略微好些，可是额上早已经是汗津津的。

　　“话说，次回的伤，到底怎样了？”永昌低声问给耿琮治伤的太医。

　　太医摇摇头，说：“明日演武，怕是够呛——伤到了筋骨，就算是明日忍了痛上场，力气使不出，只怕也有心……有、有心……”太医看着永昌面色不善，总算没有将“有心无力”的后面两个字说出来。

　　永昌早料到了大夫会这么说，终于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耿琮却在一旁怔怔地出神，渐渐地有些魂不守舍，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

　　自从邓国公府出了那档子事，他便一下坠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他这趟由皇上宣召，从西北回京，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世人都道他年轻有为，在京中仕宦，几年之内必定能在京中混出个人模人样出来。他还曾想过，一旦在京中掌了些实权，他就要为他耿家军中的兄弟们，尤其是那些战死在疆场的兄弟们，为他们的家人遗孀，谋一份福祉。

　　可是如今竟然遭了这样的事，耿琮一时竟有些万念俱灰——在亲生父母眼中，他可有可无，只是在亲弟弟有事的时候，他才合该出头，为弟弟遮风挡雨，甚至是挡刀子；然而在嗣父母眼中，他耿琮，连一颗弃子都不如，眼下他只是个挡着别人路的绊脚石。

　　——执金吾，仕宦当作执金吾，西山秋狩，如果侥幸夺魁，他能得到那个寄望了许久的执金吾统领的职位，可是他这样一个为亲身父母所厌弃，又被名义上的父母所陷害的人，执金吾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灰暗的人生，还有什么为之而拼搏的必要么？

　　永昌见耿琮情形不好，知道他为了邓国公府的那些事情心里憋屈得狠了，但是这是耿家的家事，他也没有无法伸手干预，只能长叹一口气，命太医好好照顾耿琮，自己便出帐了。

　　耿琮身上的伤甚重，太医给他下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物，服药之后，耿琮竟然昏昏沉沉的发起热来，身体烧得火烫，感觉上却总觉得冰冷。

　　半梦半醒之间，人们或憎恶、或同情、或轻视，或鄙夷的面孔一一隐去，耿琮木然地一无所觉，直到远处的黑暗里出现了那个身影。

　　耿琮仿佛又见到了那对温柔美丽的杏眼，来到自己面前，似乎灵活调皮地眨了眨，随即又在黑暗之中消失了。耿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朝着那背影追了过去，待追上了，那少女微微侧头，那双明丽的杏眼正凝望着他，眼中竟又浮起雾气来。

　　耿琮猛地一惊，脑海之中突然清晰地浮现了当日与宁绾朱初见时的情景，种种疑点也浮出水面——

　　若说这宁绾朱是清贵士族之家的嫡长女，怎会独自一人住在那样的庄子上，身边的仆妇看起来也都是庄子上服侍久了的？那庄子离南阳如此之远，宁绾朱在庄子上的日子，想必也很是清苦。难道是因为家中的嫡庶倾轧，又或是继母相逼，竟让她避到了那样偏远的地方？

　　他接着又记得当时自己威逼之下，没有人肯站出来的时候，有个穿着华贵的妇人指着宁绾朱说“这个女娃会画！”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将宁绾朱给卖了。而看那妇人的穿着打扮，和其他仆妇的反应，那妇人应当是宁绾朱的长辈亲眷……

　　不知为何，耿琮昏昏沉沉之中，竟然将以前遗忘在记忆之中的一些细枝末节都想到了，宁绾朱在他心中的形象便越来越完整，越来越似一个活生生的人。耿琮在梦中苦笑，原来对方竟也是个苦命人，当初同样也是一言之间，便被自己身边的人给卖了。他心中登时涌起了同病相怜之意，似乎此前令他痛彻心扉的事情，被父母见弃被兄弟出卖，此刻也淡然了许多。

　　也许，人一旦迈过了个这个槛，便会觉得，不过如此而已。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世上，原来有个人曾与他有过相似的遭遇，能明白他的心思，也在他最需要救助的时候，愿意向他伸出手。

　　原来他还不算上是完全被抛弃的可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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