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说得镇定,其实心里也纳闷,直到几日后胤禛回来,清婉才终于清楚事情经过。
“弘历这样莽撞,王爷不但不说他,反而还夸他。”
而且,弘历自己是出尽了风头,却将弘时置于何地?这话在清婉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我倒是想说他呢,只怕皇上不肯。”
胤禛是真高兴,他心中所想,跟清婉完全不同。
两废太子,让所有阿哥都学了乖,没事谁肯在康熙面前轻露峥嵘?然而一味隐藏锋芒,却也不好。
前不久,胤禛放到福建做官的家奴戴铎寄信给他,信中便提及父子君臣相处之道:
“皇??有天纵之资,诚为不世出之主;诸王当未定之日,各有不并立之心。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
戴铎在粘竿处待过几年,本就精明,放出去历练后,越发厉害,一条一条,都说在点子上。
胤禛虽回信斥责他不守臣道,心里却深以为然。
康熙若过分看重哪个皇子,必会引来其他阿哥的明枪暗箭,但康熙若特别宠爱哪个皇孙,其他皇子私底下再怎么嘀咕,也不能真正跟一个小侄儿过不去。
别人费尽心思求不来的,弘历轻轻松松便为他挣来了。
想到这里,胤禛不禁笑道:“皇上可宠他呢,当年世祖赐了皇上一把匕首,皇上爱惜至极,多年来都随身携带,前两天竟也赏给了弘历,这份恩宠,便是我都未必及得上。”
清婉见胤禛说话时,眉眼都在笑,显是欢喜到了极处,暗暗叹了口气,道:“皇上当真要将弘历养育宫中么?”
“这倒不一定,”胤禛笑道,“你不用担心,就算将来弘历真的被接到宫中,也是他的造化,皇上学问渊博,弘历有皇上亲自教导,必定大有进益。”说着又道,“秋天兔子最肥,此去围场,我也猎了十来只,给两只你吧,极新鲜的,你爱怎么吃,随你。”
木兰山,正午,烈日高悬。
树下的长草簌簌而动,窜出一只野兔,不远处一个旗兵瞥见,一石子飞去,将野兔打翻。
“老七,你这飞蝗石真是越来越准了!”树后转出一个中年和尚,魁梧粗壮,拎起野兔掂了掂,啧啧称赞,“好肥,皇帝老子狩猎的地方,果然与众不同,待洒家洗剥了,烤给你们吃!”
旗兵揭开头上缨帽,露出一张犹带稚气的脸:“大师兄,我们几个不妨,你可是出家人,怎能茹荤?”
和尚陡地沉了脸:“你小孩子懂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眼角一捎,又见一个旗兵走来,立刻高声道,“老二,你怎么管教老七的?他现今连洒家的话都敢驳!”说着瞪了那青年一眼,拎着兔子去了。
青年忍不住,抢上一步,却被二师兄按住肩膀:“你跟他论理有什么用?”
青年气愤地将缨帽掼在地上:“我真不懂师父为什么带他来!”
那二师兄裹着一身灰蒙蒙的兵服,却不掩一种渊渟岳立的气度,正是武林中最富盛名的神医、独臂神尼的二弟子曹仁甫。
他一向深居简出,这次却与师兄弟一起来到木兰,绕过巡视卡伦,换上旗兵衣服,潜入围场。
曹仁甫沉声道:“老七,不能这么说话,他虽不守清规,但只要大节拿捏得定,仍是我们的大师兄,这次行刺皇帝,万死一生,他肯跟我们来,已足见侠义之心。”
排行第七的路民瞻嗤笑:“什么侠义之心,又不要他亲自上阵,只不过万一行刺不成,让他接应我们离开罢了,他武功那么高,我们没一个及得上的,却反而缩在后面,算个什么?师父偏心!”
曹仁甫脸色微沉:“老七,别人可以这么说,惟独你不行!师父的苦衷,难道你还不清楚?”
路民瞻一句冲出口,已知失言,听了这话,更是后悔:“我当然知道,二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曹仁甫拍拍他,表示自己明白。
“二师兄,其实……就算我不是……这次也是我自愿的,我是师父一手养大的,师父的仇就是我的仇,师父的恨就是我的恨!”
“好兄弟!”曹仁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这次若不能生还,咱们兄弟死在一起,同心同德,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路民瞻却笑道:“我不怕死的,到了地下,我就能见到师姐了。”
曹仁甫不由道:“老七……”
路民瞻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山林:“小时候我跟师姐捉迷藏,师姐聪明,老是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每次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她总是轻轻在我脑门上弹一下,说我真笨。不知道这一次见了她,她会说什么?也许会说我们狠心,为什么让她在地下等了十年,才去找她?”路民瞻说时笑着,及至说完,却猛地一咬下唇,吞下喉咙里的哽咽。
“傻孩子,”曹仁甫喟叹,“你是她最喜欢的弟弟,她怎么会怪你?唉,所幸灵儿的大仇已报,我们也再没什么遗憾了。走吧,师父还在等我们呢。”
幽深的森林里,她扶住粗糙的树干,向上仰望……
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
鸟儿的鸣叫声错落起伏,她玩心顿起,脱掉鞋袜,就要往上爬……
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摆,小手的主人口齿不清,奶声奶气:“师姐,也带我上去……”
“你乖乖等着,我摘果子给你!”
“师姐……师姐……”
迷蒙着睁开眼睛,一片青色扑入眼帘,却只是松绿床帐而已,蓊郁的树林和稚嫩的童声,原来都是一梦。
清婉推开竹夫人,慢慢坐起身,支颐呆了一会儿。
也许是渐渐习惯了府里的生活,这几年,那些奇特的梦越来越少,但也从不曾断过。
梦中人的样子,她看不清,但她知道,他们是真正存在的。
梦里的她似乎还小,活泼,率性,无拘,无畏。
当那小小的她穿过梦中青翠的山林时,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中也迸发出欢喜,不是胤禛和弘历给她的、仿佛黑暗中烛火般的温暖和眷恋,而是像阳光一样泼洒下来的、最恣意无束的欢喜。
西洋自鸣钟当当响了起来,将她从沉思中拉出,清婉笑了一笑,不再回想。
洗梳过后,她到法林寺上香。
她不信佛,更不想向佛求什么,但佛寺的静穆、檀香的气味、僧人的梵呗,都莫名地让她感到亲切。
上完香,她屏退下人,步至法林寺后的云松林里。
在法林寺出家的,都是年迈的太监,因此女眷进出,也并没什么避忌。
踩着一地薄薄的松针,清婉不由想:在南方,这样的云松却是不多见呢……
头上的松枝动了一动,她抬眼望去,却看见一只松鼠正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
清婉笑了,伸出手,松鼠跳下来,落在她掌上,呆看她一会儿,抱住她的拇指啮了啮。
清婉摸摸身上,抱歉笑道:“今天没带吃的,明天再喂你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松鼠一惊,飞也似地窜上了树,清婉笑道:“王爷,你吓到它了。”
“怎么知道是我?”
“听了十年了,还能听不出来么?”
胤禛颀身玉立,比周围的云松还要挺拔:“弘历不在,你清闲许多。”
清婉笑道:“闲得都不知做什么好了。”
“也许以后几年,他都很少在家了。”
清婉一惊:“哦?”
胤禛微笑道:“今早我去避暑山庄面圣……”
当时康熙正在曲水荷香,那是北山麓的一座重檐方亭,亭柱下曲水萦绕,流汇成池,池中荷叶碧绿,亭亭万柄。
胤禛一路走去,在亭外迎面遇到弘晳,红绒结顶冠,兰酱色蟒袍,穿戴得一丝不苟,见了胤禛,恭恭敬敬请下安去:“叔王。”
胤禛见他眉宇平和,神色恭顺,却始终不抬眼与人对视,心里微微有些苍凉,这个侄儿在皇孙里也算是出众的了,却因为有那样一个父亲,一辈子都得活在阴影下,尽管康熙恩宠不衰,但所有人都清楚,一个废太子之子,永远都不可能再出头。
风送荷香,同时还遥遥送来孩子的吟诵声,清透圆润得好像荷叶上的水珠。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太监要进去通报,被胤禛止住。
梁九功从亭子里出来,看见胤禛,忙过来道:“奴才请雍王爷安。”又往里瞟一眼,对胤禛轻声笑道,“小王爷玲珑得很,模样谈吐都喜人,皇上不高兴的时候,只要小王爷到跟前一笑,什么气儿都消了。”
须臾弘历背完,一字不差:“皇爷爷,孙儿念得好么?”
只听康熙道:“背书更要知书,光读死书是没有用的。”
“那弘历解给皇爷爷听!”
康熙笑道:“你且说。”
弘历琅琅道:“其实周敦颐说的是花,指的却是人。世人有三种,一种如牡丹,富贵骄奢,趋炎附势,一种如菊,清高自许,超然世外,虽然品性高洁,可是隐逸南山,只能独善其身,不能兼济天下,这两种人都不可取,只有像莲花一样身在世俗而又不为世俗所染、品格卓荦而又能济世安民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
康熙听得大悦:“好,孺子可教!”
梁九功一笑,返身进去通报。
胤禛进了亭子,只见康熙穿着灰色江绸团龙长衫,一如既往地端坐着,弘历一身轻软的浅绿夏衫,清鲜幼|嫩得好像才露尖尖角的新荷,看见父亲,马上跑过来,小脸上绽开笑容:“阿玛!”
弘历嘴角微翘,不笑时都仿佛噙着笑意,笑起来更显得灿烂,圆圆的酒窝像极了母亲,可爱得让人想掬在掌心。
就算是为了他,自己也绝不能输。
心里这样想,胤禛却微沉下脸:“乱跑什么?这样没规矩!”
“行了,”康熙不悦道,“端什么阿玛的架子,他这是一片孺慕之心,你们什么时候这样待朕,朕高兴还来不及。”说完哼一声。
胤禛只得跪下:“儿子不孝。”
“起吧,”康熙道,“朕不喜欢待宫里,就是因为琐碎规矩太多——弘历,把这碟哈密瓜拿给你阿玛——你素来畏暑的,这几天在承德,倒不妨歇歇,”康熙说着,站起身,腰间玉佩上的明黄璎珞垂下来,映进胤禛眼里,“等回了京,可就再没闲工夫了。”
“??…后来皇上说了些政务——这不关你事——说到最后,补了一句:‘弘历这孩子伶俐,等西北的事定了,叫他进宫读书。’”
清婉怔怔听完:“这么说来,皇上果然是要将弘历接到宫中养育了?”
胤禛点头。
清婉茫然若失:“这……”
胤禛笑道:“你不必如此,逢年过节,我自会把弘历接回来。”
清婉慢慢道:“是,有皇上亲自教导,是弘历的造化,何况,弘历出生后就一直在我身边,未尝稍离,比起儿子一落地就被抱走的,已是幸运太多。”
胤禛笑道:“你素来识得大体,竟也有放不开的时候。”
清婉道:“我哪里识得什么大体呢?其实都是王爷一直在纵容我,我明白的。”说到这里,她心里郁闷稍解,不由向着胤禛一笑,颊上立时现出两个酒窝。
胤禛瞧得心中一动,走过去抚|着她道:“你跟着我已有十年,却只有弘历一个儿子,我原本子嗣单薄,弘历出生三月后,弘昼紧跟着就来了,就连娘娘都欢喜,咱们这个儿子,真是极有福气,若再有个女儿,就更好了。”
清婉微微笑道:“这个么……顺其自然便是……”
胤禛笑道:“你说的是。”
两人同时一静,胤禛道:“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来,是了,你以前便喜欢往后花园跑。”
清婉道:“房里闷得很,出来透透气罢了,再说林木青青,最是清爽了。”
胤禛沉吟一会儿,道:“这里算什么,木兰山上,那才真是林涛如海……”
见她果然露出向往神色,胤禛眼中浮起笑意:“而且还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奇事……”
“奇事?”
“我少年时,有一次单人匹马进山,竟然碰见一只雪白的小鹿……”
清婉心口蓦地一热,心跳骤然加快,仿佛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方要苏醒……她喃喃道:“白鹿?”
“是的,很美,我向它射|了一箭……”
“王爷射中了它?”
“没有,”胤禛顿了一顿,“什么都没有。那是个早晨,雾很大,也许是我眼花,也许是我看到了幻象,也许是我遇见了山灵……”
清婉睁大眼睛望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模糊的、破碎的记忆残片隐隐约约浮出脑海,却又捕捉不住……
“这件事太荒诞,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胤禛温和笑道,“今天却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倒让我想去当年遇到白鹿的地方看一看了……你既然也已知道,不如跟我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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