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山畔的马场,粗长桦木搭成一丈多高的围栏。
清婉挽起车帘望了一眼,探询地看向胤禛。
胤禛笑道:“进山难道还坐车,去挑一匹吧。”
“我没骑过马。”
“不要紧,我带着你。”
清婉道:“王爷直接从狮子园马厩里挑一匹就是了……”
“除了弘时弘历的,就都是我的马,”胤禛眼中蓄着笑意,“骑熟了的,没有什么意思,你从这里挑一匹,就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哪里识马……”清婉下车,环视马场,目光却忽被牵住。
她凝望一会儿,穿过马群,走到马场边缘,勒住了一匹马的嚼子。
那马通体雪白,竹批双耳,瘦骨锋棱,站立之时,也隐隐然有超腾之势。
胤禛笑道:“你喜欢它?”清婉点点头。
负责调训马匹的贝子阿岱奔过来:“格格好眼力!只是这马尚未训好,性子太野,格格万万骑不得!”
清婉抚|着马儿柔软的长鬃,回头看着胤禛,胤禛见她不舍,对阿岱道:“不打紧,我带着她。”
阿岱吃了一惊,道:“王爷慎重!”
胤禛见马儿任凭清婉抚|着,并不如何暴烈,又对自己马术十分自信,便道:“比这再烈的马我也骑过,出不了差错的。”说着将清婉扶上马鞍。
猛听身后传来一声怪笑:“你们瞧四哥,这富贵闲人真是当得快活之极啊!我们拼死拼活地办差,到头来讨不了皇阿玛一句好,四哥呢?名马美人地逍遥,皇阿玛倒赞他‘性量过人’,人比人,气死人哪!”
胤禛冷冷道:“老九,你是酒喝多了么?”
只见马场内遥遥走来三人,都是皇子服饰,当先一个黑胖子,正是方才说风凉话的九阿哥胤禟。
胤禛见胤禵也在其中,不易察觉地一蹙眉。
只听胤禟又道:“如今不但四哥深得圣眷,连弘历一个六七岁的奶娃子,都成了皇阿玛跟前的红人儿了,皇阿玛把自己多年随身的匕首都赏了他,叫我们这几个当叔叔的望尘莫及啊。”
胤禛难得的兴致尽被扫光,心中怒极,面上却一点不露,只冷笑一声,走上两步:“承蒙九弟,连赏匕首这样的事都挂念着,不过今日为兄有事在身,就不与九弟寒暄了,九弟请便。”
胤禟见胤禛迎面走过来,倒不好再往前去了,看了一眼清婉,意味深长笑道:“哦——想来这位,就是弘历的亲娘了?我说呢,四哥一向不好色的嘛,怎么忽然想起带女人出游了?不过看在有个好儿子的份上,也是应该的嘛,哈哈哈哈。”
清婉拢过马缰,试着夹了一下马肚,那马果然向前走了两步,她俯视着胤禟,莞尔笑道:“禟贝子形貌魁伟,堂堂男子,怎么说起话来,却像个争风吃醋的女人?”
胤禟眉棱一动:“你说什么?”抬眼又见这年轻女子唇边笑意盈盈,似乎大有不屑之意,顿时恼怒,“四哥,你的女人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清婉探身向前:“我小小的女子,不懂规矩也不奇怪,然而禟贝子天潢贵胄,却对兄长无礼在先,对皇父暗讽于后,怕是更没有规矩吧?”
胤禟大怒,手中马鞭往清婉马前一甩,“啪”的一声脆响:“你好利的嘴!”
这一甩却惹了祸。
那马受惊,嘶鸣一声,蓦地人立而起。
胤禛大吃一惊,想要勒缰,一握却握了个空——缰绳在清婉手里。
马儿一扭身,撒开四蹄就往外跑,一丈多高的围栏一跃而过,到了外面广阔野地上,更是快如流星,转眼便去远了。
事出突然,众人都惊呆了,胤禛顾不得找胤禟算账,一把拉过自己的马,上鞍急追而去。
胤禟也未料到惹下这场祸,吓了一跳,竟愣在当地,却是胤禵反应快,立即召集侍卫:“还不快追?!”
马驰进了木兰山,两侧树木急速倒退,快得连成一片,让人眼花缭乱,晕眩欲呕,清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从这匹乱颠乱跳的马上摔下来,好几次手要脱缰,却又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重新拽住。
然而当马奔上一片高低不平的乱石滩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了,眼前朦胧着闪过一片粼粼波光,她手一软,从马上摔了下来。
后背着水时拍得生痛,白炽的日光在她落水前的最后一刻刺入她的眼睛,好似那个血腥的夜晚,她看见手中软剑被击上半空时反射出的光芒……
清凉的河水浸没了她,眼前陡然一黑,那曾经历过的可怕感觉又回来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
越来越远的厮杀声……
重伤之后的无力,只能任凭水流将自己带走,直至彻底失去知觉……
她猛地喘了口气,河水立刻从口鼻灌入,胸肺难受得似要炸裂。
我要死了?心中电光石火般掠过这个念头,丹田却突然一热,陡生一股力量,涌入四肢。
河其实不深,她很快触到坚硬的河底,借着这股力量,用力一撑,破水而出。
马儿早已不见踪影,好在离岸不远,她涉到岸边,攀住河滩上的圆石,慢慢将自己拖上岸,只是再没力气站起,那股因求生而突生的力量还在体内,但等她一脱离险境,就如不受拘束的野马般在经脉中乱窜。
而脑中亦是乱纷纷一片,破碎的散乱的记忆,过去的,现在的,纷繁芜杂得好似石缝中的长草……
我是谁?
钮祜禄清婉?
不、不是……我是……我该叫……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不远处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一惊,想要撑起身子,却忽感一阵头晕目眩,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听见来人高声叫道:“有人!师父!有人倒在河边了……”
“师父骗人!”女童赤足站在清澈见底的溪涧里,欢悦的笑声仿佛淙淙的流水,“我要是山灵,怎么变不回白鹿了呢?”
趺坐于溪边石上的老尼含笑不答。
“师父没话说了吧?”女童俯身撩着水玩。
“怎么不是?”伴着爽朗笑声,三哥从她身后大步走来,“你在树下一站,鸟儿都绕着你飞;你往水里一走,鱼儿都跟着你游。你还不是这山里的精灵么?”
三哥年长她许多,已是肩宽臂健的魁梧男子,一把抱起她,让她高高坐在自己肩上:“走,三哥带你下山!”
前尘往事流动如歌,恍惚之中,那峰青岭秀、云舒霞卷的天台山景长卷般在眼前缓缓展开,一草一木,都无比熟稔,她想伸手去触摸,眼前却忽然一暗,夜幕重重覆盖下来,空中斜斜一钩,似是冷冷弦月,喊杀声渐渐逼近,刀光剑影里,鲜血喷溅,铺天盖地的一片红色却又忽然化成紫禁城的宫墙……
她独行在两道宫墙之间,脚步声空空荡荡回响在耳畔。
高高的宫墙逼得那样近,使得天空都成了一条细细的灰线,道路却像没有尽头,无垠得仿佛能延伸到天边……
“灵儿,别胡思乱想。”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是谁?她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异常。
“你真气很乱,似乎十年来都敛于丹田,忽然之间被你逼出来,经脉一时无法容纳……”声音柔和慈祥,却仿佛带着穿透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
幻象消失,她喃喃道:“师父……”
“是我,好孩子,我当年教你的吐纳法门,还记得么?”
一股真气注入体内,暖洋洋的裹|住肺腑,??水后的寒冷和内力失控后的气血翻涌,瞬间都得到缓解。
师父不住在她耳边提点,替她疏导真气,乱走的真气和纷杂的记忆,渐渐都变得清晰可循。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忽生一线明悟,犹如晨光初露,须臾旭日破云而出,光照大地。
她慢慢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在一座破旧草房内,阳光从房顶墙壁的缝隙中透照进来,房内景象一览无余。
窗前站着一人,形容清瘦,白发如雪,右手执着拂尘,左袖垂下,却是空空荡荡。
她叫了一声“师父”,扑进那人怀里,心神激荡。
法号广慈的独臂神尼亦是悲喜交集,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好孩子,师父万没想到你还活着……”
“师父,师姐醒了么?”门外一个青年声音问道。
“……瞻儿?”
“师姐,是我!”
她心中一喜,就想去开门,被广慈阻住:“看你。”
她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内衫,呆了一呆,恍然明白过来。
当年她离开时,路民瞻只有十岁,在她印象之中,仍是小小孩童模样,却未想到十年过去,昔日的孩童早已长成成年男子,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全无避忌。
从记忆恢复、再遇故人的喜悦中清醒,她看到时间狰狞的一面,前因后果在心中打个来回,她陡然苍白了脸色:“师父,你为什么会在木兰?”
广慈明净的眼睛里,慢慢浮起怜爱哀伤:“灵儿,你为什么穿着满人的衣服?”
她脸上霎时没有一丝血色,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
见她如此,广慈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轻轻拍着她。
她闭上眼睛:“我落水之后……”
“已过一夜。”
极小的时候,师父就这么抱着她,干净柔软的僧衣上总有淡淡的檀香气味,直到现在都没有变……
而这亲情此时却不能贪恋,她推开广慈:“师父,你们快走。”
“灵儿?”
“他一定还在找我,如果被他看到你们……快走吧!”
广慈没有问“他”是谁,只道:“灵儿,你想跟师父走的话,世上没有人拦得住师父。”
她一笑,却笑得异常苦,广慈顿住:“灵儿,没有人会逼你。”
“我只不过恨我自己,我宁可那时死了……”她声音干涩得好似脱尽水分,“师父,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只是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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