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里,一行人来到城郊一座院落前。
程元朗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回应,程元朗也不急,耐心地一直叩着。
里面终于传来些窸窣声响,一个妇人声音骂骂咧咧道:“什么人哪?这都什么时候了……”一边说一边开了门。
程元朗一步跨了进去,开门的是个中年仆妇,惊愕地看着程元朗,张口欲问,程元朗不等她出声,一指点倒。
吴炳原还沉浸在温柔乡里,有人到了房门外都没察觉,程元朗听见房内隐约传出的调笑声,嘴角轻轻一撇,而梁培风一声冷笑,上去一脚踹开大门!
床上二人这才慌慌张张下来,吴炳原怒骂道:“什么人?!”伸手就要拔桌上的刀。
梁培风乌鞭一抖一甩,已将刀连鞘带了过来,鞭梢动如灵蛇,毫不客气地顺便在吴炳原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吴炳原叫了一声,捂住手上红痕,又惊又怒地望向闯进房内的众人。
梁培风扫了一眼那慌忙中用棉被裹|住身子的披头散发??人,再看看同样衣衫不整的吴炳原,讥笑道:“吴掌堂,你好快活啊!”
吴炳原不知梁培风因何而来,看看旁边不动声色的程元朗,隐约已知大事不妙,勉强定神道:“梁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培风掏出那封信,摔到吴炳原面前:“你自己看!”
吴炳原抓起来一瞧,先是惊愕,继而惶恐,看到最后,他抖了半天,突然大叫:“这信不是我写的!”
梁培风睨着他,见他这样反应,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你敢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信上明明白白是他的笔迹,所写内容也基本属实,然而信却的确不是他写的,只是吴炳原私下的隐秘勾当突然被揭破,一时方寸大乱,反驳的话都说不利落,用力抹着额上的汗,他瞪着眼前众人,忽然指住程元朗,大声道:“是你!”
程元朗轻轻叹了口气:“吴掌堂,你要说什么?”
吴炳原将信攥在手里,几乎要攥出|水来,关节咯咯作响:“这信是你写的!你栽赃!”
程元朗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温淡哀凉,简直可算得上悲天悯人,而吴炳原眼珠突出,面皮红涨,看在众人眼里,不是心中有鬼恼羞成怒又是什么?
众人心里都已一面倒,梁培风曳声曳气道:“吴掌堂,你好大的本事啊,这才做了几年掌堂哪,就学会把盐帮往外卖了,元朗一力说你的好话,你倒反过来攀咬他,别说江湖里没有这种规矩,就是平常做人,也不能这样啊。”
吴炳原死死瞪住程元朗,若不是梁培风还在,只怕立马就要扑上去杀人了:“此人能写各种字体,梁老您也不是不知,他在盐帮十几年,模仿我的笔迹又有何难?”
“哟,”梁培风道,“这也有道理,若是只有这封信,我还真不能就轻信了元朗,可是就算信是假的,你的同谋黄震总不是假的吧?你做的好事,他已经一五一十都招啦!”
真是晴天一个霹雳,吴炳原险些晕倒,耳中只听见程元朗的叹息:“吴掌堂,兄弟一场,我真不想走到这地步,只是如今证据凿凿,说不得,也只能开香堂了……”
帮内开香堂,外人是不能参与的,尽管胤禛身份特殊,程元朗也不能为他破例,胤禛便留在盐站等候。
开香堂都在晚上,众人黄昏时出发去城外山里,满天繁星时方回。
胤禛在客房独酌,见众人回来时,吴炳原已不在其中,心知此人已死,而程元朗遣散众人,便来到胤禛房里。
“王爷若还有酒,赏草民一杯如何?”程元朗神色平静,言笑如常,胤禛倒不禁觉得稀奇,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见得多了,这般让人琢磨不透的,却是少有。
“程帮主请便。”
程元朗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干,轻轻呼了口气,双颊隐隐泛红。
胤禛微笑看着他,程元朗却没了下文,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着喝着,忽道:“这房里……真闷啊。”
胤禛知他有了几分醉意:“程帮主想出去吹吹风么?本藩乐意奉陪。”
程元朗点点头,站起来道:“王爷想知道的,我还没有说呢,一起吧。”
胤禛不禁一笑:这人就算醉了,也不会糊涂。
两人结伴而出,漫无边际地往前走,走过一片杨柳林时,眼前忽地明朗,天上群星,水里波光,连成一片,粼粼闪动。
程元朗道:“到了枫桥了。”
夜晚的枫桥十分安静,四野阒静无声。
程元朗手扶栏杆,道:“盐帮掌堂在开香堂之后怎样了,想来王爷会有些好奇。其实也没有什么,他是非死不可,列举罪状之后,就活埋了。”
虽然早知结果,听到这种死法,胤禛心里还是一凛,不由盯住程元朗,程元朗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其实他走到这一步,是我害的,我那些小算盘,别人也许看不出,王爷却一定心如明镜。”
胤禛摇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若我真想救他,就不会放任他,我是一心要除掉他,”程元朗的笑容里含上苦涩,“人世如棋盘,世人如棋子,他是我棋盘里的一枚弃子,不过下棋之人,又焉知不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胤禛揣摩他话中含义,心中暗暗道:此人难得,若能收纳,却是再好不过。因说道:“我还有几个疑问。”
“王爷请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盐漕关系,似乎不好。”
“是。”程元朗道,“最先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为争夺势力。火并了几次后,双方都有死伤,结怨渐多,再要化解可就难了。”
胤禛道:“我在阊门码头上,看见有个漕丁……”
程元朗笑了起来:“那不是漕丁,那是漕帮的香长江沱。”
胤禛点头道:“难怪举止不凡。”
程元朗道:“我与他私交极好,这次的事,还多亏了他帮我打探消息。我二人都有意化解盐漕之仇,只是盐漕几十年的积怨,不是区区一两个人的努力就可以消弭的,就算身为帮主,也拗不过时,拗不过命。所以私交归私交,一旦盐漕火并起来,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胤禛目光一闪,忽道:“你出身世代簪缨之族,为何会投身草莽?”
程元朗一怔。
“不说也可。”
程元朗笑了笑:“也没什么,天意弄人而已。”
“我却觉得可惜了,在这草莽里,实在屈了你的才干,愿意跟着我么?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你今日地位,十倍百倍,我也给得起。”胤禛含笑说道,言辞娓娓,叫人难以拒绝。
程元朗微微吐了口气:“王爷这样说,我自然是动心的,不过……”
胤禛点了点头:“不过怎样?”
“我想我大概天生不是什么好人,”程元朗淡淡笑着,“多么阴狠毒辣的事,我不想做罢了,真要做起来,我真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所以我不怕任何人,我只害怕自己,我怕自己变成个恶人,因为那实在太容易。”
胤禛想要开口,程元朗却流水一般一口气说下去:“未入江湖的时候,我读圣贤书,指望着考举人中进士,幸好最后书未读成,否则真的进了官场,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自己都不敢想。十五岁时,家逢巨变,流落江湖,盐帮老帮主收留了我,我替老帮主办事,却每每觉得江湖规矩碍手碍脚,我想老帮主看透了我,他临终让我继任帮主,是为了盐帮,也是为了我,规矩我可以不管,道义我可以不问,恩和情却是我放不下的东西。盐帮是我的鞘。”
程元朗跪下去,继续道:“王爷希望我做您的剑,可这柄剑失了鞘,是不知收敛的。”
星光入水,晶莹荡漾。
这一刻,枫桥上的二人却是默默。
“你说得对,”胤禛削薄的嘴唇牵出笑意,“你若真的投到我的麾下,最后我一定容下不你。”
程元朗自胸臆中长出一口气,俯首拜道:“王爷这句话,草民一生感念。”
胤禛扶起他:“不过真是可惜了。”
程元朗直起身,却不肯站起:“王爷不必可惜,王爷其实并不需要利剑。”
“哦?”
“因为王爷自己就是一柄利剑。此剑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话未说完,胤禛已经变色。
因为下面一句便是:“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程元朗自然没有说出这一句,含义却已昭然。
四周安静异常,胤禛幽然道:“你大胆。”
“草民这话,自然是大逆不道,”程元朗微微含笑,“可确是草民肺腑之言。王爷回京之后,草民在江南,遥祝王爷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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