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清婉随胤禛和福晋进宫给德妃请安,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恰好也在。
先前清婉觉得德妃待胤禛还不错,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没比较,德妃对小儿子才真真是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胤禛这边,也就有事时才想起来一下。
不过似乎也不能全怪德妃偏心,看看笑容可亲的十三阿哥,再看看英气勃发的十四阿哥,回头看看自家爷,那张无时无刻不严肃的脸还真是够看的,怨不得别人不亲近。
兄弟之间相处,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十三阿哥胤祥比十四阿哥胤禵只大两岁,年纪相仿,身量相似,又都穿着香色长袍,乍一看双生兄弟也似,两人见了面,却只客套了几句,胤禵便到德妃跟前去了,胤祥则过来跟胤禛说话。
“昨儿我在琉璃厂觅到一方砚台,呵气成水,着墨无声,想着四哥必定喜欢,当时就买了下来。”
“既好,你自己留着用。”
“我那个字,连四哥一半都不及,这样好砚台,在我手里岂不糟蹋了?”胤祥笑道,“再说四哥大喜,兄弟一份贺礼总不能少吧?难道四哥想赖掉这顿酒席?”
胤禛不由笑了起来:“闹了半天,就是惦记着我府里的那几坛好酒,那我过两天摆一桌席,你们都来。”
胤祥惊讶道:“啊,被四哥看穿了!”
胤禛道:“我的酒量连你们一半都不及,这样好酒,在我手里岂不糟蹋了?”
胤祥大笑,那边德妃听见,连声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胤祥笑道:“在说到四哥府上吃喜酒的事儿。”说着四顾,“小四嫂呢?刚刚还在。”
胤禛道:“到后面找她旧友去了。”
胤禵不以为然道:“是被老十三聒噪跑了吧。”
胤祥笑道:“十四弟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我知道了,是怨额娘只想着四哥,十四弟吃醋呢!”
胤禵抬眼道:“谁不高兴了?”两人目光一碰,火花四溅。
德妃却没看见:“胡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三个,我谁也不偏。”
胤祥转过身来,笑道:“是,儿子说错话了,该打!”
清婉辞别几个相熟的宫女,还未回到正殿,远远地就听见里面不止一人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进了门,只见三个阿哥又换了位置——德妃跟胤禵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想起孙子,将胤禛叫了过去,胤禵便踱至门边,与胤祥交谈起来。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但清婉耳力极佳,尽管站在远处,还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楚。
胤禵说了几句闲话,胤祥随口敷衍,胤禵见他心不在焉,冷笑道:“怎么了老十三,离四哥三尺以上,连话都不会说了?枉费皇阿玛那么疼你,却只疼出一个跟班来。”
胤祥双眼望天:“你跟四哥一母同胞,论理比我更亲才是,娘娘向来又最疼你,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是四哥十倍不止,结果却白白疼出一条八哥的尾巴来。”
胤禵眉头一拧,继而舒展,嘴角扬起傲气而任性的笑:“老十三,今年木兰围猎,有没有兴致跟我比一比?”
“你既有这个兴致,我能不奉陪?”胤祥亦是一笑,“不过这次皇阿玛会带谁去,还难说得很。”
“我是难说,至于你嘛,皇阿玛哪次巡幸落下了你?就连太子,皇阿玛都没次次带着,这份殊荣,兄弟里面,你是头一份啊。”
两人面色和悦,时不时还笑一笑,外人瞧着,只觉得雍穆和乐,哪里想到这兄弟俩说出的话,竟是句句带刺。
清婉听得很不畅快,又不好把耳朵堵上,好在德妃很快招手唤道:“禵儿。”
胤禵快步过来:“额娘,什么事儿?”
“正跟你四哥说弘昀的病呢。”
“弘昀又病了?”
“可不是么,”德妃叹气,“胎里就弱,太医也没法子,我就想到完颜氏了,她也不是个结实的,如今怀着孩子,可得加倍小心才是。”
完颜氏便是胤禵的嫡福晋,胤禵笑道:“额娘放心吧。”
“这一胎若是个儿子呢,你就有嫡长子了,皇上最重后嗣,必定高兴……”
德妃拉住胤禵,一说又是没完没了,胤禛坐在旁边无话,清婉一直看着他,却见他神情始终平静,眼帘微垂,不显丝毫喜怒。
“额娘,”胤祥上前笑道,“儿子约了四哥喝酒,时候也不早了,儿子想……”
德妃笑道:“看看,看看,长大了,就不亲额娘了?罢了,你们两个就先走吧。”
天气越来越热……
她偷偷溜出门,跑向峰底的那条清溪……
“灵儿!别跑!当心啊,那边水深!”
她顽皮笑着,飞快脱掉外衣鞋袜,纵身跃入水中……
盛夏的酷热迅速退去,世界里只剩下溪水的清凉……
胤禛掀开碧漆竹帘,看见清婉抱着竹夫人,侧卧在床上睡得正熟。
外衣没脱,发髻却解了,漆黑的长发铺了半床。
浓密的长睫覆在吹弹得破的面颊上,微微颤动着,也许是做了好梦,唇边仿佛永远带着的笑意更深了。
胤禛站着不动,冰梅小心翼翼地过来,想叫醒清婉,胤禛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清婉翻了个身,喃喃说了句什么,胤禛隐约听见“师父”二字,扬了扬眉,走到床边,俯身瞧了片刻,眼里隐隐掠过一丝笑意,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拉了拉。
清婉打掉他的手,嘟哝道:“别闹……”忽然觉得不对,睁开眼睛一看,忙坐了起来,讪讪道,“爷来了啊?奴婢失礼。”
胤禛道:“什么师父?”
清婉茫然:“师父?”
胤禛笑了一笑:“睡糊涂了吧?”不再追问,转身走到窗前。
窗下案上放着纸笔,他翻了翻:“这是你写的?”
“爷上次丢下的《文选》,奴婢很喜欢里面这篇文章,就抄了下来。”清婉很快绾好头发下床。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字很清逸秀拔,没有什么体,却分明练过,胤禛拈起那张宣纸:“你的字是谁教的?”
清婉看着纸上的字,摇头:“奴婢不记得了。”
“什么?”
“奴婢进宫之前大病了一场,似乎昏迷许久,醒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胤禛回头凝视着她,她目光坦然地与他对视,黑亮眼眸里没有一丝闪烁游移。
“总算脑子没坏。”胤禛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
清婉一怔,道:“是,佛祖保佑。”
梦里所见所闻,她自不会对胤禛说。
凌柱夫妇一定瞒了她什么,只是身在这深院之内,即使亲生父母,想见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
窗外绿影婆娑,安静宁谧,初夏该有的那一点噪声——蝉鸣也消失无踪,因为胤禛不喜欢。
他畏暑喜静,府里专设着“粘竿处”,用来粘捕夏日的鸣蝉。
碧意莹莹的门帘后,响起玉坠子脆亮的声音:“爷,十三爷来了。”
胤祥候在大书房里。
大书房的格局,与府中别处大同小异,院内六尺青砖铺地,正房门前对称植着两株梧桐。
正房三间隔断,当中一间正面靠墙设着香案,左右分列两排几椅,都用沉沉的紫檀木打造。
左间是胤禛读书写字的地方,右间则是卧房。
因是夏天,两边门上密密垂着湘妃竹帘,里面情形,影影绰绰,也看不真切。
这里已经颇为隐秘,外人除了放出去做官的家奴,也只有胤祥能够进出。
胤祥是府里常客,没事也会来喝喝茶,胤禛闻知他来,也没在意,谁知到了大书房一看,却见他神气不对。
“四哥。”胤祥放下手里茶盅,站起身,脸上笑容有些无奈。
胤禛目视下人,下人会意,一齐退出门外。
胤禛掀开左间门帘:“进来说话。”
四周无人,胤祥方道:“四哥,我刚从平郡王府出来,纳尔苏今早遭了鞭笞,只怕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见胤禛要开口,胤祥又补上一句,“皇阿玛不知道。”
平郡王是****之一,世袭罔替,在宗室之中都算是尊贵者,胤禛眉宇一轩:“不是皇上下的旨,那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胤祥苦笑:“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胤禛淡淡道:“太子。”
“可不是么,”胤祥叹了口气,踱至书案前,看见镇纸压着的一方玉版笺上写着几句诗,轻轻抽出来一看,果然是胤禛那一手极漂亮的行书,“这不是第一次了,四哥,你知道的,还有贝勒海善、镇国公普奇,都被咱们的太子哥殴打过。”
胤禛神色淡漠:“太子的脾气,近年来是大了些。”
“四哥,你还记得康熙四十二年时,太子随驾南巡么?”胤祥又道,“那次随驾的除了他,就只有我和你,到了江宁,我们住在织造府里,太子竟私下向曹寅勒索财物!”
胤禛道:“我记得曹寅给了他一万两。”
胤祥点头:“之后到了苏州,他又要苏州织造李煦为他采买苏扬女子。”说到这里,胤祥皱起眉头,“他自以为做得机密,可笑连你我都知道了,皇阿玛还会不知道么?皇阿玛不过忍着罢了。”
胤禛微微吐了口气:“十三弟……”
“要是这忍,有一天到头了……”胤祥眼中光芒一跳,“那时,你、我,该怎么办?”
胤禛没有说话,只慢慢在房中踱着步,良久才抬头看着胤祥道:“十三弟,你没有陪过太子读书,你不知道小时候,皇阿玛对太子是何等的看重。他是皇阿玛惟一的元后嫡子,皇阿玛在他身上花了三十四年的心血,他再不肖,也跟我们不同,要真有那一天,皇阿玛纵然痛下决断,只怕心里也是苦痛难言,到时切不可落井下石。何况……”他微扬嘴角,“太子虽然暴戾荒唐,对我二人倒还不差,我二人与别的阿哥又无深交,无论改立谁,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所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能保,则保吧。”
胤祥扬起手中玉版笺,笑道:“四哥,你总不能一直‘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啊。”
胤禛一笑:“你是入世的心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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