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坐在椅子上的人木木地看了眼被打翻在地的酒囊,逮着一行蜿蜒的酒液一路看来,眼光就看到了我的脚跟前。
我登时就觉得脚底板有些发麻,那酥麻感自下而上贯通我奇经八脉,直捣心房,像是掐住了那儿的几下跳动,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从我的双脚一路向上,迷离的眼睛像是有了些焦距,眼风扫到我脸上,停住了。
我撞进他似醉非醉的眼眸,明明已经缩回眼眶里的泪水,此时竟溢了出来。
“好你个凌谦,居然和我一样,画了她在房里!”那酒鬼打断了通政使大人,一下子站起来,重心不稳,却足下生风,极快地行至我眼前,目光有几分热切,“倒是不知道,你还能结合西秦的油画技艺,作出这么幅逼真立体的画来!”
你见过长成这样的画么,我在心里问。
然而喉头却是哽住,一字难吐,那颗颗泪珠顺着脸上细长的刀疤滑入口中,涩得连牙床都打颤。
乔治说过,西秦有一类人叫做魔法师,念一道古老的咒语,他们的眼睛向你一望,你便会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眼前这个醉鬼,就像这么个人,我被他迷离的眼睛一瞧,就似乎心意相通,跟着他一起喜怒哀乐起来了。
这个正欣赏油画的酒鬼却忽的蹙了眉头,语气里透着些心疼:“却为何保存不当,沾了些污浊上去?”他递了一只手上来,眼看就要触上我左脸,却见他眼白一番,猛得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然后他便哗啦啦地吐开了。
这一吐,屋里剩下的两人立刻回了神,我赶忙去打了盆热水,转回屋时,正赶上通政使大人的低声慨叹:“这几月,你强逼自己投身政务,夙夜焦劳不曾有一日懈怠,罢了罢了,今晚,便大醉大梦一场吧——”
我端着水盆进屋,瞅见那酒鬼早已躺在卧榻上,身上换了套通政使大人的便服,像是已然睡了过去。我绞干毛巾欲替他擦拭,他本是拧眉仰面躺着,我的手才递上去,他纠结的眉宇就神奇地舒展开了。
我在他额上擦了一下,他立刻翻转过身,把脸蹭了过来。
再擦一下,他在沉睡中,握住了我的手。
这人不仅是个酒鬼,更是个色鬼,还是个饥不择食的色鬼。
可是我的手被他拢在掌心,那温暖的触感好像山洞中迷途的孩子发现了阳光照耀的出口,忍不住靠近。
我竟然贪恋地抚摸着一个色鬼掌心的纹路,这定是犯了花痴病了。
再后来,我在对自己的鄙视中,总算是抽出了手,将他的额头、脸颊、脖颈、双手都一一擦拭干净了,这才收拾了东西,躬身退下。阖上房门的时候不期然发现,通政使大人的视线竟是一路追随我而来,那眼神,像是有点将人看透的意思。
再见那酒鬼加色鬼却是多日之后了。
确切的说,这并不能算是遇见,用当场被抓包来形容,似乎更为确切。
我在那晚之后的第二天便开始在书房当值,每日的工作无外乎拂尘掸灰,添茶送水,比起大冬天里洗菜淘米,委实改善了不少。通政使大人看书阅卷分外安宁沉静,几乎视我为无物,却并不吩咐我出去。
这一点甚得我心,屋里烧了暖炉,点了熏香,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舒服太多。
只是无所事事久了,便有几分无聊,人不能随便走动,眼睛就四下转悠起来,我发现房里的书架很高,顶天立地,绕过去,后面还贴墙一左一右置了两大排,三面书架摆成个门字,钻进去就是书的海洋。可我离得远,便只能隔山观海。
“觉得无趣了,可以去找几本书来看看。”通政使大人连眼角都没扫过我,却是一开口就正中我下怀。
我当时兴高采烈地“噢”了一声,道了声“谢谢”便入海畅游去了。后来每每忆及这一幕,便深觉凌管家那时说公子待下人宽容谦和,确实有理。
再后来,我每日做完了日常的打扫,便一头钻到书架后头,通政使大人则一如既往地忙碌在书案前,我俩各看各的,整日也难说上几句。窗下的梅花清香入室,屋里温水的暖壶偶尔扑扑地冒出几缕热气,书页一折、一翻,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而被酒鬼抓包这天日头大好,通政使大人上朝迟迟未归,我独自一人守在书房,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的逍遥,径直取下前一天未看完的书,搬了小凳挪到窗下,坐姿不雅地继续看起来。冬天的暖阳透过窗棂碎碎地射了进来,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我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像是有人对话的声音传来,还越行越近,似乎转眼就进到了屋里。
我睡得舒坦的时候,脑子一般都转得比较慢。
故而此刻的我趴在窗台上睡得舒服,连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全然忘了自己还是个应该时刻服侍别人的丫鬟。
忽的有人提高了音量,说了句“此时姑息,日后岂不是要纵容出第二个、第三个段相来?”
这一声音量够大,我便立即清醒了。
隔着那面书架,通政使大人和那晚的酒鬼的对话声清晰入耳,分明是在谈论生人勿近的朝廷机要。我于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可是好巧不巧,搁在膝头的书却在此刻滑到了地上。
接着我就被当场抓包了。
书架外的两人立刻就绕了进来,那酒鬼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向边上的通政使大人:“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不看风月小品,只读史论政典的识文断字的丫鬟?”
“启禀陛下,正是她。”
陛下?!
我的腿肚子立刻软了,哧溜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婢无状,惊扰圣驾,陛下恕罪!”
眼前的那双银色缎靴矗立不动,我跪得头皮发麻,心中打鼓,也不知候了多久,却听这酒鬼皇帝开口问道:“我们可曾见过?”
我连忙叩首:“奴婢三生有幸,今日才首次得见天颜。”我惜命,自然不敢说出皇帝的醉态被自己窥见的事。
他也不追究,波澜不兴地说了句:“既然刚才都听见了,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我大惊抬头,正对上酒鬼皇上炯炯有神看向我的眸子,心,猛得漏跳了一拍。
皇上酒醉那晚灯光昏暗,我看得并不真切。此刻才发现,他的相貌比通政使大人还俊逸上两分,头上是玉带高冠,身上是白色锦衣,腹背雕龙,云纹舒卷,翩然若飞,衬得他仙逸俨雅,满身高贵的帝王之气,却因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并不给人以压迫之感,反倒有几分亲切。
我睡得舒坦时,脑子是转得比较慢的,此刻明明清醒着,却又像是做着梦,脑子转的更慢了。再一看,通政使大人像是对这一切意料之中,也是浅笑着看我。
我挠了挠头,把腰板直了起来:“那我要真说了,陛下和公子可不要笑话我。”这几日看了不少书,对天凌的政制,也算是有些了解。
年轻的皇上爽朗一笑,坐了下来。
所谓枪打出头鸟,我本应藏拙。
可是被皇上灿如繁星的眼睛一望,我就只听见自己的嘴巴异常顺当地说开了:“我家公子虽说得有理,可奴婢觉得,钦州科考弊案虽牵连甚广,但此时还是不宜连根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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