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首先传进我耳朵的是那从事有些诧异的声音:“连老板,您家的闺女,怎么一个两个都冷不丁得都许了人家了?”
“辰语这孩子是从小和人家定下的娃娃亲,原想着等她从宫里回来再完婚也不迟,可昨儿个从晋谅来了消息,说是男方家里的老太爷眼瞅着不行了,就盼着家里的长孙早日成家立业,他也好走得安心。您看着……”
从事听得有些不耐烦:“上回是不知大小姐已许了人家,这先定的名还能除去;这回二小姐突生生地闹出这点儿事儿来,名册都送到宫里了,上哪儿改去呀?”
“这就都已经送出去了?今年怎么送的这样早?”爹爹的声音显得十分意外。
“上头催得紧,许是想早早把这事儿办了吧。”那从事压低了声音:“听宫里的消息,这年关可不太平呐,谁能说准来年的事儿!兴许不等来年春节,趁着这一向还算安生,就得提前安排各家姑娘入宫了。”
爹爹沉默了片刻,又试探着问道:“那这事儿……就真没转圜的余地了?男方那边的老太爷,可就是提着一口气眼巴巴地盼着孙媳妇入门的……”
从事有些没好气了:“那老太爷再金贵,能贵过咱皇上?连老板这点道理怎么就没想透呢?”
爹爹连连称是,彼此又客套吹捧了几句,把那从事捧出了房门。
我看着从事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对身边的爹爹叹为观止:“语儿可算是知道,爹爹这些年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了。”
“嗯?”爹爹不解。
“您可真能编!”我看着爹爹疑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语儿的娃娃亲,病入膏肓的老太爷,真有这回事?”
没想到爹爹并不正面回答我,转过身回了书房,从门缝里传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眨眨眼睛:那到底是真是假呀?
吃过晚饭我就急急地拉住了娘,打听那传说中娃娃亲的事。娘见我焦急的小脸扑哧一笑:“我家语儿可是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了?”
哪儿跟哪儿啊?这身体明年开春才十四呢,第二性征刚刚冒了个头,成亲嫁人?怎么不说拐卖未成年人口?
娘笑着把我搂在怀里:“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语儿也别太放在心上了。”她悠悠地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背,“我们语儿啊,是上天赐来的宝贝,自然值得最好的!”
我长吁一口气:幸好是假的!我把头埋在娘的臂弯里,贪婪地吸吮着娘身上淡淡的清香,想到那从事谈及的提前入宫的可能,又染上了几丝愁闷:“可我这连家的宝贝,转眼就要到世间最险恶的地方去了,还能指望什么最好的呢?”
娘抚着我的手停顿了一下,把我的脑袋从她臂弯里挖出来,好让我看清她眼眸中的郑重:“你爹方才让我问你,可愿为你岚姐姐送嫁?”
七日之后,姐姐的大红花轿就将启程,不远万里奔赴晋谅漕帮所在——商都淞衢。这一趟山水迢迢,按古时的速度,路上恐怕要耽搁半月有余。这个时空,轩楚在东,约当江南;晋谅西南,略于蜀地;天凌西北,似乎燕赵;北迁的大雁振翅高飞,越过轩楚和晋谅东北端一望无际的莽莽林海,倘能战胜沿途那狂放的风暴雨雪,将会到达至今仍令人闻之色变的北狄牧族的所在,至于再往北去还有什么,或许,只有飞遍千山万水的雁儿们知道。
这半个月,是一个少女开启人生另一场大幕前最后的青涩时光,也极有可能是我和岚姐姐最后的亲密无间的时光。此去经年,关山隔阻,那一段段描画对弈的围炉夜话,那一个个娇笑嬉闹的斜阳午后,那些属于我们姐妹的青葱年华,都将一去不复返了阿!就让我再放肆一回,从姐夫那儿最后再霸占姐姐半个月吧!因为这以后,我们——都将长大。
我重重地点头:“能多陪姐姐一程,语儿求之不得!”
娘闻言欣慰,示意下人离开。等最后一个丫鬟退着身阖上了房门,娘俯身在我耳边,轻轻低语。
我边听边不住地点头,等娘说完,仔细思量一番,又道出心中疑惑:“那语儿要在姐夫那儿躲多久?一时半刻还是三年五载?”
娘起身,目光落在屋内不远处的一盏燃尽大半截的红烛上,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着:“明年初夏前,必能见分晓。”
娘替我向张嬷嬷告了一个月的假,以姐妹情深为理由正大光明的说了千里送嫁的感人故事,轩楚民俗中也有这样的传统。张嬷嬷撇了撇嘴,觉得这准假时间有些长,但转念一想,没了我这个捣人精,每天训练各家女眷的活就轻松不少,就收了娘的银子,眼开眼闭。
想到我这一回脚底抹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归故里,临行前,那些邺梁的狐朋狗友,我一一前去话别,告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逍遥日子,也是迎接另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到许府的时候姑姑正在院子里修剪一株盆栽,照旧视我的径直闯入为无物,倒是多多像个美美的花蝴蝶一样飞到我怀里:“语姐姐可好久没来了!”
我理着她因为一路小跑而吹散的头发:“语姐姐这不就来了吗?”说着,取出藏在身后从烟波阁里捎来的点心,终于把一脸委屈的小仙女哄出了笑容。
望着多多纯真无暇的笑容我不免感慨:论年龄多多也就比我小了两岁,怎么我就那么受俗世纷扰,她却能如此晶莹剔透呢?
和姑姑说了要给姐姐送嫁的事,姑姑没停下手里的活,小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我说:“这年景出去避一阵子,倒也好。”
我讶然,以为姑姑看出了我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可她之后又跟没事发生似的,我便想着,许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岔了。
去找凌谦的时候正赶上凌大哥和芷虹姐一块儿从烟波阁里出来,凌大哥像是在送人家,俩人看着电光火石有那么点儿意思。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身先士卒地体验一下两人间强大的磁场,就被眼尖的芷虹姐给叫住了:“这不是语丫头吗”
我讪讪地上前:“明儿个就要和姐姐去淞衢了,这会想来给凌大哥和芷虹姐道别……”
“这一来一去得有一个多月了吧,可千万照顾好自己,有事可没芷虹姐替你罩着!”虽是教训的语气,在我听起来却分外感动,我知道,这是芷虹姐的刀子嘴,豆腐心。
“是是,小语我一定到哪儿都不给芷虹姐丢脸!”我想冲她笑一下,那笑却被离愁染上,没能张开弧度,便也干脆放弃了尝试,转而以乞求的神情看着她,“小语这一走,可得一个多月了呢!芷虹姐,能不能抱我一下?”
芷虹姐大笑,向我张开臂膀:“小丫头还矫情起来了。”
芷虹姐的怀抱很温暖,我伏在芷虹姐的肩膀上,说着悄悄话,很轻,却很用力:“芷虹姐加油哦,小语回来,等着听你和凌大哥的好消息!”
芷虹姐俏脸薄怒,一把推开我:“你这死丫头,远远地走了就别回来了,省的在我眼跟前,烦心烦神!”
我掩着嘴笑,瞥见一旁的凌谦若有所思的目光,才想起来人家已经被忽略许久了。
“凌大哥放心吧,你的好兄弟我的好姐夫本领高强,小语一定会被照顾的好好的。”
凌谦仍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许久才吐出一句:“做你想做的事吧,别委屈了自己。”
我暗暗吃惊,重又看向凌谦,只见他了然于胸般地点了点头,给我一个祝福的微笑。
我不动声色的收下他的祝福,以及芷虹姐假意愤然的骂骂咧咧,在回家的路上琢磨开了:自己想要一躲半年的小算盘,真的那么明显吗?怎么大家伙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明里暗里地好像清清楚楚地晓得我想要干嘛似的?
这一琢磨就到了第二天连家大小姐风光大嫁的日子,连家二小姐带着真诚而虚伪的笑容,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陪着当新娘子的大姐拜高堂,离家院,上花轿,出城门,并一起在城外,换上姐夫一早准备好的,外饰华丽内饰实用的大红马车,舒舒坦坦又心怀鬼胎地踏上了西去晋谅的遥遥旅程。
一个多月后某个阴冷萧瑟的初冬清晨,邺梁城门的守卫在城墙边的阴影中发现一个蜷缩着的单薄身影,上前查看,竟是一个伤痕累累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救回来一问,那女子名唤落霞,是城中“邺梁烟海”之一的济海阁连老板府上的丫鬟。
连老板赶忙遣了下人领回了这个连二小姐的贴身侍婢,找来太守从事一脸悲戚地诉苦:逃回来的丫鬟说,自家的闺女在从晋谅回来的半道上,又遭贼人惦记上了,这会儿正下落不明呢。
太守的从事厌烦地瞥了眼边上哭个不停的连夫人,咬牙切齿地想着:官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有钱人,怎么就你家的闺女一回两回地老给贼人惦记着呢?
连老板苦着脸眨眨眼睛,我又不是那贼人,打哪儿知道去呀?那这入宫的事儿,该怎么办?
从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人都不见了,还能怎么办?报了官赶紧找人去呗!临走还不耐地甩了甩袖子,撂下句话:找着了,照样送进宫去!
连老板看着从事气得冒烟的背影,露出一抹狐狸般诡异的笑容;而本在一旁嘤嘤啜泣营造着背景音乐的连夫人,则不失时机地捶胸顿足加大了音量:“我那苦命的儿啊!”
从事被那惨厉的哭声一抖,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大冬天里的总觉得今儿个这连府,寒嗖嗖得一股子古怪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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