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航跨座在天决堡外的一间小阁楼里,手中正握着一只虎口大小的酒杯,凝神盯着窗外。
下面的气氛有些紧张,两面对峙着的分别是镇子里的两大家族,许家和牛家。
许家是这座小镇“方外”的最有名望的士绅,祖上在京里做过大官,回来后更富泽一方,很受乡民爱戴。
牛家则是外来的强豪,传闻牛家爷爷辈的时候曾经是长江上有名的水贼,到了父亲那辈就上岸了,到了牛二爷主持家事后,几乎已经看不太多上辈人的影子了。只是他们做事依旧匪气极重,放高利贷压迫镇上的人不说,光是来到方外镇后新开的赌场和妓院就让一些正派的人很看不管。
这几年来许家和牛家摩擦越来越多,可许家大多都是读书人,不像牛家做的偏门生意,动起手来,占不到便宜,反倒吃了不小的亏。
前天许家的小辈在牛家的赌场路过时,被赌场的打手硬生生地架进到里面聚赌,输了后,又被强行借取了不菲的高利贷,等他走出赌场的时候,连许家祖辈的祠堂都输得一干二净了。
牛家的人到许家索债,许家人自然不答应,两下推搪之下,又引起了一次大规模的斗殴,事情影响很坏,马上就传到了天决堡那里。
站在两家人中间的炎烈就是为了调解纷争而来,许牛两家倒不知晓少堡主杜航也来了,正坐在上头的阁楼里留意着事情的进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牛二爷手下金牌打手牛五站在道路中央,敞开着衣襟,露出里面长满了黑毛的胸脯,大声说道:“这是借据,你们认不认账?”
“十分利,利滚利,牛二爷做的好生意……”许家的族长许尘封冷冷地眼着牛二爷,“听我家孩子说是你们强拉他进行赌钱……”
“许员外的话就说差了……”牛五插口道:“要是贵公子不愿意去的话,谁敢强压着他去?再说了,就算是去了,又怎么会输这么多?”
许尘封输人不输阵,冷声道:“我自家孩子,我自己知道,要不是你们用强的话,他是准备不会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
“你说的什么?我可听不明白……”牛五阴阳怪气地道:“你家二郎不愿意进赌场,谁又能逼他进去?你许家的人,咱们牛家可不敢动啊……”
“哈哈!”牛家手下的打手护院都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你……你……”许尘封被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牛五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牛家的牛二爷只是环抱着双手,冷冷地站在后头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你这个逆子……”许尘封突然转过身,一巴掌打在儿子许二郎的脸上,打得他好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许二郎不敢和父亲争辩,转头瞪着牛五,那神情,都像能把牛五给吃了一样。
但牛五自少在江湖上行走,后归于牛二爷门下后,多受调教,为人阴狠凶残,岂会被他一个眼神给吓倒。
“我说,许员外,你家里这欠账……”牛五舞了舞手里的借条,得意地笑道:“该还了吧?”
许尘封脸色非常地难看,虽说曲在牛家那里,可毕竟人家手里拿着真凭实据,他偏过头,把脸朝向了炎烈,哀求道:“炎总管,你看……”
炎烈是天决堡的内务总管,在天决堡方圆百星之内的大小争纷都算是内务,今天他是被邀请过来做仲裁的。
回天决堡也有一些时日了,在西莱国屡屡受挫,倒让一向狂妄的炎烈收敛了不少,性子上的火气也压得下去了一些。
他打量了许尘封一眼,知道他是那种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又看了看许二郎,也看不出来他跟那些成日介在赌场里厮混的公子哥有什么类似。
八成是牛家的人施的手腕!
炎烈笑道:“既然牛五你说你手里有借据,能否拿过来一观?”
牛五哪敢不给,他陪笑着把手里的借据递到了炎烈的手上。
“唔……”炎烈点头道:“纹银千两……许员外,你家祠堂值多少?”
“这个……”许尘封还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价钱,只得苦笑道:“家族祠堂怕是不能用钱来……还请炎总管见谅!”
炎烈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不知许员外能拿出这一千两纹银吗?”
“能的,能的!”许尘封急忙点头。
这一千两是最初的借款,到后头利滚利,光是从许二郎借款到他离开赌场,一千两就变成了五千两。
今天牛二爷过来的时候,要的可是十万两银子,不要说许尘封拿不出来了,这方圆百星内的所有大家族里怕是除了天决堡谁都拿不出。
“炎总管……”这下牛五可急了:“是十万两,不是一千两,他家二郎……”
“五哥,你识字吗?”炎烈客气地道。
牛五摇了摇头:“不识。”
“你不识字,想必牛二爷是认识的……”炎烈朝后头的牛二爷瞅了一眼,牛二爷自然不敢怠慢,走了上来,拱手道:“炎总管,在下颇识得几个字。”
“既然牛二爷认识字……”炎烈舞了舞手里的供据,含笑道:“那可知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这个……”牛二爷当即明白了炎烈的用意,他顿时脸色一白:“炎总管,我逢年过节的时候可没少孝敬堡里,你不能……”
“你的孝敬少堡主,老夫人都看在眼里……”炎烈缓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牛二爷急问道。
旁边的许尘封总算是松了口气,炎烈摆明了是站在自己一边,要不然炎烈和牛二爷联手的话,许家只有家败人亡的份了。
“不过,你这一千两变十万两,也太黑了一些……”炎烈嘿然道:“连咱们天决堡都做不出这样的买卖。”
牛二爷脸上忽阴忽暗,半晌后,才慢吞吞地道:“那依炎总管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我看,让许家给你一千两,这事就算完了……”炎烈洒然道。
“是是!”许尘封忙回头叫道:“三子,去拿一千两纹银来。”
“哎!”后面一个后生小子答应了一句,快步跑了开去。
“你给我回来……”牛二爷高声叫道。
那后生可不会听他的,脚步反而愈发地快了起来。
“炎总管,你不能偏向着他们啊,我可是……”牛二爷突然压低声音在炎烈耳边说了一句。
“嗬!倒是没看出来……”炎烈笑了笑,突然高声叫道:“老徐,牛二爷说你是他干弟弟……”
“……找死!”一条飞快地人影从旁边的阁楼里跳了出来,落在炎烈的旁边,不是外人,正是天字组组长徐永。
牛二爷这回的脸色可真比死人的还要难看,他呆呆地看着徐永,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干弟弟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炎烈戏谑地打量着牛二爷。
“滚你妈的……”徐永朝炎烈骂了一句,转头盯着牛二爷冷冷地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冒充老子的哥哥是什么罪过吗?”
“对……对……”牛二爷紧张得话都说不全。
“还对?”徐永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牛二爷顿时整个人都吓得软倒在地上。
他的那些打手护院此刻早就呼啦啦的跑光了,还剩下个牛五,正傻傻地看着徐永。
“对……对不住……”牛二爷半天才把话说全了:“我……我实在不知道徐爷在……在附近……”
“老子要不在附近的话,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冒充下去?”徐永怒道。
“徐爷,他可打着您的招牌在镇上横行好几年了……”许二郎突然说道:“强抢民女,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那座窑子里大半的女子的都是好人家的黄花闺女,都是打着您的旗号掳来的……”
“轰!”徐永不待他说完,突然身子一晃,一掌狠狠地击在牛二爷的胸口上。
只见他三斤重的身子高高飞飞,往后飞出了十余丈才重重地落在地面,口里不住地往外吐着血沫,眼见是活不长了。
许二郎这才长出了一口恶气,他转过头,眼睛看到牛五身上时,突然一伸手,指着牛五道:“还有他,有一回我见他正打着您的招牌去白吃白喝……”
徐永搓指成掌,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狠狠地切向牛五,眼见快击中牛五的左肩上的时候,牛五突然身子往左一闪,那掌击中了他的胳膊。
“还有两下子嘛……”徐永冷笑地身子一晃,一脚势如雷电踹向牛五。
这回牛五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这脚毫无分差地踹在了他的下体处,他整个人狂吼一声,倒在对面的墙角边,再也站不起来了。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炎烈把许家人都哄走后,才转头问徐永:“你出手太狠了,也不想想他们说的话……”
“我知道那小子说那些话的意思就是想借刀杀人……”徐永冷哼一声道:“杀就杀了,那又怎地?反正都不是些好东西!”
炎烈苦笑着摇了摇头。
牛二爷既然敢打着徐永的名头出来,想必平日里也没有白拿徐永的旗号做坏事,只是也不会像许二郎说的那样离谱。
要真是那样的话,天决堡早就收到消息了,那牛二爷还能活到现在?只怕不用徐永亲自动手,光是天决堡的“执法队”就会让他销声匿迹了。
“啪啪!”
徐永和炎烈回头一看,见杜航拍着手从旁边走出来,赶忙恭敬地道:“堡主!”
“嗯……”杜航点了点头,他正想走过去看看牛二爷的尸体,突然听到旁边巷子里一阵喧哗。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一名男子运着轻功,速度奇快地窜到屋顶上,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瞅了三人一眼,又飞速地往前奔去。
不料炎烈脸色陡然一变,徐永也极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杜航更是喃喃道:“是他?怎么是他?”
“羽依姑娘醒了……”严十指从羽依的房间里走出来,还带着一身的过夜酒气。
林道藏皱了皱眉,笑道:“醒了?”
“废话!”严十指瞪了他一眼,“我老严的医术,一宿的工夫还醒不过来吗?”
林道藏哈哈一笑,不以为忤,站起身一揖到底:“多谢严兄了!”
严十指也不回礼,反而把头侧到一旁,低声自语:“这么关心小姑娘,还说没有猫腻,谁信呢?”
“严兄嘀咕什么呢?”林道藏其实全听到了,却笑问道。
“没什么,快进去看你的美人吧……”严十指伸了一个懒腰:“我老严还要睡一个回笼觉呢。”
“严兄请便!”林道藏笑了笑,转身朝羽依的房间走去。
“林先生……”林道藏一推开门,羽依便看见了他,急忙想要起身相迎,倒被林道藏快步地走过去,按住了她。
“你身子刚好,不能轻动,还是先躺着吧……”林道藏笑道。
羽依力气哪能大过林道藏,听到他的话又在理,便倒头躺在了床上。
林道藏掏出折扇,摇了摇,笑道:“还习惯吗?”
羽依愕然道:“是指住在这儿吗?”
林道藏含笑点了点头。
羽依见四壁上都挂着前朝的仕女画和山水画,在房间的左面还有一间书房,那里笔墨纸研兼备,在书桌的上方还放着一把瑶琴,风雅之极。
虽说和当初住在齐乐王府里的红楼的奢华相比要差得远了,但这里更让羽依安心和舒适,只是……
“林先生,浩儿和梅姨有消息了吗?”羽依睁着两颗大眼睛,希冀地看着林道藏。
他摇折扇的手一顿,苦笑道:“还没有,正在想办法。”
“哦……”羽依非常失望地垂下了眼帘。
在离开冷白希后,宁浩无异于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和希望,可是现如今他被强人所掳,而据林道藏的推断,这些强人可不怕这号称中原一龙的林家。
羽依眼神空洞地看着洞壁,让林道藏心下不忍。
“羽依姑娘……”林道藏苦笑道。
“先生还是叫我依儿吧……”羽依低声道。
对于羽依而言,林道藏是一位极为淳厚风范的长辈,长辈叫晚辈亲昵一些,倒也没什么。
林道藏洒然道:“既然如此,那林某就不恭了!”
羽依苦笑道:“前辈多虑了!”
“羽……依儿姑娘……”林道藏强笑道:“请你放心,你既然是我林家的座上宾,那浩儿的事我林道藏是绝对不会座视不管的,就算是丢了林某这一条命都要为你把儿子找回来。”
“前辈严重了……”羽依惶恐不安地道。
“唉!”林道藏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还是先多休息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谢先生!”羽依目送着林道蒇出了门外,才缓缓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想要儿子的话,午夜三点,到郊外的老君庙,一个人来,不要通知林家的人,否则,你别想再见到儿子!”
再看了一遍,羽依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家主,在这里下船还是……”花斐站在花语泪的身旁问道。
“这里是东亭镇,上了岸就是天决堡的地界了,我看还是直接到长安吧……”花语泪在立足未稳的时候倒不想再和天决堡的人多生枝节。
“是!”花斐拱手道。
等她下去后,花无尘推开门,行礼后,问道:“家主,刚收到林家传来的消息,说林先生人在洛阳……”
“洛阳?”花语泪眉头一皱,低声道:“那里应该是薜家的地盘,他到那里……”
“是不是让船家改道洛阳?”花无尘见花语泪没有回应,低声问道。
“不用了,”花语泪摇了摇头,“江水到长安便改向,还是先到长安,再用飞鸽通知林家,走陆路去洛阳吧。”
花无尘点头称是。
花语泪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际,心里想的却是长安的另一位故人……
再次回到烟雨城,一切仿佛还像昨日一样,小凌儿坐在马车上,凝视着街道上的一切熟悉的景象,再想到此番去西莱国京城的遭遇,特别是羽依,她未免觉得心里凉飚飚的。
或许找到浩儿后,再劝羽依回西莱国吧。
毕竟离开了燕卿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况且羽依可能也只是一时负气吧。
想到这里,小凌儿略微觉得好受了一些,她拍了拍窗棂,说道:“马夫,到‘茗雅苑’。”
马夫诧异地道:“姑娘识得那里的人吗?”
小凌儿一愣,问道:“非得要相识才能去吗?”
“倒也不是……”马夫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茗雅苑’早已关门大吉,现如今改成了义庄,你要是……”
马夫的话还未说完,小凌儿一头栽倒在了车厢内。
“义……义庄?”
“姑娘大约是不常到烟雨城来吧?”马夫没有觉察到她的异常,继续说道:“早在一个月前茗雅苑发生了一桩惨案,所有的伙计都被仇家杀了,死了足足有十五口人啊……”
他叹了口气,说道:“除了那叫梅姨的女人和老板娘的儿子,其余的人都死了。”
小凌儿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尽力保持平静地问道:“那……他们呢?”
“谁知道呢?”马夫摇头道:“由于没有地方掩埋尸体,左邻右里,再加上城里的富人出钱出力,改成了一座义庄,供无家可归之人寄养尸体。”
小凌儿黯然低下了头。
要是羽依知道梅姨和浩儿失踪的话,她现在可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
“能带我去看看吗?”小凌儿问道。
马夫苦笑道:“小姐,带你过去没什么,可是那……算了,看了你就知道了。”
站在茗雅苑外,小凌儿终于知道了马夫话中的意思,这里要说多凄凉就有多凄凉,四周的人家都搬走了,原本挂着招牌的地方,变成了一块黑色的牌匾,上面写着“义庄”二字。
一阵风吹过来,只觉得阴气沉沉,一个人站在那里更是觉得碜得慌。
小凌儿犹豫了一会儿,往里面看了一眼,在墙角的地方,似乎站着一个人,正眯缝着眼朝这边看。
她更慌了,正打算转身就走,墙角那人突然开口说话:“小姑娘是来找人的吗?”
那人的声音十分地低沉有力,声调却高矮不均,就像一根铁棍在沙土上磨擦发出来的声响似的。
小凌儿不安又瞅了一眼那人,摇了摇头,快步朝街对面走去。
“你是来找宁浩的吧?”那人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
小凌儿顿住脚,缓缓地转过身,压抑着心里的恐惧,低着头小声地问道:“您……您知道浩儿在哪吗?”
那人嘿然笑道:“我不知道,不过……”他用手指了指最贴近门口的口棺材:“里面有一封信,说是留给你的。”
小凌儿眼皮子猛地一跳,眼睛盯在了那口棺材上。
那是一口薄皮棺材,用的是低劣的桑木,放置久了的话,里面的尸水就会渗出来,也不牢固,听老人说,这种棺材里的死人常常会有跳尸的现象发生。
棺材没有用木钉钉上,轻轻一推便能推开盖子,小凌儿倒是费了好大的气力。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的。如若不是想到羽依往日里掏心掏肺地对自己,想到浩儿那张白嫩的小脸,她是绝对没有勇气的。
“咚!”
整个盖子滑落到地面,小凌儿面无人色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并没有跑出多久便没了力气,只坐在义庄的对面扶住墙大口地呕吐着。
直吐了好久,连前天夜里没消化完的鸡腿肉都吐出来了,她才缓过神来,脸色早已青像得像刚从田地里摘下来的大白菜。
棺材不是空的,里面有一具尸体,而且小凌儿还认识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的名字。
那是原来茗雅苑的一名小伙计,一个十分机灵讨喜的女孩,和小凌儿的关系也挺好,本来等羽依在西莱国京城里安顿下来,她打算和羽依提议,把她也接过去的。
可现在……想不到她已经遭了毒手。
在棺材里的尸体散发着浓洌的尸臭,尸水破肤而出,盖在她身体上的衣服已经被尸水腐蚀得七零八落,露出来的地方又白又紫。
整个人更是跟一截变了质的白萝卜似的,让小凌儿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小凌儿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再回到义庄里那口棺材旁。
站在墙角里的那人没有骗她,棺材里确实有一封信,信是贴在棺材旁边的木板上,已经被尸气腐蚀了大半。
她把信拿出来的时候,用余光瞅了一眼墙角,原本站在那里的人早已走了。
信封上粘上了一些尸肉,小凌儿拿着信的时候,双手几乎是在不住地颤抖,等看完了后,她差一点就往前倒在了棺材里。
“怎么……怎么会这样?”小凌儿不敢相信信里写的事。
她怔怔地站在义庄里,一时竟呆住了,未留意到从房梁上跳下来了几个人,正缓缓地把她围住……
薜令容回府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连他的妹妹薜令琪从他身旁走后,都能感觉到一阵阵地寒风。
霍铮的事已听方先生说过了,倒也怨不得林道藏心狠,确实是自己这方先做错了,只是这些话是千万不可以和薜令容说的,怕是想也不能想。
薜令容出了名的护短,而且这些年为了振兴薜家,无所不用其极,倒是也带来了一些效果,可薜家在江湖上的口碑也是江河日下。
薜令琪倒没觉得什么,方先生却有些担忧。他也曾劝过薜令容几回,可镇国公爷在这方面可不太把他这头号智囊的话放在心里。
总是说:“有钱有权,自然就会有人尊敬你,与黑或白没多大的关联。”
既然如此,方先生倒也无法要想了。特别是这两年,和天决堡合作后,薜家在黑道上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甚至让人感觉要回到薜家那锋芒无限的光辉岁月。
但方先生和薜令琪都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沉醉在这些里面不愿意醒过来面对的只剩下薜令容一人,可惜的是,他还是薜家的家主,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爷。
“公爷,天决堡堡主的信!”方先生从门房那接到杜航的来信后便赶到了内院的花园处,这个时辰正是薜令容赏花玩花的时间。
“哦?”薜令容手里还提着一把木壶,正在浇灌着数株牡丹。
洛阳牡丹天下绝,身为洛阳城里的世家大族薜家,家里多半也种植着这一类的花卉,只是品种都是市面上罕有的罢了。
薜令容挥了挥手:“念!”
“令容吾兄,多日不见,甚为挂念,弟航将于月末赶至洛阳,赴年初‘赏花会’之约,还望适时薜兄容纳一二,航弟字。”
“杜航……”薜令容沉吟了片刻,说道:“‘赏花会’是下月初的事了,我是曾经应承过他,可是你不觉得他这时过来,有些蹊跷吗?”
他最后一句话是问的方先生。
方先生皱了皱眉,说道:“他莫非是为了林家而来?”
“呵……”薜令容笑着摇头:“天决堡上一代是威风八面不假,可到了杜航手里,只怕想再从林家那里讨到好处,倒是很难了。”
薜家和天决堡虽然在生意上有合作,可三凤的排名毕竟在四堡之上,也难怪薜令容颇有那么几分看不上杜航。
“那……回绝了?”方先生试探着问道。
“那倒不用……”薜令容摇头道:“毕竟咱们都是合伙人,面子上下不来,还是答应了吧。”
“是!”方先生点头回书房里写回信去了。
薜令容沉吟道:“他要是来了,倒是热闹了,只怕他也未必敢惹林家这些人吧。”
要是薜令容知道杜航在西莱国京城外被林道藏惊走的事,怕是他更不会想要利用天决堡的人来对付林家了……
“琪儿,下来吧!”林道藏合上书,笑道。
薜令琪从屋顶跳下来,嘟着嘴道:“怎么都瞒不过你?”
林道藏苦笑摇头。
虽说他和薜令琪有肌肤之情,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说到底,他最挂念的人还是“她”,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怕是早就离开了中原,到了漠北,去寻找她一直都念叨的东西去了吧。
薜令琪的功夫说实在的,在林道藏的眼中怕是比林觉还要高上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和他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了。
在普通人耳朵里轻如羽翼的脚步声,在林道藏的耳中就像雷响一样,也难怪每一回,薜令琪想要让他惊喜,都是无惊无喜。
“我哥还在为霍铮的事恨着你呢……”薜令琪走到书桌旁,拿起一颗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圆润的嘴唇流了下来。
“呵呵!”林道藏笑了笑,把书放下,说道:“你也知道林觉和林省都是些什么人,怕是我也管不了他们!”
他这话倒也半真半假,十九星字队的队长副队长都有很大的自主权力,只是要说他也管不住他们,那就是瞎掰了。
“哼!”薜令琪哼了一声,耸肩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早就看霍铮那小子不顺眼了。”
林道藏笑笑,没说话。
要是薜令琪真的看霍铮不顺眼的话,那霍铮只怕刚进薜家的门就被她干掉了。她如今又在林道藏的面前提起霍铮被杀一件,想必心下也有些不满。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林道藏就算不看薜令容的面子,也得看她薜令琪的面子,可如今人已死了,她也只是说两句气话罢了。
要和林家,和林道藏作对,她既没有那个本钱,更没有那份勇气。
“家主……”林省从外面进来,瞅了薜令琪一眼,说道:“琪姐好……”
“别和我套近乎!”薜令琪瞪了他一眼,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他手中一塞,朝门外走去:“你们谈!”
林省和林道藏相视苦笑。
三星字队常驻于洛阳城内,和薜家人没少打过交道,林省自然知道这薜家大小姐的脾气,他也不愿意惹这头母老虎,手里握着半颗吃扔下的苹果,表情十分地尴尬。
“放下吧!”林道藏没好气地道:“还拿着?”
林省傻笑一下,把苹果扔进了旁边的纸萎里,才低声道:“五星字队和七星字队的人都到了。”
“把他们叫过来吧!”林道藏深吸了一口气,笑道。
“是!”
林省转身走出书房外,半晌后领着四名年轻和他相差不多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五星字队正队长林晓寒,副队长林漠拜见家主!”
“七星字队正队长林叶亭,副队长林玄惑拜见家主!”
四名年轻人同时跪倒在地上,双手抱拳,头略微低下。
“起来吧!”林道藏掏出折扇轻摇着,含笑道。
“是!”
林觉此时亦赶了过来,他和林省都换上了十九星字队的制服,绯红的战袍,在左胸处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正”字。
林晓寒和林叶亭都穿着同一的制式,林省和林漠、林玄惑穿的是墨色的战袍,左胸处写着“副”字。
“现在一共有多少人?”林道藏笑问道。
“一千五百人……”林觉在众人里资历最深,便由他做答:“其中一千人驻扎在城外,其余五百人内有三百人散居于城内,两百人住在会馆的亲舍内。”
文虎会馆的亲舍是留做学员的父母亲戚探亲之用,现在大半倒空着,正好让他们入住。
“赵小燕和王七那里有什么消息?”林道藏问道。
“赵总捕头和王副总捕头那每天都会派人过来通知事情的进展,只是……”林觉的目光一黯,苦笑道:“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林道藏皱着眉头,在房间内踱了几步后,问道:“其余的方面呢?”
“西莱国花家的家主船队已快抵达长安了……”林觉说道:“他们将在长安弃舟乘马,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洛阳。”
林道藏点了点头,花语泪的事情早在数天前便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说是要到中原定居。
想及万花谷一战,整座山谷化成废墟,而且在自己走后,冷寒秋必然会使出雷霆手段迫使四大世家就范。
端木家端木青龙垂垂老矣,端木青莲已死,端木俨历练不足,与冷寒秋相抗几无希望。
长孙家长孙演旗虽说正气浩然,但雷电两堂元气已伤,再加上长孙克年幼,四大堂主无堪重任,幸好长孙家一直都属于超然物外的一家,要生存下去问题不大。
而宋家则……宋凌天野心太大,冷寒秋能隐忍一时,万不可隐忍一世,卧塌之旁,又岂容他人安睡。况且宋家四子,吟月、俐人、宋银、宋冀非一母所生,内中又不安定,只怕冷寒秋会先朝他们动手。
花家的本钱在万花谷一战已然消耗殆尽,最为凭持的山河转动盘又已启动,花语泪武功纵高,也逃不过大势所趋,到中原来投靠林家,几乎是花家唯一的出路。
就算不看在花语泪的份上,也要看在“她”的面子上,林道藏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道:“我看他们还会在长安停留两天,让驻守在长安的十四星字队多照顾一下吧。”
“是!”林觉应道。
他是不明白家主为何会有这样的判断,只是他既然如此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只是自己一时间看不透罢了。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林道藏沉吟道:“一下调动三大星字队,想必已经惊动洛阳王了,我还是先去打声招呼吧。”
林觉的表情颇有些不解:“家主,您是一字王,他是二字王,应该是他过来……”
“话不能这样说……”林道藏摇了摇头,打断了林觉的话:“你和小省跟我去吧。”
“是!”
一字王和二字王的区别是很大的,所谓的一字王就如同“秦王”、“齐王”一类的以古国号所封的王爷,这些王爷非皇室血脉不得已封。
但在开国初期,林家所出力极大,又拥有超强的潜实力,故尔开国皇帝才会封林家为楚王。洛阳王虽是二字王,可他是正宗的皇亲国戚,又兼领着洛阳守备一职,军政税三权皆在手中,相比薜家的镇国公虚衔倒有实得多了。
走到洛阳王府外,已然能感觉到王府的气魄之宏大,相比之下冷白希的齐乐王府就像是一座过家家的玩具。
守在门口的家丁见了林道藏的拜贴不敢怠慢,请林道藏一行人稍等,便快步跑了进去。
过了不久,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林贤弟竟然有空过来看我这糟老头子,可把我这老头折杀了。”
林觉和林省相互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洛阳王这般的口闻,明显是不想以爵位相称,要不然洛阳王可比楚王要低上一级,是必须下跪行礼的。
“王爷说笑了!”林道藏倒不在意,反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洛阳王此时身子才出现在府门处,只见他身材巨大,两膀宽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把又长又白的胡子垂在胸前,步子非常地稳健踏实,老则老矣,糟却未必。
林道藏对他恭敬是有道理的,洛阳王年近七十,继位近四十年,在洛阳一地政绩卓然,为国为民,做了不少好事,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
“哎哟,折杀老夫了……”洛阳王见林道藏一揖到底,慌张地走过来把他扶住。
“王爷精神得很呐!”林道藏笑道。
“哈哈,林贤弟可真会说笑!”洛阳王一手扶着林道藏,一手往里面一直,笑道:“进去说话。”
林道藏点了点头,却反转过手,搀扶着洛阳王,让他立时对林道藏改观了不少。
平日在朝内和王兄、王弟们说话聊天,总谈到林家,毕竟林家也存在了近千年,有些尾大不掉的势头,让皇室也颇感头疼。
万幸的是,林家在朝在野势虽大,却无半分野心,这让皇室宗亲在恐慌里又感觉到了几分舒心。
今日是初次见到林道藏,洛阳王识人甚多,一眼就发觉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二三十岁的中年人,不像皇室宗亲说的那么邪乎,至少没有那么地嚣张。
“坐,请坐!”走到一座书着“飞来亭”牌匾的亭子处,洛阳王停住了脚步,笑着伸手道。
亭子里的石桌上早已摆上了精美的食物,包括鸭舌羹,小牛腰子,孔雀肉。虽说并不是罕见之物,倒也是精心准备过的了。
林道藏笑道:“王爷,初次见面,也不知准备什么好,听闻王爷喜欢王右军的字,便让人带了一幅‘兰亭集序’……”
“什么?”洛阳王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一生习字,最爱便是王右军的字贴,可毕竟日随星转,朝代更替,年代久远,现存于世的真品已然不多,要能求到一幅便足以让洛阳王兴奋百日。
更何况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这可是洛阳王梦寐以求的东西。
“家祖先辈曾与王右军的儿子凝之先生有过一段交情,”林道藏笑道:“这幅字便是从他手中求过来的。”
洛阳王接过林省递来的礼盒,打开后,把字摊开放在桌上,只凝视了一会儿,便兴奋得无以复加。
“是真迹,是真迹……”洛阳王像个小孩一样的手舞足蹈。
“当然是真迹……”林道藏含笑问道:“王爷可喜欢?”
“喜欢!喜欢!”洛阳王搓着双手,说道:“喜欢得很!”
“呵呵……”林道藏笑道:“我看还是先让家人把东西拿下去吧……”
洛阳王愕然地看了林道藏一眼,会意地点头道:“你们把字先拿下去,我和楚王爷还有事谈。”
林省和林觉会心地一笑,这洛阳王也势力得紧,收到好东西后连称呼也改了。
“楚王大驾光临,又送小王这副希世珍品,想必是有事要让小王办吧?”洛阳王笑道。
林道藏点了点头,瞅了林觉和林省一眼,两人会意地退出了亭外,洛阳王的手下也在洛阳王的命令下走了出去。
“想必王爷已知道在下调动三大星字队齐聚洛阳一事了?”林道藏含笑问道。
洛阳王点了点头:“是,本王也正纳闷,不知王兄所为何事,需要三大星字队都赶到洛阳城来?”
洛阳王要不知道那才怪了,身为洛阳的执政者和军队领导人,林家的任何调动都会引起他的警觉,更何况是如此规模的调动了。
“我朋友的儿子让强人掳去了……”林道藏倒不像在说一件丢脸的事,平静得很:“强人让人到洛阳来,再听计较。”
洛阳王皱了皱眉,敢动林家的人,来历自然不小。
会不会是薜家?不像,薜家势力已颓,借他们一千个胆也不敢。
那江北孙家呢?岭南梁家呢?也不像,孙梁两家势力离洛阳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们也犯不着去惹林家这头猛虎。
其余的四大堡,怕是更没那个胆子了,至于十二天星,怕是任何一家都抵不过林家手下的任一星字队,要是他们动手的话,那无疑于是自掘坟墓。
“我离开中原也有一段时日了,”林道藏笑道:“倒不清楚这段时日里中原又有什么变化?”
洛阳王苦笑摇头,以林家情报网的发达,若是他们也查不出来事是何人所为,怕是光靠官方那些混吃等死的探子是更查不出来了。
“变化倒不大……”洛阳王说道:“只是……”
“只是如何?”林道藏笑问道。
“只是‘猎鹰’又出现了!”洛阳王极力隐藏着表情里的无奈。
“猎鹰?”林道藏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随即沉默了。
猎鹰是一个令一龙三凤四堡十二天星都十分头痛的组织,他们的成员大多是由各大家族和门派里被驱逐出门的人所组成。
其中带头的人自号“摩诘”,倒有一些佛家的意味,只是他们所为之事,实在与佛家宗旨无甚关系。
林家曾经,甚至林道藏本人就曾带领过由一龙三凤四堡十二天星组成的“追察队”,对猎鹰进行过追杀。
但近千人的包围网也未能把猎鹰一网打尽,连“摩诘”的面都没有见着。
“猎鹰的存在应该未能超过十年……”洛阳王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道藏说。
林道藏点了点头。
猎鹰出现的时候正是他接任家主不久的时候,时间如此契合,难道单单是巧合吗?
“王爷莫非是指此事是猎鹰所为?”林道藏低声问道。
猎鹰在上一次围捕后,便消声弥迹了,一连三年过去,也难怪林道藏一时间想不到他们的身上。
“只怕不是,也相差不远了!”洛阳王意味深长地说道。
林道藏点了点头,随即拱手道:“小王谢过王爷,既然已查明了幕后主事者,小王也该回府安排一下。”
“如此……那楚王就多费心了!”洛阳王笑道。
猎鹰对于这些世家大族威胁甚大,对于皇室宗亲又何尝不是,如若林道藏能将摩诘拿下的话,至少在洛阳王他的管辖区内事情要平静得多了。
等林道藏走后,洛阳王脸一变,挥手道:“派人通知‘颜姑娘’,说事情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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