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朱润走到两人跟前,小娥惊觉时,只把欢郎一推,跳下地来。见是他,两个俱是一愣,朱润就向欢郎行了礼,道:“可否与娘子借一步说话?”
欢郎当即点了头,洋洋的走过一边。
朱润默然良久,忽向小娥道:“他倒是信得过你。”
小娥笑道:“他只是信得过自己。”
朱润就把眉一挑,看了她,半日方微笑起来,道:“我与娘子分别在即,娘子还是这般狠心。”
小娥只问他道:“你去哪?”
朱润道:“回趟泉州便出海。”
小娥道:“出海?要很久罢。”
朱润只笑道:“谁知道呢,也许三年,或者五载?”
小娥半晌方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朱润道:“承娘子吉言。”
停了一时,只看着那赤薇,慢慢道:“我十三岁时,第一次出海,吐得昏天黑地,三个月后,终于到了吕宋岛。那一趟我把所有的银钱都换成了香料。晚上,睁着眼睡不着,想万一回不去,娘怎么办?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
见小娥愣愣看了他,道:“可笑吧,我也有这种时候。”
小娥摇摇头,朱润唇角带笑,又道:“那晚船上闹得厉害,半夜我强迫自己睡了。回程时船晃得不行,我没吐。五个月后,我净赚了两千五百三十一两,当天晚上,父亲就进了母亲房里。”
小娥方觉错愕,朱润已淡淡道:“我父亲妻妾众多,娘是第三房,时常见不着他。”
一会,渐把语声低了,道:“之后,我五年不曾回家,渐渐有了得用的人,二十二岁那年我想法子娶了郑氏,有了自己的第一艘海船。”
说着,嘴边笑意舒展,道:“从那时起,我就想,有一天,我要把南海的船都变成我的。”
小娥先一怔,再一惊,继而一叹,许多念头,感慨万千。
方怔怔出神,朱润已渐复常态,叹道:“我初识娘子时,娘子十七未满,今年也二十有一了,真是时光匆匆。有些话,不吐不快,趁今日,都对娘子说了罢。
当初,说我凉薄也好,自私也罢,遭娘子厌弃,我亦无话可说。事后再遇娘子,身不由己,奈何娘子厌我已深,辗转中夜,也不是没想过弃郑氏而取娘子……”
小娥转回心神,只道:“你不会。”
朱润默然,良久方道:“娘子舍我而奔莆田,我方知在娘子眼中,万贯家财不敌一瓢饮。几日间恨过娘子,也忆过娘子,颠倒有日,恍然醒悟,原来我只想娘子心甘情愿。”
小娥半日不置一语,忽没头没脑道:“你做事从来尽力。”
朱润方道:“半途而废,不如不做……”已醒过神来,只顿了口,把眼一闭,半晌方咬牙道:“易小娥,你真真全无心肝!”
小娥看了他一回,只平心静气道:“我曾恨你入骨,闻声而惧,也曾流连醉乡,但求一忘。现在,回过头来一想,你与我本不过是陌生人,救我自是好心,不救,也怨不得你。
人生在世,各自有命,我虽遭逢不幸,仍有人倾心相救,不离不弃,虽生离死别,仍有父母可相依……”
说到这,语声微哽,停了时,重又微笑道:“所以,也没什么好报怨的,既然走了,莫管前路如何,总要好好走下去。”
朱润听了,一颗心上上下下,只是出神,一会,小娥又道:“虽说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我还是相信,这世上好心人多些。”
朱润猛觉眼底发潮,忍了一时,越发难耐,小娥只微微一笑,从容道:“他日,若人有难处,我力所能及,自当援手一二。世上许多人,许多事,只要心存善念,不失勇气,即便笨些,又打什么紧。”
朱润顿首无言,至此方觉痛彻心肺,痴立许久,险些坠下泪来。
一会方哑声道:“我以为我明白,原来我不明白。以为我知娘子,亦能为娘子所悦,孜孜以求,衷心难忘,只怨天不与我。今日方知,最愚不可及之人,竟是我……”
小娥不忍,只把头来低了。
朱润又立一时,方把手一拱,道:“娘子珍重。”
小娥亦敛衽为礼,道了声珍重。
朱润又看一眼,转身便往巷角行去。
他那里方出巷子,欢郎就上前把小娥一扯,道:“走罢,天都黑了。”
走了几步,只扶着她肩膀咕噜道:“说了这么久,我脚都麻了,肚子也好饿……”
小娥道:“你什么肚子,饿得这样快?”
欢郎也不答,忽道:“我看见,他掉眼泪了。”
小娥道:“你不是饿了吗,回去我下线面给你吃。”
欢郎趁没人,歪头便往她脸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我不吃线面,我要吃你。”
见小娥低了头,心中一荡,越凑在她耳边道:“今晚就从腿边吃起……”被小娥连捶几记,嘟嘟囔囔走回家去。
第二日,欢郎假满,早上起来,吃了饭,就往衙中去了。
小娥看日头晒人,放下纱帘子,做了回针指,马婆子想起欢郎嘱咐,换了衣裳,三两脚走到人牙子张婆门前。
婆子方弄豆腐,听说县丞家要人,手也不擦,领了两个女孩儿过来。
马婆子见两个十五六岁的模样儿,红白鲜嫩,哪肯要他,只花七两银子买了个二十岁的黄脸丫头,名唤柳叶儿,交她上灶。
小娥想起父母,又花八两银子,买了个十八岁的使女。
下午领了人进门,见张氏眼红红的,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黄氏就哭起来,小娥再问,方知张贵没了。
原来张贵听得外甥女婿是欢郎,欢天喜地,四下海吃,不想他久饿之人,经不得这般狠嚼,哪消两日,得了胀病,挺了一夜,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当下小娥劝住黄氏,易仲就同张谨去看了板儿,欢郎晓得时,也着了人来料理。次日装裹停当,念经做七,发送到张家祖茔里安葬了。
而时光易过,淹淹忽忽,将及一载。许夫人抱孙心切,不见儿媳动静,喃喃呐呐,三日一讲,五日一念,把信如雪片般滚来,张氏也着了慌,日逐把些汤水端与女儿。
看看又是半载,那边一发急了,意意思思,只说先放个人,再做道理。
欢郎只装聋作哑,一字不向小娥提起。
再说珍娘自嫁了王屠,先还兴兴头头,嗔着伙计,数着银钱,头颠脑热,寻些壁角厮闹,不上两月,嫌铺里腌臜,再不去了。
闲了些时,每日里吃了饭,打扮了,只往门首站立,瞅着卖花翠的,叫住,五七钱银子买了,又是手帕子,胭脂粉儿,珠子箍儿,零食无算。
不几日,引得那些子弟如苍蝇盯血,嗡嗡有声。王屠不合说了两句,珍娘柳眉倒竖,发作起来,晚上自不许他近身,如是几番,王屠气短,只索由她。
忽一日,王屠带了个四岁的小童来家,说是先妻遗下的孩儿,名唤大郎。却是王屠前番欲讨新妇,往乡下遮过了。
珍娘晴天一个霹雳,摔锅打碗,走回家里,与林氏说了。
林氏呆了半日,只说哪来的野种,思来想去,只交女儿快些生养,莫叫他分薄了家私。
珍娘越没好气,回去对着那小孩儿,哪有好声色。
恼起来兜头就是几个耳括子,又专一掐在身上,不许叫,王屠只在铺里,哪里知道。
到大郎六岁上,一日,珍娘要洗澡,使他烧水。六岁的孩童,有多少力气,又且午饭不得吃,头昏眼花,拉了半桶水,气喘吁吁,只把桶磨在井壁边,上不得。
珍娘看见,恼了,说这般做作与谁看,一掌拍在大郎脑上。
大郎不防,啊呀一声,连人带桶栽到井中。
珍娘骂骂咧咧,待要叫人,跑得几步,冷不丁把个念头窜上来,一个激灵,只张了嘴木在当地。
发了回冷,转回来,闭了门,心口兀自跳个不住。
捱了个多时辰,摸出来,院中早没了动静。
又等一会,方直着喉咙叫起来,众人拥进院里,捞起大郎,哪还有气?
珍娘捂了脸,但说交他打水,三不知落在井里。
众人平日多见她凌虐大郎,且极好搬弄事非,口角伤人,多不喜欢,又有眼热王屠家财的,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只说莫不是她推了孩儿入水?
又说既在家中,院里动静怎会不见,如何死透了才叫?就有好事的写了状子,递到县衙,说继母杀儿,一条街都轰动了。
林氏晓得时,天崩地裂。不说林氏惶惶,单说欢郎其时已升任知县,又接到许知府来信,说京中调任,不日往京城,先来福州。
欢郎看了,一喜一忧,递了信与小娥,方道:“爹娘住几日便往京里去了……”
小娥已知其意,笑道:“我知道。”
欢郎大感欣慰,方要言语,交她递过个帖儿,低头看时,却是郑千户娘子的生日礼单,看了一遍,只道:“娘子越发聪明了。”
小娥道:“我想今年和去年不同,去了两匹大红宫缎,使得么?”
欢郎只捏了她脸儿笑道:“使得,也不看看娘子是谁教的,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小娥笑起来,往他额上一戳,交欢郎压在榻上,道:“敢戳我,上大刑……”只把她颈子且吸且咬,一壁叫:“怕了没?”
小娥越笑起来,两个嘻嘻哈哈,闹到饭时,小娥重挽云髻,再匀粉面,出去把饭吃了。
那里许知府交割已毕,半月便到福州,许夫人久不见儿子,絮絮说了半日。
转头方拉了小娥,又交欢郎扯着,说长说短,许夫人一团高兴,也不觉得。
一连几日,许夫人白日人情往来,晚上欢郎又早早回来,扯了她言语,再不放出一丝空隙来。
这日想着赴京日近,扯过儿子,定要他放个人在屋里,欢郎只哼哼哈哈,实在说急了,只拍着胸口道:“娘放心,儿子夜夜努力,定叫娘早日抱上孙子!”
许夫人哭笑不得,交他又哄又劝,推回屋里。
第二日小娥依着许夫人意思,往开元寺求子,方回来,交一人扑到轿前,两个排军喝了一声,上前扯了,那人只没口子道:“娘子救命!”
小娥看时,却是徐彦青,本不欲理会,交他扑在地下,头磕的咚咚响,额头都肿了,只立住脚,问他何事。
徐彦青大喜,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只求她救珍娘。
小娥想想只道:“你先回去,她若不曾杀孩子,自当没事。”
徐彦青放心不下,犹自苦苦哀求道:“家中四处求人,一些儿法子没有,娘当了首饰,歪在床上,孩子也不好,日日哭。那起黑了心的,贪图我妹夫家产,一口咬定我妹子害了孩子,娘子好歹看夫妻一场……”
方说着,交马婆子一声吆喝,转过神时,急把话头止了,小娥就进去了,徐彦青没奈何,一步一回头,走将回来。
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知府后脚回来,那夫妻一场几字,正落在耳中。
当下老大一个疑惑,只叫过心腹来,低低吩咐了两句。
那人晚上方回来,拣要紧的说了。许知府恍然大悟,前后一想,只跌脚叫苦。
又想一时,越把脸沉了,急喊欢郎进来,屏退众人,眼睁睁看了儿子半日,只叫得声:“孽障,做得好事!”
欢郎虽摸不着头脑,也晓得不妙,方要开口,许知府又道:“我问你,易氏便是当年你纳妾的女子?!”
欢郎大吃一惊,怎知哪处出了纰漏,待要辨白,许知府已断喝道:“易氏流落在外,你还敢娶来家里,鬼迷了心窍,前程都不顾了?!”
说毕,抖了一回,只道:“莫要多说,速与我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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