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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闲言

凤隐东宫 凉芜漪 6466 2021-04-02 20:16

  流莺回来时,连璧正端坐在案前,提笔准备誊抄。

  “唉,真不知那个锦瑟到底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实心眼。”流莺一副朽木难雕的模样,摇头晃脑地抱怨道:“我告诉她,云姐姐已恕了她的罪过,让她回去歇息。她却执意要去云姐姐跟前谢恩,若不是我拼命拦着,此时定又要招云姐姐的厌,还不知怎的打发呢。”

  连璧笑了笑,道了句有劳,便垂下目光,专注地伏案仔细誊写起来。

  “还有没抄完的?我记得昨儿明明都弄好了。”流莺好奇地凑上去,略略扫了眼页首的几字,吃惊地嚷了一声:“妙法莲华?哪位主子竟爱瞧佛经了?”

  前朝推崇佛教,甚至有帝王自诩为弥勒转世,故而大晟虽未禁止但并不兴佛法。尤其是这深宫里,原本就是非难清,谁还愿落人个“缅怀前朝”的把柄。

  不过说起前朝,宫里头倒是有个众人皆知的信佛之人。

  “我晓得了,是皇后娘娘吧!”流莺一拍大腿,高皇后是前朝公主,虽对六宫甚至陛下都不甚上心,但唯在礼佛一事上却最是虔诚不过。

  但话刚出口,流莺又被自己否定了,“皇后娘娘素来是自己亲自抄写佛经的,如今怎会交待给咱们东宫?可若不是,那还有谁?宫里头数得上的主子就这么几位……”

  连璧听得流莺在一旁独角戏般的自言自语了良久,忍不住停笔,笑出了声:“瞧你这认真的模样,平素里处事有这一半也就好了。”

  她抬手抚了抚经卷书页,解释道:“我只因近日来的遭遇,一直心神不宁。正巧眼下得闲,便想借着这佛言禅语静静心罢了。”

  “哦。”流莺不甚理解地点点头。对她而言,想要宁心静气,与其抄写佛教弄得腰酸背痛的,还不如睡上一觉来得更为妥帖管用。

  连璧也不图她能明白,闲话了几句,复又垂眸誊抄了起来。

  且不论云岫的警告,她自己私心里也是不希望将流莺卷入自己的麻烦中。这其中的事情,流莺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

  云岫既然决定袖手旁观,她孤立难支定是要寻助力的。既然素妗愿意趟这摊浑水,暂不管她的意图为何,先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为上。日后若李掌事真来寻隙,也能有个帮自己言语的。

  想到这,连璧在心底不禁苦笑了一下,再不济,总也能替自己收收尸吧。

  寒冬渐行渐远,夜幕也开始降得迟了。

  申时三刻,灰白的日头虽早已没了影,但天幕好歹还有几分亮光,不似深冬时天色暗得目不能视。

  因崇文殿的地势较高,加之殿前的台阶,高出周围的宫室不少。连璧立于檐下,极目远眺着,目力所及处也不过是片连绵的宫墙和黯淡的天际。

  连璧失笑,她与宫外相隔的,何止百尺厚的宫墙。想来纵是站于高有百丈的摘星台上,恐怕也是看不到墙外的俗世红尘吧。

  流莺收拾停当,怕连璧在外头等急了,忙从藏书阁内一个箭步地窜出来,将手中的半枚银钥还给连璧,“喏,拿好了。”

  连璧回首,一边低头将银钥收好,一边问道:“宝堂都清检妥了?”

  “当然!”流莺得瑟道:“有我亲自点查着,自然一切安妥。”

  连璧笑着点点头,流莺素日里虽大咧咧的,但过目不忘的本事她确是信得过。

  “宝堂半年才清检一次,你这次不进去瞧瞧,下回可就得等半年后了。”流莺有些可惜地瞅着连璧,“那劳什子佛经就比价值连城的宝物还稀罕么?”

  连璧只是笑着不接口,“趁天还未黑透,咱们快回吧。”说着便不急不缓地朝台阶走去。

  她紧着时间誊抄《法华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留了个心,并不想与这些名贵之物打交道,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

  “欸,那些个婢子真是胆肥,为了飞高枝竟都不顾脸皮性命了。”流莺乜了眼右侧栏杆下几个探头探脑的宫婢,不屑地哼了哼:“她们当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都是一群死人不成!”

  猛然听到“太子殿下”的字眼,连璧的脑中就“嗡”了一下,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温沉如水的声音,心里压抑许久的不安忐忑一股脑涌了出来。

  “怎、怎么回事?”

  流莺不曾察觉连璧神色的异样,往连璧的耳畔偏了偏,略略压低声道:“你来东宫这些日子,也应该知道,太子虽已弱冠,但一直没有立妃,底下甚至连个侍妾也不曾有。宫里头痴想被殿下瞧中,飞高枝做主子的不在少数。可殿下日理万机,不是待在明德殿与群臣议事,便是在承恩殿挑灯夜读,等闲见不着的。两天前,太子殿下突然来了趟藏书阁,可把她们乐坏了,以为终于能逮着机会了,故而这几日天天往咱们这儿跑。”

  说到这,流莺话语一顿,望向脸色有些白的连璧,“我听紫堇说,那日你是最后走的,你,你该不会是遇上了吧?”

  连璧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却被流莺亟亟拉住。只见流莺脸上片刻前的不屑与轻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可救药的痴汉状。

  “怎样?太子殿下是不是和传闻中的一样俊美无俦秀色可餐?”

  连璧怔怔地看着就差掉哈喇子的流莺,被她问得甚是莫名其妙:“我一直跪着,并未有瞧见太子的模样。”

  流莺叹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了?”

  “没、没什么?”流莺摆摆手,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不打自招:“你、你、你别想歪了。我、我和她们才不一样,我只是好奇,好奇罢了。”

  连璧在这种事上向来迟钝,目光在流莺酡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上转悠了许久,才不甚明白地哦了声。

  流莺被连璧看得心里泛虚,又被连璧这声不轻不重的“哦”给戳中,以为她看出了什么,忙咬着她的耳朵解释道:“真的不骗你!我只在小时候,见过殿下一次,那模样叫一个天地失色日月动容啊。所以,所以我才好奇殿下现今如何了。你信我,我真的只是好奇,其他心思一概没有的!”

  流莺嘴上解释得唾沫横飞,可觑了一眼连璧,却是一副心不在焉魂游九天的模样,“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连璧从她那一长串话语里,理了理头绪,有些明了地点点头:“听着啊,你爱慕太子殿下多年……”

  流莺忙捂住连璧的嘴,嘘声连连,将她连拖带拽地扯进一处角落,才松开手。

  此时,流莺狠狠地瞪着连璧,可白皙的脸皮却是羞恼得一片绯红,“你委婉些不成吗?再说了,我,我……我就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不是?你是不知道,李掌事对那些敢打太子主意的幺蛾子可是恨得紧,就凭我这绿豆大的胆,哪敢啊!”

  流莺的话像是一道霹雳,瞬间闪白了连璧的脑海。

  李掌事对那些敢打太子主意的幺蛾子可是恨得紧……

  李掌事莫名想置自己于死地,难道是因为那夜在藏书阁偶遇,误以为自己想接近太子攀高枝?

  连璧在心里苦笑不迭,这个李掌事还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幸好自个命大,不然九泉下也不甘心的。

  但事到如今,即便自己向李掌事解释清楚,她那般锱铢必较的人,也早已将那个内监的性命算到了自己头上,再也不能放过自己了。

  待李掌事耐心用尽,那把不知所踪的匕首,恐怕也庇佑不了她多时了。

  随之,她的死期将至。

  耳边,流莺仍在叽叽喳喳地辩解着,连璧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她大概永远也不知忧为何物吧。

  真真羡慕得足以令她感到嫉妒。

  “我向云掌书告了假,明日一早去掖庭看望恩师,就不陪你与锦瑟上职了。”连璧轻声道,语气喃喃,宛如自言自语。

  她没有听到流莺如何应答,只是微仰了头。夜风渐起,寒意四散,氤氲于天地间的幕色愈来愈浓。而西边的日落处,是眼下唯一尚存亮光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之所了。

  日出旸谷,日薄虞渊。

  天地的西极之地是虞渊,而这宫廷的西极则是掖庭。

  翌日,天微亮,晨雾漫。

  一莲青色的宫服女子步过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将白玉腰牌给面无表情的兵丁看过后,单薄的身影从东宫西门徐徐而出,破开晨雾袅袅而行。

  从东宫前去的掖庭的路上,需要穿过禁宫各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连璧尽挑了些人烟少的小道,故而耽误了不少时辰。

  晨雾渐渐散去,天开始放晴。

  穿过千步廊,甬道的尽头便是掖庭设于东北处的嘉猷门,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里头搓揉衣料和不满咒骂的声音。

  这个时辰便已在浣衣的都是不受待见的奴婢,或是掌事宫女受了嘱咐,特意刁难的。连璧犹记得料峭春寒中,双手被浸到冷水里时的刺骨之寒,犹记得姐姐们为了护着她,被掌事宫女打骂时的无助与泣声。

  好几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认出了连璧,却没有人敢上前招呼,纷纷神情异样地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朝后退了几步,直愣愣地盯着连璧,窃窃私语。

  “不是说她去了那个吃人的东宫吗?怎么竟还活着?”

  “前几日东宫又死人了,我还以为是她呢。”

  “啧啧!孤克六亲与爹娘,这天煞孤星的名头可真不是白来的!”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真亏勤文院的先生不嫌晦气。”

  “还是离她远些的好,省得挨了一星半点的,半夜阎王把咱叫走。”

  连璧勾起一丝笑,无视那些带着些许惊恐的目光,穿过架满浣洗后衣裳飘满皂荚味的过道,朝深处走去。

  勤文院是前朝开国皇后下令所建,位于掖庭宫的西北角,一处偏僻荒凉的馆舍。

  连璧低头整理了一会衣裳裙摆,深呼了口气,才敲了敲经久失修漆色斑驳的院门,等待了许久,门缝中才探出个总角小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她:“这位姐姐叩门,可是有事?”

  连璧颔首躬身,“劳烦通禀宫教博士章岘,不孝徒连璧前来拜见。”

  小童笑着打开门,将连璧迎入,“奴婢眼拙,竟不识得师姐,还望师姐莫怪。”

  步过草木稀疏的院内,只见一旁昏暗的室内,有不少埋头苦读的女孩。连璧隐隐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自己,以为只要读破万卷书,便能出头,便能心愿得成,便能得到主子的青睐恩赐,早早获得出宫的机会。

  当初的自己,果然是异想天开的很。

  小童将连璧迎入内间,麻利地奉上茶水,“连璧师姐稍坐,奴婢这就去请师傅。”

  “有劳。”

  今日并非章岘生辰,只是她为自己来掖庭编造的一个借口。在她离开勤文院之时,章岘便告诉过她,轻易不要再回来。如今她无事拜访,章岘定能猜到她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她是师傅最出色的弟子,师傅若是知道了原委,定不会忍心看她落入虎口的。

  连璧轻触着温热的白瓷茶盏,环视着屋内的物件摆设。一如既往的清素简单,案上摆着的黄花梨点翠插屏,是屋内唯一的亮色。而插屏右下方却有一处损痕,那是当时她与芷兰在玩闹时不小心磕坏的。后来,这个黑锅还是夏初替她们背的,导致他被师傅罚在孔像前足足跪了五个时辰。

  连璧不禁伸手抚了抚那处损痕,无声苦笑。不过仅仅半年的时光,却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不多时,那个小童回来了,却是一脸歉意:“奴婢禀明了师傅,但师傅说与师姐的所言已尽,再见也无用,还请师姐回去。”

  连璧胸口一窒,嘴角溢开难言的苦涩,黯然自语:“竟连师傅也不愿帮我……”

  如今她性命堪忧,章岘是她唯一能够信任和求助的人了,可眼下,连他也要对自己弃之不顾了么?

  “即是如此,那么就再劳烦转告师傅,连璧祝他老人家福寿安康。告辞。”

  连璧忍着失望至极的痛心起身,脚下虚浮,身形不稳,小童忙上前搀扶,“师姐当心。”

  连璧诧异地看了小童一眼,却见她水意涟涟的眸中清澈见底,天真无邪。

  走出勤文院颇远,寻得一处不起眼的乌檐下角落,连璧才从衣袖中伸出左手,缓缓打开的掌心上赫然是一张细长纸条,这是那个小童在搀她起来时,悄悄塞进她手中的。

  她迫不及待地抚平纸条,只见一方洁白之上只有寥寥墨迹。

  高处胜寒。

  即便是蝇头小字,却依旧透着苍然遒劲。连璧触摸着纸条,眼前熟悉异常的字迹开始模糊,泪水盈眶。

  原来师傅并不曾放弃她!

  待惊喜散尽,随之而来的,是无计的惊疑漫上心头。

  为何师傅只是转告这寥寥四字,也要秘不告人?

  而师傅转告自己的这四字,究竟是何用意?

  连璧将字条上的四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千万遍,仔细体会着章岘的深意。

  高处胜寒……究竟是指让她自己爬上高位躲避祸患,还是寻处位高权重的靠山避难?

  连璧回头看了看勤文院已然合上的乌漆大门,心下怆然。恐怕师傅如今,也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了。

  连璧垂眸思索了良久,才将手中的纸条揉碎成粉末。

  迎面袭来的巷道狂风,吹起发丝,卷过裙裾,舐过掌心。眨眼间,连璧半摊开的掌中仅剩隐隐的墨香。凉风一并带去的还有她眼角残存的水光,她心中万般计量的迟疑。

  风止云停,她浓甚漆墨的眸中,只剩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当今东宫中,最位高权重的,莫过于太子。

  素来谨小慎微的她,此次却只能纵性赌一次,要么万劫不复,要么柳暗花明。

  既已打定主意,连璧便不再耽搁。她转身朝勤文院的大门屈膝下拜,跪于冷硬粗糙的地砖,一丝不苟地行完稽首大礼。起身时,她抬眼深深地凝视,目光似乎想穿透木门砖墙,片刻后才垂下眼睫,迈地往回走。

  大概,她与师傅今生都不复再相见了。

  连璧此时心绪紊乱,不想再遇见那些浆洗衣物的宫人,不想再听闻那些似曾相识的咒骂声,且加上急于赶回东宫,便拣了勤文院北侧的一条小径,避开了那股潮湿阴冷的皂荚味。

  这条小径虽直通嘉猷门,但因掩藏在勤文院荒草后,往来宫人稀少,知道的人数寥寥。

  连璧幼时常被姐姐们习字背书,懵懂的她为了逃避练字的辛苦,便常常躲在勤文院后的这条小径中,令姐姐们难以寻到。小径深处有座前朝遗留下来的庙宇,虽已经残破地看不出曾经的无量佛光了,但却成了连璧偷闲时一人独享的天地。

  连璧行在枯草纵生杂石遍布的路上,看见不远处那庙宇残损的一角飞檐,想起儿时短暂的悠然时光,唇角不自觉的弯起,带上温柔的弧度。

  遇见他的那天,似乎也是这般凛冬将逝,然余寒犹厉。

  在看见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兀然多出一人时,短暂的不自在后,却是隐隐难言的惊喜。

  一个人的玩耍再如何随心所欲,终究是寂寞的。

  只一面之缘,她不知道他的身份,初初猜测或许是初入宫的小太监,但他的谈吐举止却又不像出身贫苦人家。

  纵是十年茫茫,生死辗转,连璧终不能忘,那日孤身跪于佛像前,双手合十,无声涕泣却坚忍着不让一滴泪夺眶的倔强少年。

  沉浸在回忆中的连璧,暂时忘了自己的性命之忧。双脚不受控制地缓缓走向庙中,跨过屋瓦的碎片,绕过丛生的杂草,浮躁紊乱的心在正殿内的那一尊佛像前,瞬时静了下来。即便蛛网尘埃已经模糊了佛祖慈蔼的面容,但那悲天悯人的目光,却是隔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也不会改变分毫。

  连璧从不信佛,许是昨日抄写佛经的缘故,许是如今前途凶险的孤凉心境,许是眼前佛祖悲悯慈善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准备向佛祖倾诉自己满腔的苦楚。

  但身后远远传来踏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将连璧平静无波的心绪打乱,波澜再起。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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