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璧站在藏书阁前的台阶下,将有些歪斜的发髻和凌乱的衣物整了整,但却是遮掩不了裙裾上大片的水渍。
这是在那处隐秘的院落中,被齐膝深的积雪给沾濡湿的。远远瞧去,膝上的青色衣裙像是一幅晕染开的泼墨山水,多了几分书香古韵。
连璧无奈地抚了抚裙袂,一边心下想着合理的说辞,一边缓缓往藏书阁走去。
才上几级台阶,便看见藏书阁的门前跪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周围未扫净的残雪中,那点灰色显得格外突兀。
“锦瑟?”
待那张苍白的侧颜入眼是,连璧才辨出是何人,不禁惊讶地低低唤出了声,“发生了何事?”
锦瑟闻声,抬起头看向连璧,勉强挤出一个笑靥,有气无力道:“姑娘回来了。”
说着又慢慢垂下头去,“奴婢犯错,被云掌书罚跪于此地。”
连璧一愣,如锦瑟这般老成稳重的,竟也能被云岫挑出毛病?
“你所犯何错?”
“奴婢,奴婢也不知。”
连璧听闻,心里渗出丝丝凉意。
锦瑟虽只是二等宫婢,且连璧对她也不甚喜欢,但她明面上毕竟是素妗派来照顾自己的。
云岫对锦瑟如此毫无理由的责难,到底是对素妗的无视,还是对自己的警告?
思及此处,连璧藏于袖中的手不禁暗暗攥紧。
“连璧!”一直注意着门口的流莺,听着动静赶忙跑了出来,“你可是回来了。快去暖阁吧,云姐姐都等你好半晌了。”
流莺瞅了眼跪在冷硬地砖上的锦瑟,眼中也露出同情之色,不忍多看地转过脸,扯着连璧的衣袖便往藏书阁里头走。
流莺边走边说:“你出去不多时,云姐姐便阴着半边脸回来了。当我告诉她你去净水阁拜谢后,她那另半边脸即刻也黑了。”
流莺有些心虚地瞟着连璧的神色,为自己解释道:“我真的是按照你说得那样跟云姐姐解释的,你只是依着礼数去拜见罢了,但今儿云姐姐似乎心情甚是糟糕,我的话完全听不进去。而且,刚才你也瞧见了,云姐姐什么也不说,就直接将锦瑟撂到外头罚跪去了。”
“恐怕今日在林司闺面前,素掌严又给姐姐气受了,这才拿她的人撒气呢。”流莺叹了口气,给连璧好心提醒道:“偏偏你今儿去见了素掌严,云姐姐一会儿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多少忍着些,不然之后的苦头可够你吃得呢。”
流莺就这么絮絮叨叨地一直念到暖阁门前,透过窗缝朝里头偷偷瞄了几眼。
云岫正挽袖提笔,伏案疾书,一脸旁人勿扰的专注。
云岫每每心烦恼火的时候,都会这般靠练字来发泄。
流莺见此情景,知道云岫此时仍在气头上,不由得摇摇头,对连璧摆出个“自求多福”的姿势。
连璧虽一路上并未作声,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多余的表情,此时却对流莺笑了起来,一向如隔着雾霭的眉目也瞬时清晰生动起来,观之如画,沉沉欲醉。
“无需担心,你所说的我都省的,你自去忙吧。”
待连璧翩然转身入内许久,流莺还沉浸在她灿然的笑颜中。
那般的明艳,却又不染烟火。
流莺这时才略略体会到,史书中那些昏君们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倾国殒命时的心境了。
暖阁是云岫在藏书阁中的小憩之处,地方不大,却温暖如春。
倒是衬极了“暖阁”这个名字。
连璧半垂着眼,朝伏案习字的湖蓝色宫服丽人行礼。
“云掌书。”
云岫不仅一声未应,甚至眼皮都不曾一抬,纤纤玉手下的鼠须笔,依旧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停顿。
连璧料到会是如此反应,却仍是保持着行礼时的屈膝垂首,恭谨而静默。
膝上衣物冰冷的湿意渐渐渗入皮肤,加之屋内暖人的热度持续烘烤着,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味道。
桌案旁的窗扉敞着一道缝口,屋外的风趁机溜入,撩起被桌案上乌木镇纸压住的一摞宣纸,哗然声中其中的一张状似无意地被风卷出,不偏不倚地落于连璧的脚旁。
宣纸上,肆意不羁的狂草任意倾泻着,如枯藤,似奔蛇,缭乱无状中却又透着章法灵气,喷薄的张力几欲破纸而出。
连璧在心中暗暗赞叹云岫的笔力,但也看出她笔墨下隐匿着的情绪。
“如何?”云岫开口,仿佛是如镜的冰面陡然被砸出一个窟窿,但从中仍源源不断地冒着寒气。
连璧又将头垂得低了几分,“掌书墨宝,奴婢不敢妄言。”
“不敢?”像是听到了滑稽之语,云岫素来毫无感情的话语里罕见地流露出了笑意,可却是满含着嘲讽与刻薄:“竟还有你不敢之事,我当真是孤陋寡闻了。”
连璧顺势跪倒于地,“奴婢愚钝,还请掌书明示。”
云岫终于搁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细细看向跪伏于地,仪态恭然的少女。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有这个如花年华应有的烂漫青涩,却有着远甚于旁人的老成从容。
云岫凝视着连璧低垂着的脸庞,柳眉渐渐蹙起。
自她第一次在司籍司见到连璧时,心里便泛起莫名的不安。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容貌出众举止小心却仍被贬黜的少女,将毁了她静如止水的深宫生活。
果不其然,在连璧初次拜见林司闺与曹芳华时,便同时引起两位的莫大关注,私下动作频频。
随后,素妗的所作所为也全在她的料想之中。像这般姿仪得体年轻貌美的女孩,放置于任何一位有野心的女官手中,都是借机爬升上位的极佳工具。
可惜,她对此道既无心,也不屑。若是素妗真厚颜地来与她抢人,她也乐于将这个烫手山芋抛出去。
可之后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想,且渐渐行向她最担心的方向。
因为置身事外日久,对宫闱之事也并不上心,故而她直到今日,无意听得素妗与曹芳华二人的谈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盯上连璧的竟还有李绣姝,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女人。
如此稍稍一想,李绣姝手下的内监,无故毙命于离崇文殿不远的甬道中,显然也与连璧脱不了干系。李绣姝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在未将连璧置于死地之前,云岫无法料想她还会出怎样的狠招。若只是连累她自己倒还罢了,可一旦牵出流莺……
思及此处,云岫的心神顿时大乱。若是她机敏些,消息灵通些,也许就可避免眼下这般的险境了。她懊恼,她自责,对自己迟缓的反应恼火非常。
从景延堂回来后,她诸多反常的言行,连心思迟钝的流莺都察觉到了。
可眼下,再怎样的自责恼火都无用,而此时再寻理由将连璧逐出崇文殿,恐怕也于事无补。她孤身一人决计是拼不过李绣姝手段的,眼下唯一的出路,也只有弃车保帅了。
云岫斟酌了片刻,缓了缓语气,看向一直跪伏着纹丝不动的连璧,眼风又瞥了瞥一旁半敞的窗扉,锐如冰棱的目光褪了几分冷。
“你来,为我磨墨。”
“是。”
连璧应声而起,来到桌案一侧,左手挽袖,右手拿墨锭,垂着头细细研磨起来。
云岫朝连璧的方向倾了几分,蘸了蘸墨汁,声音轻得近似私语,却字字透着冷厉:“我不晓得你身后有什么靠山,也不清楚你来东宫到底有何目的。你之前的所为,我不想追究,也无意探究。但你只记住一点,由你所为引发的一切,全不得牵累到我们,尤其是流莺。不然,你伤她一分,我定还你百倍!”
连璧半阖的眼睫一颤,却全无被威胁的畏惧,反而嘴角不经意地微弯。
果然,云岫的死穴,是流莺。
“是。”连璧磨墨的动作不曾停顿,垂眸低语:“无论发生何事,我定当保住流莺,请掌书安心。”
看着眼前人毫不犹豫地便应下,仿佛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云岫本已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连璧抬起头,朝云岫了然浅笑道:“掌书若没看到也应听到,流莺与奴婢相交甚好。”
连璧将“听到”二字咬得极重,云岫知道她指的是此刻正躲在屋外偷听的流莺,忍不住又朝窗扉处瞥了一眼。
“即便是掌事您不交代,奴婢也不会让流莺深陷险境的。只是,奴婢虽身贱,却也不甘等死。”
连璧抬眼直视着云岫,目光诚恳。这是极为逾礼的举动,但云岫却并未被惹恼,只轻轻摇头。
“我帮不了你。”
“您误会奴婢了。”连璧轻笑出声,“明日是奴婢恩师的生辰,奴婢想告假半日,去勤文院探望恩师。不知您,可否应允?”
云岫有些诧异地侧头看向连璧,正对上她的一双黑眸。笑意盈盈的眼眸,如漾着一汪春意盎然的湖水,却含着她看不透的幽深。
“好。”
既然她已答应护住流莺,那么她的心计谋划,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便都与自己无干了。
是生是死,也全凭她自己的造化了。
连璧刚刚踏出暖阁的门槛,流莺便从廊柱后急急地闪身出来,拉着她询问道:“怎样?云姐姐可有为难你?”
她们二人在里头说话的声音细如蚊蝇,任凭她缩在窗下,削尖了耳朵都无法听到一心半点。
连璧笑意温然,“没事,掌书只是让我磨墨而已。”
“可……”流莺有些不信,但连璧没让她有机会继续问下去。
“掌书宽仁,已免了锦瑟的罪罚。你腿脚快,便劳烦你去告诉她吧。难为她跪了这么些时辰,眼下事儿也不多,你让她回去先好生休养着吧。”
果然,流莺一听,眉眼立即笑得飞舞起来:“嗯,我这就去。”
看着流莺飞奔时颠颠的背影,连璧脸上的笑意渐逝。
品性如此单纯的人儿,她表现出来的所有刻薄刁难,都不过是小孩稚气的脾性罢了。若是她没有旁人的照护,在这换狼伺虎的深宫,怕是九条命也不够用的。
幸而,她有云岫,尚可在一隅无忧安生。
而自己呢?
连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略有薄茧。
她喟然一声,纵是身不由己,也但愿在它脏得无法洗净之前,自己已逃离这由无尽是非染成的宫廷,远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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