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璧动作一僵,侧身对着贺兰祈,声音冷肃:“大人这是要违抗圣意?”
“嗬,连御侍误会了。”贺兰祈却是笑着走出牢狱几步,朝守在不远处的狱卒示意,“你们,来给太子殿下揭开锁链。”
贺兰祈的目光扫过脊背僵直的连璧,最终落到直直盯着眼前女子的祁珣身上,笑得益发畅然,“既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自然要双手亲受谢恩,才显恭敬孝义。”
连璧垂着头,只听着“哗哗”的铁锁撞击声,却仍是不敢抬头去看他此时的模样。
被捆缚过久四肢麻木无感,祁珣踉跄几步,扶着一旁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即便这般落魄狼狈,他的目光却不曾离开连璧丝毫,像是不舍又像是不信。
良久,他才冷冷笑出声来,血渍未干的嘴角抽动着,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深深扎入连璧的心房,鲜血淋漓:“这杯鸩酒由你亲自奉上,倒也不负你我恩情一场。”
连璧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死死咬着的唇已经尝出腥味,“奴婢卑贱,不敢与殿下攀恩情。”
说着,将手中的杯盏往他面前一送,不带半分感情起伏,“请殿下饮下此杯。”
“如尔所愿。”祁珣接过那漾着彻骨寒意的杯盏,从连璧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神色复杂的贺兰祈,唇角勾起,仿若此时不是在阴暗晦暗的牢狱中,而是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贺兰,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话音刚落,他举杯入喉,一饮而尽。
“哐啷”一声,杯盏坠地,却像是砸在她的心头,砸出了一个窟窿,止不住的疼。
祁珣只觉得一股烈焰从咽喉直烧到胃腹,无力感在瞬间席卷全身,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人儿,本是刻骨铭心的模样,如今也渐渐看不分明了。
脑中的意识也慢慢放空,他试着唤出脑海中唯一的字眼,低沉喑哑得不复以往的高高在上,“璧……”
连璧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朝摇摇欲坠的人影扑去,死死抱住他愈来愈冷的身体,压抑多时的哭声喷涌而出:“我在我在!”
祁珣的手无力地抚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小心地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无价珍宝,惨白的脸上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带着无尽的不舍与可惜,“你要……好好的……”
“我会……我会的……”连璧哭得难以自抑,可是身上倚靠着的重量却是越来越沉,温度也越来越冷。
祁珣伏在她项处的头颈缓缓垂下,声音如燃尽的烛火,随烟而逝:“不……不许……忘了我……”
连璧抱着祁珣僵冷的身体,跌落至湿冷的地面,死寂的地牢中,无声的悲恸渗入每一个角落。
“让开!”贺兰祈毫不客气地推开连璧,朝祁珣脖颈下的脉搏处探去,确是死的沉寂与冰凉。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退出几步,偏过头尽量不去看祁珣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来人,拿席子卷着去埋了。”
“大人!”连璧犹带哭腔的声音响起,“殿下乃天家贵胄,如何能……”
“天家?”贺兰祈讽刺地瞥了眼那玄色的衣角,“陛下留他全尸已是大恩,你还想让他风光大葬?一介西越贱民也配!还不拖出去!”
两个身形佝偻的狱卒喏喏应声进来,手脚麻利地用草席将祁珣僵硬的身子一裹,哼哧哼哧地抬起就朝牢狱口走去。
连璧脸上泪迹未干,目光却是冷厉如剑直逼贺兰祈,“妄殿下曾那般信任你,你的良心如何能安!”
贺兰祈听闻不由讽笑道:“他对你也不差,可你方才却是亲手毒杀了他。你我的良心又有何差别?”
“殿下视我不过棋子工具罢了,视你却是如兄弟手足。”连璧从冷硬的地面上缓缓站起,注视着贺兰祈渐渐失色的脸,一字一顿道:“主子死了,我这做奴婢的尚且懂得涕泣,你呢?你的心里就不曾有一丝愧疚难过?”
“你给我闭嘴!”贺兰祈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随时都欲上前将连璧扼死。
但是他不能,因为连璧眼下是天子身边最受宠信的宫人,她代表着天子一半的威严与颜面,轻易动不得。
突然,寂寂的道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呼喊声,打破了二人间几欲窒息的紧张气氛:“大人,二位大人不好了!”
“怎么?”贺兰祈语气甚为不愉,偏头看向惊慌跑来的狱卒。
那个狱卒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急道:“太子、太子的尸身,方才、方才被人劫走了……”
贺兰祈惊得一震,猛然回过神似的,狠狠盯住不远处的连璧:“是你!”
“大人切勿妄言。我方才可是一直与大人待在此处,分身乏术哪能劫人……哦不,是劫尸身。”连璧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拭干净脸上的泪痕,轻描淡写地朝贺兰祈道:“如大人所言,不过是一介西越贱民罢了,何须这般大动干戈?时辰不早,我得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失陪。”
连璧经过贺兰祈身旁时,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连璧眉头深蹙,只听得耳旁飘来一句仿佛是从牙缝中蹦出的问语:“难不成,他还活着?”
连璧用力一挣,摆脱他的握力,脸上却露出与刚才悲恸绝然相反的神色,“贺兰大人,你好自为之。”
贺兰祈仿佛被人打了个耳光似的,愣愣站于原地,直到身旁的狱卒实在是耐不住性子地问出口:“大人,要不要派人去追?”
“追?就凭你们?”贺兰祈怒极反笑,“去追吧,我从不拦着人去找死!”
说罢,便甩袖离去,留下犹自怔然不解的狱卒。
夜色愈发浓重,雨意也一阵密似一阵,一如贺兰祈此时万千无端的头绪。
贺兰祈一手提着昏黄的宫灯一手撑着紫竹伞,急急走在宫室间的小道中,眉头深锁心绪不平。
劫走祁珣的人,定是陆岐死前做的手脚,偷偷将人放了进来。没想到这家伙连死了也不安分,愚忠到底!
他方才试探了祁珣脉象全无,明明是已死之人,如何还能再活过来。这根本不可能!可是方才,方才连璧那表情,分明是在告诉他祁珣还活着!
兀得,他疾行的脚步一滞。记忆中,江陵曾在他面前炫耀过,说制出了一种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呼吸脉搏全失的假死药……
难不成,那杯中的鸩酒竟被调换了……
祁珣真的还活着……
贺兰祈愈想愈是心惊胆战,祁珣若真没死,他头一个要除去的人必定是自己无疑。自己知道他了太多事情……
不行,他绝对不能死!属于他的天地将将露出了一角,他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如今,能救他的,恐怕就只有谢氏了。当初是她威逼利诱他去陷害祁珣,此时,他因此身陷危境,定也不能让她好过!
贺兰祈如此想着,便立马拔腿朝蒹葭殿疾步赶去。
在他喘喘的呼吸与重重的脚步声中,没有留意到身后袭来的异样冷风。
“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掩盖住了雨中尖声的惊呼。
贺兰祈疾行的步子一顿,胸口的凉意让他缓缓低头,看见的却是一截滴着鲜血的剑尖,穿胸而过。
冷如地狱刮来的阴风,从身后幽幽传来:“你对我所做的,尚且可以不论。但,这是你欠陆岐的。”
“你……”贺兰祈试着回头,胸口剑尖却被猛地抽出,如注的鲜血刹那间染红了他的视线,脸颊触到湿冷的地面,雨水泠泠地打在他不甘闭合的眼眸上,但他在最后一刻都未曾见到身后的人影。
“死生不相见。”祁珣执着尚在滴血的利剑,掠了眼倒在雨血中不瞑目的旧友,毫不留恋地收剑回鞘,冷冷吐字:“走。”
江陵看着祁珣绝然而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终是上前为贺兰祈合上双眼。
两道人影在夜色与雨雾的掩护下急速穿行,身形快如鬼魅,直直地奔向蘅芜殿中那荒芜许久的井口。
就在祁珣将剑尖刺入井壁缝隙,井水尽数退去,露出幽幽的地道口。
“你不去瞧瞧连璧?”就在祁珣抬脚上井沿,准备一跃而下时,江陵出声问道,即便眼下这般紧迫的时刻也不忘揶揄他:“你那时死过去了,没有看到。我站在一旁可是看得真真的,人家哭得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若不是我事先知道她是在做戏,定以为她下一刻就将殉情随你而去了!”
祁珣侧对着江陵,眼角的余光微动,话语却是不相及,“你可要带沈秋心一块走?她如今就在不远的毓坤殿里头。”
江陵脸上的笑意一僵,讪讪道:“她若是愿意随我走,五年前我就带她离开了。何必等到现在?”
江陵朝毓坤殿的方向看了眼,神色寞然:“她知道她属于这里,无论是含香殿还是冷宫。”
祁珣轻轻笑出声,“她也属于这里。这里有她应得的一切,她理应一并讨回。”
“而我,”祁珣踏上井沿一跃而下,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窄窄的井壁内回荡着,“终将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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