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惜若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巨变,但与天子结发数十年的她深知,能让祁珣陷入此绝境的,定不止弑君谋逆这摆于明面上的罪名。
她若有所思地开口,“他在下命处置珣儿时,可有何异样?”
被高惜若这么一点,尹红蕖一面思索,一面徐徐道来:“听闻,陛下是在看过一份来自绥州西越战事的战报后,才突然下令拿下太子的。”
停顿了须臾,她又补充道:“陛下在下令时,称殿下是、是‘西越贼人’。”
“看来他已知道,珣儿不是皇嗣了。”高惜若嘴角微弯,话语却颇为嘲讽,“替旁人白养了十年儿子,也难怪他这般大动肝火。”
说完,高惜若握起连璧冰凉微颤的双手,看向她苍白脸上那双波澜汹涌的眼眸,轻柔蔼声道:“我能看出,珣儿在你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他的身世本该由他自己告知你,如今他身陷危劫,便只能借我之口解释了。”
“珣儿不是祁氏的血脉,也不是大晟的子民。他是西越人。”高惜若带着淡抹微云般的笑容,目光熠熠:“他是上天派来倾覆祁氏江山的!”
连璧定定看着高惜若那素来枯井深潭似的眼眸中,此时涌出的,却是隐藏了数十年的沉痛和恨意。
连璧从未央殿中踉跄而出,步伐紊乱却依旧脚下如风。
她耳边不断回响着高惜若的话语,“你是眼下唯一能救他的人了。”而她的脑海也满是他在牢中受刑的痛苦模样,心不由得揪紧。
她一定要救他。无论如何,都要救他!
天色渐暗,沉沉的暮色里,突然飘起如毛的雨丝,在半空中织连交缠,一如雨中行人纷乱的心绪。
连璧抹了抹两颊上的雨水,抬眼看向被雨雾笼罩着的前路。只需再穿过一道宫门,就能看到昭阳殿的台阶了。她心跳得厉害,脚下却丝毫不肯减慢半分。
她方绕过一个转角,眼前猛地出现一团黑影,她的惊呼在她看清对方的模样时,生生咽下,喜不自胜地奔上前扯住他的衣角。
“卫峥!”
她仿佛是徒自跋涉于荒漠戈壁的旅人,在干渴的绝望中兀得发现一泓清泉。起码,她不再是孤立无援了。
卫峥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朝身旁一让。连璧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
“咳咳,几月不见,我也认不出了?”那即便是在暗角处也锋芒毕露的狭长眼眸,怎是轻易能忘的。
“江太医,您、您怎……”连璧一时惊愕,他身为监军,此时不应是在千里外的绥州与西越交战吗?
江陵颇为一言难尽地摇头叹气,“这次为了来给祁珣那小子收拾烂摊子,我可是将全家二百多人的脑袋都押上了。做宿敌冤家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了吧。”
“您也知道了?”连璧鼻端瞬时酸涩,原来,肯为他不顾一切的,并不止她一人。
江陵不禁有些歉然,“怨是我一时大意,没料到那谢缙竟还有这么釜底抽薪的一招……唉,没工夫闲扯了,时间不多,必须趁城门落锁之前成事。”
说完,江陵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递给连璧,“喏,你想个法子,让祁珣喝下这个。”
连璧接过,“这是什么?”
江陵嘴角一歪,“毒药。”
昭阳殿外,一众宫人都瑟缩候在滴着雨水的檐下,而殿内,则是如坟墓一般的死寂。
福海听着里头许久没有动静,急得来回踱步,正巧看见连璧赶来,赶忙上前低声道:“哎呦,连璧你这是去哪了?怎的才回来!”
连璧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歉然道:“听闻皇后娘娘回宫,便前去未央殿拜见。陪娘娘谈了会佛经,不曾想就这么晚了。还望公公恕罪。”
听是连璧这般说,福海也不好再数落,只朝殿内怒了努嘴,“陛下已经在里头待了两个时辰了,连晚膳都撤了,唉!”说完又看了眼连璧,“你也该听说太子出事了吧。陛下这回可真真是伤透心了,你进去劝劝吧。好歹也得让陛下保重龙体啊!”
连璧应下,便垂着头进入殿内。
殿内因天子的吩咐,未曾点灯。压抑晦暗的气氛下,连璧搜寻了许久,才在御案后的一片阴影里寻到面目不清的天子。
连璧心底复杂,朝不远处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艰涩开口唤道:“陛下。”
“你来了。”天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即便是看不清他的神情,连璧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孤寂与落寞。
“你可知,太子为何被朕关押?”
连璧垂着头,干硬地回道:“弑君弑父,罪难可恕。”
天子听完,却兀得冷笑出声,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弑父?弑父……”
“请陛下保重龙体!”连璧朝天子深深跪伏:“太子忠孝皆失,实在有负陛下您的教导与爱护。俗语言:长痛不如短痛。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天子从黯然中抬眼,看向昏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喃喃道:“决断?你说的对,朕必须得给天下人,给朕自己一个交代!”
“陛下!”连璧趁天子开口前急急道:“太子毕竟身负皇脉,天家贵胄,众目睽睽下施以车裂极刑,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还望陛下三思!”
天子一愣,祁珣非皇嗣之事不宜宣扬,而要处置一国太子用车裂之刑的确有伤国体。他语气微顿,“那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置?”
连璧缓缓抬起头,“依奴婢看,赐鸩酒最为适宜。既能达到惩戒之效,又保住了皇家的颜面。”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先帝废太子,先帝的兄长,即是被赐毒酒身亡。
天子想起往事,不禁更添了些伤神,疲倦地朝地上的连璧挥了挥手,“此事,便交由你了。”
“是。”连璧俯身下拜领命,在不被人觉察的暗影下,唇角微微弯起。
天牢中,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潮湿阴凉如细针一般,往皮肤中的每一个毛孔中钻去。
摇曳凄凄的火光下,即便身后布满肮脏苔藓,脚下踩着腐烂的稻草,手腕皆被锁链捆缚住,但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依旧是聛睨一切的无畏,不显丝毫落魄之相。
“第一次让你对我另眼相看了吧。”贺兰祈打量着眼前如待宰羔羊般的祁珣,嗤笑不已。
“确是意外得很。”祁珣抬眼看向相识十载的好友,眉眼中的凌厉之色,舒展为没有温度的笑意,“你竟沦落至于谢氏同流合污,真真是丢尽了贺兰家的脸面!”
“你别跟我提劳什子的贺兰家!”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贺兰祈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什么神巫世家,什么通灵天地,都是狗屁!江湖术士尚且能凭着混来吃喝,可你看看我,这些给我的都是什么!”
贺兰祈指着自己,双目通红地注视祁珣:“我是世人皆知的庸碌纨绔,是我败尽了满门的荣光。可这能怨我吗?被君王猜忌忌惮,既不能担受重任,又不许放归山野。祖父官至国师权倾天下,而我却只能在钦天监当个五品散官。”
“而我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苦力汉罢了,哪里比得上无双才学的江陵?等你登极御顶时,施舍给我的,怕也不过尔尔。与其坐等必然的无望,不如自己创造新的希望。”
“你可知道他们许我的是什么?”贺兰祈凑近祁珣,贪婪之色爬上他眉心额角,“只要将你拉下太子之位,长乐王便是唯一能继承皇位的宗室子弟。而我,便将成为他的太尉,掌管天下兵马……”
祁珣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谢氏狡诈奸猾,他们的许诺,你竟也相信。这些年,你在我身边看来真是白待了。”
“你闭嘴!”贺兰祈抬起握拳的手,猛地就击向祁珣的脸颊,“你竟还笑得出来?!没错,我是在你身边待了多年,也早就见惯了你的冷硬心肠,但,但!”
贺兰祈颤颤地伸出手指着嘴角渗出血渍的祁珣,目光沉痛,语气恨恨道:“但芙音的死,你如何说!你费心瞒我这许久,不就是心中有鬼么?”
祁珣略略一滞,半垂下眼眸,“那是失误……”
“失误?”贺兰祈一把拽起祁珣的衣领,对上他的视线,恶声道:“若非是你让她去盗取西越防守地图,她又怎会触发机关,被乱箭射死!这都是你的错!”
“祁珣!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她们一个个都对你死心塌地的,凭什么她们明明知道你无心无情,却依旧愿意扑火焚身?”贺兰祈陡然想起什么,声音一顿,嗤地笑出声来,“左不过是因为你耀眼夺目的金贵身份,可看看现在的你,低贱将死的异国贼子罢了。芙音若真有眼看到今天,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一定会!”
祁珣虚虚勾起嘴角,“我倒希望,眼下她们都能后悔了。”
贺兰祈冷哼了声,将他放开,“你也无需多等,马上就可以与芙音黄泉下相见,到时候,你再向她忏悔吧!”
说着,贺兰祈又挥起拳头,准备向祁珣另一侧的脸颊砸去。
“大人!”脆然如玉的嗓音回荡在幽幽的暗牢中,心惊地令祁珣与贺兰祈都是一震。
“哟,是连御侍呢!”贺兰祈笑着收回手,退离祁珣几步,看好戏似的瞅着二人,“怎么?连御侍是来与旧时恩主话别的?”
“大人说笑了。”连璧不敢抬眼看向被锁缚着的祁珣,怕压抑的情绪会失去控制,“奴婢奉陛下旨意,前来送太子殿下上路。”
说着,连璧探身取过身后宫人案盘上的杯盏,低垂着眼眸,克制着颤抖的身体,朝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祁珣走去。
贺兰祈盯着连璧手中那杯盏里的液体,冷冷出声,“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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