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连璧将去东宫的消息便传遍了司籍司。
众人大多是为连璧抱不平,认为是苏绮鱼仗着家里人的面子,逼走了连璧。
“真是世事难料啊,想当初连璧和咱们一块进来的时候,可是魁首呢!”
“魁首又如何,哪里比得过人家背后有尚仪大人罩着。”
“连璧真可怜,竟要去东宫。我可听说,东宫里头接二连三的死人,如今还活着的宫人统共还没咱一个司的多呢。”
“我也听说,东宫怨气甚重,一个不留神指不定就被哪个小鬼瞅中,拉下黄泉了。”
“啧啧,看来我以后路过东宫,一定得绕着走。”
连璧在房中收拾着衣物,几个关系尚好的宫人前来安慰,她也是浮起淡淡的笑意一一谢过道别。
连璧换下司籍司女史宫服,正欲离开就听见一个急急的声音穿门而入。
“小连!”
果不其然,连璧抬头,视线中便撞入一张如受惊小鹿的少女面容,如画的眉眼,此刻却全氤氲在一团水汽中。
“小连,我听人说,你要去东宫了?怎么会这样……”话还未说完,就被哽咽声堵在喉间,盈盈的泪眼里闪烁着满满的关切和担忧。
连璧扶着好友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背,“芷兰,没事的。东宫人少清静,很是合我心意。”
芷兰抬起泪痕漪漪的小脸,望着连璧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听她们说,东宫……”
“都是饭后闲话,不足为信的,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连璧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用衣袖替好友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只是,恐怕以后我们没这么容易见面了。”
芷兰一听,原本止住的泪又顿时涌了出来,紧紧抱着连璧,低声呜咽。
连璧抑制住鼻尖的酸涩,微仰着头不让眼眶中的泪泛出。
“哟!这不是司乐司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吗?”苏绮鱼正巧进屋,看见连璧细声安慰芷兰的一幕,柳眉一挑讽道:“都要走了,还不忘姐妹情深!”
“不过也不奇怪,都是掖庭出来的贱奴,‘物以类聚’这个词用在你们身上真真是贴切得很。”
连璧一边抚着哭得如同小猫似的芷兰,一边朝苏绮鱼偏了偏脸,轻笑道:“你我二人在此屋中同住半年,用这个词来形容的确很贴切。”
苏绮鱼被连璧的话一堵,脸色涨红。
连璧却不再看她,朝微蜷着的芷兰细声道:“这屋子里满是瘴气,咱们出去说。”
苏绮鱼看着连璧跨门而去的身影,憋在胸口的闷气一股脑地嚷出口:“连璧!你在东宫定活不过一个月!”
连璧牵着芷兰来到院外的花架下,芷兰渐渐止住了哭泣,泪眼婆娑地看向连璧,小声问道。
“小连,刚才她说……”
连璧笑着摇摇头,“她是个疯子,疯言疯语你不用信。”
芷兰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尺来长的竹笛,递给连璧。
“夏哥哥身为乐师不方便为你送行,便让我把这个送你。他说你在东宫独处无赖时,可吹吹小曲解闷。”
连璧微愣,接过那支竹笛,翠色欲滴,触感如玉。
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漾出浅浅的梨涡:“让他费心了,替我谢谢他。”
看着芷兰的眼眶又红了起来,连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后你凡事都要多想想,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夏初商量,好歹都是一块从掖庭出来的,他会帮你……”
说着,声音不由得就酸涩地低了下去,连璧赶忙转身,不动声色地抹掉眼角溢出的水渍。
听着身后芷兰愈来愈清晰的哭声,连璧微垂着头,额发将眉眼的悲伤隐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影下,“时辰不早了,我得去薛掌籍那儿辞行了,你要好好的。”
说罢,那抹纤瘦的素色背影,宛如一阵拂过竹枝的清风,消失在芷兰的朦胧视线中,不留痕迹。
宣堂内静的出奇,薛凝夜正襟危坐在堂前藤椅上,面色不耐。
“薛掌籍。”
连璧徐徐走入宣堂,朝薛凝夜俯身,双手将司籍司女史宫服和腰牌递上,仪态恭然。
薛凝夜在心底惋惜地叹了口气,示意身后的宫婢接过,微侧了侧身,介绍道:“这是东宫的云掌书。”
“奴婢拜见云掌书。”
坐在薛凝夜下首的女子,肤色赛雪,眉如墨画,眸若幽潭,身着的湖蓝色宫服散着霜雪般的冷意。
云岫蜻蜓点水地掠了连璧一眼,朝薛凝夜微微颔首,声音带着疏远的清冷,“即是如此,我便带人回去,叨扰。”
薛凝夜也不多留,“不送。”
连璧垂着头,待云岫转身出门之际,朝薛凝夜深深一福,“您的照拂,奴婢铭记于心。”
薛凝夜愣了愣,待回过神时连璧已翩然转身,紧紧跟上云岫的身影离去。
穿过参差错落的宫闱各司,顺着直道往东,不多时就看见高大的红漆宫门,以及透着森森寒气的门洞。
这就是东宫,宫人们口中的地狱之所。
云岫将腰牌拿出给守卫的兵丁看过,才回头朝低头驻足的连璧说出同行以来的第一句话:“进来。”
“是。”
连璧随着云岫行过冰裂纹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夹着细碎冰棱的寒风不断袭来。
连璧趁整理散乱垂发的间隙,略略抬眸,正正入眼的便是一座巍峨宫殿,即便是在黯淡天色下,依旧不失庄严,逼人的气势足以扼人鼻息。
“那是东宫的正殿明德殿,是殿下与群臣议事的重地,等闲不可入。”走在前头的云岫没有回头,但急急的风声却将她的话准确无误地飘入连璧耳中。
连璧微惊,“奴婢谨记。”
云岫仿佛没有听到连璧的回复,继续向前默声走着,但每经过一处殿宇,她都会略略提上几字。
连璧发现东宫虽殿宇繁多,但大多是空落疏清的无主之殿。且从东宫进入一路行来,来往行走的宫人寥寥,氛围甚是凄凄。
待眼前闪出一座规格较小,却颇具古意文雅的宫室时,云岫兀得停下脚步,侧目道:“这是崇文殿,殿内的藏书阁即是你以后的供职之处。”
连璧一听,不由得抬头多看了两眼。
在掖庭时,连璧便听闻过东宫的崇文殿,拥尽天下孤本名册,藏书之数恒河沙数,藏书之貌浩若烟海。
能日夜徜徉在向往已久的真正书海里,也许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连璧在心底苦笑一声后,云岫已迈步继续前行,她收回神思急急跟上。
云岫带着连璧来到一处稍有人气的屋院。
两个宫婢侍立在门前,见到云岫皆福身问安。
“我奉林司闺之命,领新人前来拜见。”
“是,请随奴婢来。”
连璧趁二人言语之际,略抬头看了看院门前的木质匾额——景延堂。
进入院门,可见廊檐下挂着一排精致不菲的琉璃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连璧此时有稍许忐忑的内心。
二人在宫婢的通报引领下进了内堂,穿过青色的鲛绡水帘,一袭赭色暗雅宫装端坐在高位上,两鬓星色,即便是精致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岁月刀痕,但端穆而视,不怒自威。
她一旁坐着的另一宫人,年纪略轻,却是同样的从容端庄,面目威严。
“林司闺,曹司则,人已带到。”云岫敛身行礼。
连璧跟在云岫身后,从容下拜,“奴婢连璧,拜见林司闺,曹司则。”
林蕴衣略略颔首,声音冷肃:“头抬起来。”
“是。”连璧应道,垂眸微仰起脸庞。
林蕴衣眸子猛缩,一旁的曹芳华更是惊得吸了口气,不禁吐口而出:“你……”
“倒是个模样伶俐的丫头。”林蕴衣眼中的异色刹那恢复如常,及时地开口出声,将曹芳华的话音不露痕迹地压了下去。
曹芳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下一瞬便褪去了脸上的惊异之色,伸手取过一旁婢子递来的茶盏,却在用茶盖撇茶沫的时机,仍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死死地盯着连璧的脸。
“听梁典籍说,你虽出身掖庭,却在勤文院的女官考核中,一举夺魁,可是真的?”林蕴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连璧,语气无波无澜。
“是。”
“都道是名师出高徒,不知你在勤文院的师傅是哪位?”
“奴婢的授业恩师是宫教博士章岘。”
林蕴衣的眼里闪出一丝兴味,“竟是章先生的门下,难怪了。”说罢,朝一旁的云岫吩咐道:“带下去好生安置着,明日就去崇文殿上职吧。”
“是。”
“奴婢告退。”
待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廊上,曹芳华摆了摆手,示意左右的宫婢尽数退下。
宽敞的内堂,只剩下愣神的曹芳华和沉思的林蕴衣。许久,曹芳华才回过神,打破堂内的死寂。
“她的脸……”曹芳华的视线仍定定凝着那个素色身影离开的方向,难以置信。
“难怪我找梁轻红要人时,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想必,她也是认出来了。”林蕴衣屈着手指,轻轻扣着檀木案面。
曹芳华得到林蕴衣的肯定,心里更是惊疑丛生,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般像?难道……可、可是,当年独孤满门不是都被诛尽了吗?”
林蕴衣摇头,“仅凭一张脸,尚不足以断定她是独孤氏的后人。”
“可是……”
“梁轻红将她送来东宫,只不过是怕她的模样被那些主子们发现,给她们自身引来祸端罢了。”林蕴衣冷哼了一声,“一群唯顾私利的鼠辈。”
林蕴衣扫了一眼面色不佳的曹芳华,“你让人看着那个丫头,不过暂不要动她。”
曹芳华脸色渐缓,点头应道:“好,我会让素妗时刻留意着的。”
林蕴衣扶案起身,目光有些飘渺,像是隔着一层浩渺的水雾。
“倘若她真是幸存的独孤一脉,我即便是拼尽这条残命,也自会在这深宫中护她周全。”
可在刹那间,她迷离的目光又变得凌厉无比,甚过锥骨的寒风。
“但,若她只是旁人故意设的圈套,我也会让她们知道,我林蕴衣也不是这么任人可欺的!”
云岫领着连璧来到一处二进院,门廊与花窗显然许久未曾修葺,漆色斑驳,衬上院内稀疏的枯枝落叶,更显得凄清冷寂。
一个娇小的影子从廊柱后蓦地蹿出,脆生生的喊了一声:“云姐姐。”
“没规矩!”语气虽严厉,但云岫一直凝结着的眉眼却是明显舒展开。
“云姐姐你去禁宫不带上我就罢了,如今还这般恶言恶语地对待,莺儿好伤心呢!”少女嘴一撇,小鹿般的眸子里委屈点点,竟真要哭出来似的。
云岫竟没恼,嘴角甚是微微弯起,带着些许宠溺的意味,“罢了,下次带上你便是了。”
少女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原本的泪光委屈眨眼即逝,拉着云岫的胳膊欢呼道:“就知道云姐姐最疼莺儿了!”
欢喜过后的流莺终于发觉云岫身后连璧的存在,笑容依旧:“咦,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姐姐?”
“是从禁宫抽调过来,今后与你一块打理崇文殿的。”
连璧顺着云岫的话音朝流莺望去,却发现她原本如花的笑靥刹那凋谢,低声嘟囔了一句:“又来一个送死的。”
连璧听闻,心蓦地一沉。
“多嘴!”
显然极少被云岫这般厉声呵斥,流莺委屈地瘪瘪嘴,却也不敢出声,乖乖地低下头去。
喜欢凤隐东宫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凤隐东宫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