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陌。三更天。
十八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女官挑着冰灯袅袅婷婷地走进长好宫,大宫女梓菱带着众女跪下,“娘娘,王那边不方便,只怕不能过来了。”
上官白曾经讥讽蕉夏怜,说她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上官昭璃,却还不忘带着各种奇珍异宝,甚至连宫南傲赐予她的十八绝色都一同跟着,真真是准备万全,对璃王可谓情深意重。
这话不好听,但蕉夏怜如今得到上官昭璃极大的纵容,性情益发乖张娇纵,连曾经慈悲雍容的架势都不屑于继续维持,根本不把上官白等人放在眼里,听见也当没听见。
此刻封后大典刚刚结束,蕉夏怜一身宽松的金色凤袍,肩头覆着滚狐毛的雪白大氅,正在专注地剪烛芯,闻言将金剪用力一掷,吓得众女一起低头。她抬起脸,本来消瘦不少的脸蛋在几个月的养尊处优之下重又养得珠圆玉润,俏丽的五官含着一丝厌恶。
“废物!除了日日酗酒,他还会干什么?上官昭璃呢,那个上官昭璃被这个废物藏到哪里去了?!”虽然梓菱说得隐晦,但蕉夏怜轻而易举就明白了事实。她眼底金光漫越,愤怒地一拂袖,将花烛扫落一地。
众女连忙惊慌失措地灭火,梓菱面色平静地倒了一杯温水,双手呈上,“娘娘息怒,如今在羽陌宫中,还请娘娘谨言慎行。”
蕉夏怜转脸不理,眼底浮起淡淡的怨色。从少年流落在外时,她就一直渴望能做他的妻子,今日虽然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她爱着的男人,但为什么她心中却没有了曾经的激动和向往,反而只有不尽的嫌弃?
她将自己的疑惑告诉梓菱,大宫女听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娘娘,您也说过,如今的璃王不过是个武功尽废的醉汉,哪里还是曾经英气勃发的璃王?自然再配不上高贵的公主殿下。”
蕉夏怜脸色明明灭灭,咬唇不语,眼前一会儿是昔日青衣俊朗的青年掐着自己的脖颈的样子,眼神危险而冷魅,充满野性的诱惑;一会儿又是浑身酒气的颓废男子醉倒在一地狼藉之中,却偶尔会对她柔和一笑。
梓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继续道,“您可还记得,当初国师镇压的魔功之中,曾有一篇助人强行恢复武功的速成奇功,名叫《涅槃》?追月那小蹄子练了之后,据说大有长进。”
蕉夏怜闻言先是一喜,随即柳眉一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混账东西,那邪功练后人多半活不长,你是在诅咒本宫的夫君?!”
梓菱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娘娘息怒,就算要将奴婢打杀,也请您先听奴婢一言。”
蕉夏怜本已准备叫人将她拉下去,眼神几番变幻,最后愤愤得坐了回去,闷声道,“说!”
“谢娘娘。深入的东西奴婢不太懂,但于粗浅层面上,璃王练这涅槃对娘娘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娘娘爱的是曾经的璃王,此法定能助璃王重回昔日光彩,奴婢敢问一句,娘娘是想和现在这个药罐酒坛白头偕老,还是和昔日俊朗夭矫的天之骄子度过最美的青春岁月?”
蕉夏怜缓缓绞紧了绣帕,神色间略有浮动,“继续说。”
“其二,璃王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因为上官紫萱那个贱人,便是被她害到这般田地,心中只怕还有她的印痕。若娘娘将璃王失去的东西再还给他,璃王见了娘娘的好,心中权衡,高下立见,娘娘便能完全取代上官紫萱,成为他的唯一。二十年的夫妻恩爱可谓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娘娘是要,还是不要?”
“其三呢?”
梓菱见了蕉夏怜嘴角的浅浅笑弧,心中不屑地嗤了一声,脸上却益发恭敬热切,“其三,对娘娘这般天生为凤的尊贵女人而言,多情不过是美貌必须的陪衬罢了。随着时光流逝,再英武的男人最终都会成为丑陋猥琐的老头,璃王也不例外。”
她一直细细观察着蕉夏怜神色的变化,见她似乎有些不悦,急忙又道,“到了那时,只有权力才值得娘娘追求。娘娘如今已有龙子傍身,等璃王失去了陪伴娘娘的资格,娘娘正可趁机垂帘听政,将一国握于掌心。到时候要什么没有呢?便是如同昔日璃王的青年才俊,娘娘贵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不是举手可得?”
“闭嘴!”蕉夏怜忽然重重一拍桌面,厉声尖叫起来,梓菱心中一惊,匆匆跪下,大悔最后这条说得太早。谁知蕉夏怜竟然没有立即治她的罪,反而有些怔怔的模样,长长的护甲在桌案的漆面上刮出无意识的浅浅印痕,她轻声呢喃:“本宫……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梓菱立即一喜,退下之前为蕉夏怜这把火加了最后一根柴,“娘娘该爱的从来不是一个男人,而该是最优秀的那个男人。人间一切最好最美最尊贵,合该都是娘娘的。”
蕉夏怜霍地抬头,而不远处一个正在忙着收拾地面的女子——十八美的二把手蒹葭,不经意般朝这边瞥了一眼。
上官昭璃眯着眼睛靠在瓷轩冰冷的墙上,他歪着头,手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把酒壶举到头顶,仰着脖子一壶接一壶地倒下。他的身上还穿着大婚的礼服,前襟满是酒香,混合着血的腥甜。
思念像是无数的虫子啃食着他的神经,他那么想她,又那么恨她,心头一阵郁结,他又一次狠狠地把酒灌下去。
一个太监在门外恭敬地道,“殿下,王后娘娘求见。”
他眯了眯眼,置若罔闻。
太监还要再报,蕉夏怜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在腹前,姿态矜贵脸色微愠地道,“本宫是关心殿下,何况今夜是本宫和殿下的大婚之喜,就不麻烦林公公了。”
林公公立即听话地退到一边,蕉夏怜脸上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满意地向内走去——上官紫萱,可怜你看不见,你生活了九年的羽陌王宫,本宫不过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是本宫的天下!
还离着很远的时候,蕉夏怜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她厌恶地皱了皱眉,用绣帕掩住口鼻,低声道,“拿来吧。”
梓菱立即取出一卷边角微黄却装裱精致的书册,上书《涅槃篇》三字。见蕉夏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眼底很快地划过一丝讥诮。蒹葭将脖子压得更低,脸上若有所思。
蕉夏莲推开门,先适应了一下里面的黑暗,待看到墙角的上官昭璃后,她立即换上一幅焦急的表情,强忍住胸口涌上的恶心感,避开满地的酒壶快步走到他身前,小心地蹲下。
“夫君,你怎么又喝多了,你叫怜儿这心里……”蕉夏怜低低地哽咽,娴熟地掏出绣帕替他擦拭嘴角胸口,然后亲自将他费力地搀扶到床上。她细细地替他收拾身上的狼藉,直到为他盖好了被子方又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捧了一个托盘进来。
“夫君,这是怜儿做的醒酒汤,你喝一口吧。”
上官昭璃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迷蒙,很快又阖上了眼。
蕉夏怜咬咬牙,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吹了吹温热的汤药,亲手喂给他喝。做完这些,她又取出新的丝帕轻轻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静坐在他的床前。
再三犹豫之后,她终于从袖中取出了《涅槃篇》,柔声道,“阿璃,你可想过……重新淬炼筋骨,恢复昔日的绝世武功,重回昔日的绝代风华?”
上官昭璃闻言,原本已经无力闭上的双眼蓦地睁开,黑不见底的眼眸之中划过一道钢蓝色的厉芒。蕉夏怜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锋利,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只手忍不住抚过他的脸颊,她失神地喃喃道,“阿璃,怜儿继任国师之后,虽然被迫将历代国师珍藏的神功交给了宫南傲,却留下了最关键的一卷——涅槃。怜儿将它交给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两个请求?”
上官昭璃定定地注视着她,那样利如鹰隼的眼神几乎能让任何人心慌躲闪,蕉夏怜却始终痴痴地望着他。许久之后,他终于沉声道,“你说。”
蕉夏怜温婉一笑,“永不废后。”
上官昭璃撑着床坐起身子,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温度灼热的手缓缓抬高了蕉夏怜的下巴,“还有呢?”
蕉夏怜一脸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眼底猝然闪过一道炙热的火花,一字一顿地阴森道,“挥师南下,灭了秋荧,杀了宫南傲和上官紫萱那两个贱人!”
是的,杀了宫南傲。
梓菱那个小骚蹄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以为她忘了她们这十八人是谁送给她的了吗?想要利用她,让她给宫南傲做嫁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她需要上官昭璃永不废后的保证,需要上官昭璃在成为一个老头子前死去,更需要他在死前替她除了宫南傲!
黄金花园中的一切都是她的,但羽陌太后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天下唯一的太后,才是最尊贵的女人。
“你是,认真的吗?”上官昭璃眼底露出一丝错愕,随即狂肆地笑了起来,以一贯的磁性嗓音缓缓吐出昔日对蕉夏怜的旧称,“怜姐?”
蕉夏怜笑得古怪而执着,双手紧紧抓住了上官昭璃拈着自己下巴的手,“妾身一切利益都以夫君为重,何况宫南傲和怜儿之间,本来就有血海深仇。怜儿现在更为担心的是,夫君能否对上官紫萱下得去手?”
上官昭璃沉默了片刻,缓慢地俯身,逼近了蕉夏怜。他扯开一抹嗜血的笑,那滚烫又冰冷的气息熏红了她的脸,只听见他温柔地道,“怜姐,待杀了那个女人,你给本王生个孩子吧。”
“啪”的一声,一卷书落在锦被之上。
蕉夏怜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虽然被上官昭璃训诫以后不允许再以他的名义私自下诏,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亲都已经成了,现在才来追究她私下御旨的罪名,早就晚了。
她回宫之后也没忘记将梓菱单独留下,对她大加赏赐,并暗示了她对她的信任,表示以后会格外重用她。梓菱同样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并命暗卫给宫南傲传递消息。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最聪明的人,但到目前为止,谁利用了谁,依旧是个未知数。
而终于重回寂静的瓷轩在蕉夏怜之后其实并未真正沉寂,一道人影快速地闪进了门。上官昭璃认出她是蕉夏怜的十八美之一,如今言浩新婚,加之言字诀精锐几乎尽灭,言浩心神受到重创,所以是言楚暂时取代了言浩的位置。他冷冷一笑,正要召唤言楚,蒹葭却说话了:“殿下。”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上官昭璃大惊,难以置信地道,“是你?”
蒹葭轻轻一笑,眉目间竟似多了一分温润如玉的宁和气质,她有些焦急地道,“是我,雁落玄。我修的是道家心法‘无稽’,如今已经可以像宫南傲一般,于千里之外控人心神。璃王,那《涅槃篇》是魔功,万万不能修练,练得越深入对身体元气伤害就越大。练之者或许能够速成,但必然早亡。”
但凡通过武道内修控人心神,必然只能短时间控制,就算宫南傲也是如此,雁落玄此番明显是一直在控制蒹葭关注蕉夏怜,但上官昭璃心事重重之下,却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朝着雁落玄摇了摇头,怅然道,“大司空看着本王如今的模样,难道就是活着了吗?”
雁落玄眉头微皱,“殿下,天下武学正宗包罗万象,无论少林佛道,还是武当道法,都有助人重修经脉骨骼的奇功,您何必选择这种旁门左道?”
“因为,本王没有时间再等了,她也没有时间再等了。”上官昭璃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如此说道。俊逸的脸被澄澈的月光照得隐隐绰绰,他英挺的眉宇间却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的暗沉,月光也无法穿透、照亮。
雁落玄看着这样的他,恍惚像是看到了羽陌与血枫交界处的狼牙关。北地关塞,气候极其干冷,前夜的雪总在融化前便已冻结,巨大的城郭银装素裹,晶光灿烂,却在烈风过时偶尔露出一点底下斑驳的青,无端让人觉得沧桑。
上官昭璃见他如此神色郑重地看着自己,忽儿又笑了,“大司空不必担心本王,秋荧那边,还请你多注意。”
就算决口不提那人,其实还是担心的吧。雁落玄心中稍觉宽慰,恭敬一揖,“微臣定当拼尽全力,守护霏姑娘。”
上官昭璃闻言却愣了愣,眼底猝然浮现一抹诡谲的笑,“是该好好守护她,大司空,记得替本王给秋荧王后带句口信。”
“殿下请说,微臣必会带到。”
“你帮本王告诉她:在她有生之年,本王必然让她看见她最想看的那一幕。”上官昭璃说得意味深长,微笑着的面具之下,却仿佛藏着咬牙切齿的森森恨意。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晃三年。
身材高挑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一座高大的府邸,尽管门面难掩破败的气息,仍然可以看出曾经是何等气派辉煌。
来人一袭玫红宫装,长裙曳地,将本就纤长的身影拖得更长。金发高高挽起,尽管不得不戴着许多陪衬王后高贵身份的累赘首饰,她整个人依旧显得凌厉而干脆。
“你们都下去。”霏霏不耐地等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仪仗退开,宫南傲近来开始怀疑她是否已能视物,她无奈之下,只好任由宫女搀扶,出入都刻意带着许多侍从。
雁落玄依旧被拘留在秋荧,只是不再住在宫里,迁回了曾经的右相府邸。三年来霏霏盛宠不衰,六宫形同虚设,不止在后宫一手遮天,甚至连朝政之事上都享有颇多特权。随意出入右相府邸,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也因此,她在秋荧的名声比在羽陌更差,加上她两年间始终无所出,若非她有着金发金眸的“圣女体征”,只怕早就有忠心耿耿的谏官要对她喊打喊杀了。
霏霏明白宫南傲的心思,他从未把她看作对手,所以不屑于折断她的翅膀,甚至有种刻意培养她,想要看看她能折腾出多大的麻烦的心态,说白了,就是自视甚高,所以百无聊赖,最后有心玩火。宫南傲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在他想要的任何时候,她必须给与他最大的配合。
对于他这种心理,霏霏的态度很明确——你愿意做昏君,我就乐得当妖姬。像宫南傲这种人,热衷玩火,迟早引火自焚,三年来她逐渐放弃了骄傲的本性,一直隐忍,暗中布局,就等着最后收网的时候。
“半年前,璃王大军压至岚陵边境,加上‘花希’多年的努力,岚陵的归顺应该再没有任何问题了吧?”霏霏于雁落玄对面坐下,他正在烹茶,香气却不似往常清幽,反而令她觉得有些呛鼻。
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男子依旧如同细腻冰凉的白瓷,这朵佛陀掌心盛开的玉簪花,随着岁月打磨反而绽放出更夺目的光华,只是霏霏有时看着他,总觉得那光太盛,反而显得他的五官日益虚幻模糊。
那肌肤白得透明,那双浅色琉璃瞳太剔透,让她觉得不真实,甚至察觉出一分虚弱。似乎这人当真即将化作遥远的淡雾,只要透过那白再去看世间,万物都洁净。可当他真的化雾而去,世间岂非再无雁落玄此人?
雁落玄轻柔地笑了,“若无阿瑾在秋荧宫中的灵通消息,璃王成功化解了傲王的几次暗手,收服岚陵一事断不会这般容易,我只觉得你太辛苦。”
霏霏伏在他的茶案之上,冷嗤一声,自嘲道,“不过顺着宫南傲的心意过日子罢了,反正我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这种时候若是还要讲究骄傲和尊严,就是渴望被人折磨调教,自讨苦吃。”
雁落玄眉目间透出一丝不悦,伸指在霏霏额前弹了一下,“胡说。命途多异数,我看你许是最近心态渐宽,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霏霏眯着妖媚的凤眸,也没有生气,三年中他们的关系几乎已经恢复了曾经的亲密。她敲了敲木质极佳的茶案,偏首沉吟道,“都说心宽体胖,宫南傲眼见岚陵即将成为羽陌属国,最近一直在准备对血枫下手,我跟着心力消耗也渐大,胃口都不好了。真是心没有宽,反倒胖了不少。”
“你一直以来分明都是太瘦,哪里胖……”雁落玄正笑着打趣她,心中却突然掠过一道阴影,他顿了顿,正色道,“阿瑾,那药,你还在用吗?”
霏霏闻言怔了怔,脸上的笑无声崩落,一种隐藏得极深的痛恨与耻辱在此刻终于暴露出来,“宫南傲虽然怀疑过我在用药,但因为那药下在……下在事后擦身的白绢上,所以他从来没有察觉,后来便也当是我身体受创太多,无法有孕。你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有什么差错?”
“没有的事,你别乱想。”雁落玄摇了摇头,笑着安慰,见她的神色似乎越来越严肃,又道,“不必担心,大不了我一会儿再帮你诊一次脉。”
霏霏这才放心下来,又与他谈起百花杀的近况。上次少主之争他们就知道宫南傲在江湖上有势力,所以百花杀恢复昔日盛景之后,雨殇就开始着手对“枭王”的手下进行追剿。
雨殇虽然年轻时伤了身体,和言浩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但两人之间感情极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尽管她和灭雪都相信霏霏不会背叛羽陌,但言浩一想到言字诀的惨重伤亡就对霏霏恨之入骨,所以夫妻常常一谈及这个问题就不欢而散。
“羽陌三年一选的选秀又要到了吧,听说上回……他很是选了一些可心人。”霏霏猝然话锋一转,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开了这个话题,说完之后反而有些愣怔,缓缓垂下了眼睫。
雁落玄僵了僵,叹息一声,“不过是用来平衡朝政,牵制蕉夏怜,同时转移她的注意力的人形工具罢了,我以为你该明白的。”
霏霏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我该明白的。”
她转着指尖的瓷杯,眼底阴郁晃动,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明白,可是明白之后,再也不能原谅。就像上官昭璃,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她所谓的“背叛”吗?他明白的,但他不原谅,所以他恨她,不可能再接受她。
伤害不会因为彼此之间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关系而可以轻易掠过,轻易原谅,轻易消失,反而,它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疼痛且不可忽视。
上官昭璃一看见她,就会想起她那晚的话,想起那些羞辱,想起她高调嫁给宫南傲,想起她三年承欢于别人身下。
她一看见上官昭璃,就会想起他娶了蕉夏怜,想起他那场盛大的选秀,想起他每晚和不同的女子缠绵。何况,他也曾为了国事,狠狠伤过她。
这两处伤太深可见骨,鲜明可怖地裂在中央,阻断了他们破镜重圆的可能。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和睦地坐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体谅,但他们不可能再成为恋人了。他们很清醒自己的心属于对方,却更加清醒地知道对方的人不再属于自己。
雁落玄看懂了她眉眼间的寂寥与苍茫,他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说了许久,但因为中途这么一梗,直到宫里有人前来传唤,霏霏匆匆地去了,雁落玄这才想起还未替她诊脉。他想了想,终究觉得那个可能性太小,毕竟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把握的,就算傲王暗中停了霏霏的药,也不可能有人能够解开她身上的禁制。
一番云雨之后,霏霏坚持起身擦身,宫南傲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多作刁难,他倚在床头的巨大珊瑚雕刻之上,肤色若雪,愈发显得眸子极黑,红唇妖娆。暗红色的寝衣一直滑到小腹上方,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精壮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流畅漂亮,既精致如同名家精心雕琢,又充满了力量,富有强烈的侵略感。
见霏霏的背影消失在帘帐后,他眯起狭长的魅眸,扫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纹路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到,恍如白玉雕成——他心中一紧,随即闭了闭眼,慵懒道,“出来吧。”
一名女子自寝殿外现身,恭敬地跪下。男子的嗓音因为刚刚经历过情事,更加低沉悦耳,带着浅浅的鼻音,那平添的一分懒魅让她的脸有些微红。然而,宫南傲的眉宇却染着浓重的不悦,连额前的血蝶也仿佛透出妖异的危险。
他阴恻恻地道:“你自称是上代药谷谷主的女儿,雁落玄的师妹和未婚妻,医术虽然不比雁落玄,用药却比他更为擅长,因为不满他将谷中几代珍藏的灵药耗尽,还迟迟不曾与你结亲,所以来找本王。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女子神色一凛,“乔雪自然记得。包括和您的交易,乔雪都记得。”
宫南傲幽幽一笑,眼底诡谲的妖煞之气更为浓烈尖锐,说得很直接,“那么,你已经换了四种药方,三种下药方式,为何本王的王后还没有动静?”
乔雪的脸又红了红,神态间多出一丝扭捏,“这……女子有孕,从来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和男方……也,也有关系……”
“你是在暗示本王不行?”宫南傲笑得更加温柔,邪惑长眸之中渐渐涌入几分冷魅的凉意,下一瞬,突地爆发出九幽冥狱般可怖的暴戾阴沉。乔雪吓得一个哆嗦,暗骂自己被他颠倒众生的脸迷惑,忘了这是一只披着俊美皮囊的妖魔。
她颤抖着磕了个头,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急编了个郎中常用的借口,“乔雪不敢,就乔雪近日扮作宫女的所见所闻,王后似乎心事很重,但女子有孕最忌焦虑多思,还请殿下让娘娘多注意调养,放松心情,配合乔雪的药物,想必很快就会有孕。”
宫南傲若有所思,煞气渐渐淡了下去。良久之后他估计霏霏也快回来了,便优雅地挥了挥手,嗓音低沉而缓慢地道,“本王会注意的,你先下去吧。若是王后果真有喜,本王立即下旨为你赐婚。”
“乔雪谢主隆恩。”女子再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霏霏换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寝衣,神色淡淡地掀帘进来。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带着丝丝水汽,随意地拨到了肩膀一侧,露出另一边圆润的肩头,雪白细嫩的皮肤之上却有一枚艳丽的殷红刺青,红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那是一只妖娆的蝴蝶,周身萦绕着半透明的火焰,那火焰由玄、金二色组成,其中黑色占了大部分,看起来有种绝望的堕落之美,让人想要……狠狠搓揉它、蹂躏它。
宫南傲目光一热,愉悦地笑了起来,他一把将刚刚坐在床沿的女子拉入怀中,冰冷的手指已经露骨地探进了她的寝衣之内,单薄的丝绸上立时出现了暧昧的起伏,“这蝶儿还在啊……怎么,还想要?”
霏霏咬紧下唇,第无数次忍住了羞耻与愤怒。这种蝴蝶刺青并不止这一处,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敏感部位几乎都有,而且只有在沐浴情欲之后才会显现。三年了,无论宫南傲怎么逗弄她,连媚药也使用过,但她始终没有吐露过任何暧昧的声音。
最后他一怒之下,干脆在她身上刺下了这些蝴蝶,以此来证明她的情动,证明她也沉醉在他制造的浪潮之中。他爱煞了它们,可霏霏恨不能把这几块皮肉都彻底削去磨烂碾碎,让这些耻辱的痕迹通通消失!
霏霏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入了宫南傲的胸口,她低声示弱,“殿下龙精虎猛,可臣妾真的很累了。”
宫南傲的手掌正在她光裸的后背上游移,他的眼底翻卷着莫名炙热的光点,男生女相的面容因为贪婪的欲望更显得妖娆动人。但听到她近乎讨饶的口吻,他的眼神终究无声转柔,在她背上作乱的手下移到了她的后腰,轻柔地按揉,缓解她的疲累,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
“小菲儿,本王送你去濒临南海的温泉行宫吧。”他将她柔软的身体抱入怀中,咬着她的耳垂低语。
霏霏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可怕消息,浑身一僵,“为什么?”
虽然她很快又放松了身体,但那指掌之间的细微变化根本逃不过宫南傲的注意,他本就是聪明至极的王者,眼光一闪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男人脸色一沉,声音却没有变得冷峻,依旧温柔,“调养身体,放松心情,好早日为本王生个健康的皇子。”
宫南傲察觉到她再一次的僵硬,俊颜终于染上不悦,他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狭长的魅眸之中似乎闪耀着异常妖异的光华,“怎么,不愿意吗?”
霏霏勉强一笑,“臣妾不敢……只是臣妾这身体,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殿下不如进行一次选秀,臣妾定然仔细挑选,为殿下找到年轻体健适合伴驾的……”
后面的话随着男子骤然收紧的五指蓦地消散在喉咙之中,气息的猝然停滞让霏霏的胸口莫名涌上一股恶心感,她难耐地咳嗽起来,脸渐渐涨红,很快转为苍青。
宫南傲凝视着她,神情近乎残忍,“是啊,本王早该知道,自己娶了一位贤惠的王后。”他用拇指戏弄一般地不断按压她的咽喉,薄唇边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霏霏艰难地摇着头,金色的长发变得凌乱,挡住了她的半张面容,显露出少有的脆弱姿态。他近年来已经很少有对她如此残酷的时候,仿佛曾经撕扯她的长发,以烈日伤害她的双目,打伤她的脏腑,逼她饮下他的血的事都成了极其遥远的过去,然而那一切都在此刻陡然清晰鲜活起来。
胸口闷痛得像要窒息,腹部也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她真的是难受至极,十指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渗血的抓痕。
宫南傲看出了她的不适,眼底掠过一丝紧张,但随即又被眸子中逐渐绽放的妖紫色吞噬,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挣扎,邪佞地冷笑,“本王最近忙于备战,倒是疏忽了你。毕竟小野猫再怎么调教也是猫,这尖利的爪子定时……”
“哇——”
不等宫南傲的话说完,霏霏突然身体前倾,对着宫南傲的胸口呕吐起来。男人的脸顿时阴沉如铁,他猛地松开了她的脖颈,正要去扯她的长发,电光石火之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瞬间石化。
他怔怔地看着霏霏抚着腹部干呕的样子,脸色渐渐变得和她一样苍白,浑身犹如妖魔一般的可怕气场无声消散。他记得……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这句身体名以上的父王的那些妃子怀孕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可她却还比她们的反应还要剧烈……
霏霏痛苦地弓起身体,她毫不怀疑,这次她一定会被宫南傲折磨褪一层皮,但她此刻心中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怎样才能说服他,不把她送到与世隔绝消息闭塞的行宫去。她在他身边忍辱负重三年,就是希望能在羽陌和秋荧的这一战之中发挥作用……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一双手梭地将她抱了起来。一向爱惜羽毛,随时穿着精致艳丽,务必将自己浑然天成的魅力展示得淋漓尽致的男人甚至连大氅都忘了披,仅着一件单衣便向外跑去,两条结实白皙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他一边抱着她朝太医院的方向狂奔,一边在心中反复回放她这几日的特殊反应——变弱的胃口,连他下了早朝还在贪睡的散漫慵懒,欢好时更加饱满的丰盈……
宫南傲嘴角的笑意,无声地一分分扩大,却不再如往常般诡谲。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一身高强魔功,连最基本的轻功都不曾使用,赤着足从和凤宫一路跑到太医院,披头散发险些把当值的太医吓死。
霏霏已经在半路晕去,被他抱在怀中,宫南傲不等把她放至床榻就强逼着两腿打颤的太医前来诊治。直到三位太医都连声道喜,口口声声王后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那双似乎永远都从容不迫盈握天下的手,终于微微颤抖起来。
霏霏醒在宫南傲的怀里,她感觉到男子格外用力的怀抱,似乎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却又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腹部,暂时出现一块空白的大脑之中忽然闪过一句话——“阿瑾,那药,你还用着吗?”
她的心中猝然浮现一个极端可怕的念头,好像一片乌云沉沉压上她的心头,几乎把她的灵魂逼出躯壳,连握拳的力气都失去。
就在这时,男人压下俊颜,薄唇在她额上轻柔一吻,他温柔低哑得前所未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藏在薄片之下的瞳孔倏地紧缩!意识似乎炸到了虚空中,再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们有孩子了。”他道,“霏霏,我们要当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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