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扬起她的裙摆,霏霏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同。
那是……她曾经在羽陌穿过的衣裙,而且是在大婚前夜,后位被废的那一天穿的漆黑长裙,窄腰宽袖,收肩撒摆。她看着左肩和裙裾上各一圈的银丝刺绣,眼底一热,那尊贵雅致的朵朵九瓣莲花,刺痛了她的眼。这些都是她曾经无数遍抚摸过的,从没想过还有亲眼看到的一日。
她还发现她的鞋甚至也和她在羽陌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软底绣鞋,墨蓝色,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穿了两三颗黑珍珠,不大,却颗颗圆润,光泽夺目。她看不到被反扭在背后的双手,但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必然新涂了凤仙花汁,鲜红欲滴。
一滴泪怔怔落下,很快被风吹干。她神色恍惚地凝视着前方那个背影,那一夜他忙着取消婚礼废黜她,忙着安排出使秋荧找圣女,她不知道他曾经那么仔细地把她看在眼里。
霏霏跟着上官昭璃上了城头,灭雪诸人都不在,甚至连言浩都没有跟着贴身保护他,除了原本驻守的士兵,就只有他们二人。
“这里是嘉遏关,城池建得坚固雄壮,城下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很空旷。”上官昭璃命人放开了她,和她并肩立着,两人之间却隔了半丈的距离。他以为她看不见,嗓音低沉,“还有小半个时辰不到,宫南傲御驾亲征,很快就会兵临城下。”
霏霏没有说话,眼前的上官昭璃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只见他扬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又道,“本王带你上来,可以将你还给你的男人,但是,本王需要用你换回雁落玄。若是你的男人想使什么诡计,本王也只能和你提前说句对不起了。”
霏霏心口微微一痛,她想起了第一次到秋荧宫中的时候,宫南傲曾经撕裂了她的衣服,那时他说带她去见她的姘头。
她不想再从上官昭璃的口中听到任何和宫南傲类似的话,同时,她也无法再压抑心中的担忧和焦躁了。霏霏猛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虽极力隐忍尾音却仍然微微发颤,“昭璃,我的孩子呢?虽然满了八个月,但他还是个早产儿,我的孩子很需要我。”
“这是你我重逢之后,你的第一声‘昭璃’。”上官昭璃冷冷地看着她,面色清寒,语气中始终带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你的孩子很需要你,你背叛本王的时候,可曾想过本王需要你,雁落玄需要你,你的师姐和门人需要你?”
霏霏看着他冷漠的表情心中就一凉,她其实在重逢第一天就叫过他“昭璃”,但心中满满的忐忑让她来不及纠结于这种细枝末节上,她急急问道,“上官昭璃,我的孩子呢?”
上官昭璃静了静,淡淡地睇了她一眼,眼底有些奇异的色彩,仿佛在好笑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还如此执着。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有些不耐烦地道,“死了。”
“你说……什么?”轰的一声,霏霏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上官昭璃,身子一软向后退了一步。早该知道的结果,但她总还抱着一分痴心妄想,就像上官熙宠爱她一样,那好歹是她的孩子,上官昭璃不至于……
但到了此刻,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就如同清晨海面上的泡沫,在阳光照过来的瞬间“啪”地碎裂。上官昭璃见她向后倒去,负在身后的双手颤了颤,似是想要去扶她,但最终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自行站直,黑眸之中仿佛还蓄着一丝冷戾与戏谑。
就像嫌弃她的表情太过冷淡,不够痛苦无法取悦到他一般,他突然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高挺的鼻子几乎压到了她的,眼底猝然闪过刀锋般的厉色,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在期待什么,盼着本王把曾经和自己约定三生的恋人与奸夫生下的贱种当成宝贝捧在手心吗?”
他顿了顿,忽然露齿一笑,透出森森的意味,“不对,本王确实因为看在你的面子上把他捧在手心了,但他一个才生下来的早产儿竟然不皱巴巴也不丑,长得像极了你的奸夫,还冲着本王笑,骇得本王一个手抖,不小心,摔死了。”
不小心,摔死了。
她辛辛苦苦怀了八个月的孩子……最后的结局,就这么,六个字吗?
大风大浪,刀锋血影中打磨而出的璃王,会因为一个婴儿的笑便手抖吗?
或许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她扬起眉,看人的眼神似也带着钝钝的痛,“上官昭璃,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去恨你呢?”
男子抓紧她衣领的修长手指颤了颤,原来……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原来你也觉得在被我逼着去恨吗?如果我们不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会不得不恨,如果我们互相喜欢,又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上官昭璃的心似被一只手狠狠攥紧,莫名的哀伤不断冲撞他的胸腔。但他面上却冷冷一笑,嗤之以鼻,“本王曾经说过‘若负你,我自戕’,本王信誉一向很好,既然本王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秋荧王后是否该好好想,是谁先负了谁?”
霏霏缓缓摇头,然后向后又退了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城垛。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痛苦地哭,会反复否认这个现实,会陷入可怕的疯魔状态甚至要上官昭璃偿命。
但事实上,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六个字,她很平静也很清醒,甚至还成功地扬起了一抹灿若明霞,媚如芍药的笑,然后苍白着脸对上官昭璃说,“原来,你和宫南傲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凶残暴虐,狠如禽兽。
就算是彼此从来没有过感情的人,她为他付出的所有,难道就只配得到他亲手扼杀她亲子的回报吗?
她其实一直从下意识中认定他会伤害她的孩子吧,上官昭璃的眸光梭然熄灭,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向远处望了望,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出现了两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宫南傲来了。
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他忽然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将霏霏的身体包了个严严实实。她抗拒他的靠近,见几次替她系好的系带都被她随手扯散,上官昭璃犹如乌木般的英挺眉宇不由气得跳了跳,低吼一声,“不要命了?你才早产完,月子里若是受寒,以后多的是等你去受的苦。”
霏霏果然不再挣扎,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他在她的心口刺了一刀并用力翻搅戳刺,现在却来关心她,这样又有什么意思?那件大氅仿佛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却是……
她闭目低语:“暖得了身,暖不了心。”
两人周围的一切仿佛在飞快碎裂崩裂,时光漫溯,瞬间回到了三年前。雷霆峰上霜重雪寒,却见证一段暖如春日的岁月。日日追逐于黑裙女子之后的玄衣男子,日日响遍山峰雪崖却从不重样的情话:
丫头,嫁了我吧,再嫁我一次,我宠你。
丫头,相信我,只有我能让你从里到外都暖起来。
丫头,你是我的人,从你小小年纪跟我住一个屋檐下起就是命中注定。
丫头丫头……
恍惚又是客栈之中决定克服万难,一起回到羽陌的时候。
她说,无论去哪,在你身边,我便如倦鸟归林。
她说,一心一意往宫里钻的都是蠢女人,但既做了七八年的蠢女人,也不介意再多做几年。
她叹息一般轻喃,昭璃,什么都比不上你。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王宫再冷,有我一直这么暖着你。
……
昨日繁花昨日谢,
相思如缕刻人间。
无法否认,却必须否认,就算我们都记得。
上官昭璃的动作顿了顿,依旧沉默如铁。他继续替她整理大氅,然后像是不经意一般环住了她的腰,停顿了片刻,终于按着她的背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她撞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闭上了眼,身体好似被一束电流瞬间击中,每一块肌肉都不由缓缓紧绷,仿佛下意识在抗拒在抵御——抗拒抵御一种把他变得和往常不在一样的变化。有什么在裂开,有什么在松动,有什么在沸腾,有什么空寂了三年的东西,在这一刻圆满。
“呵。”怀中的女子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任由他近乎粗暴地将她抱住,她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抵达遥远的天际,然后落下——
落在停留在数里外模糊的千军万马上,落在于射程之外勒马驻足的两道人影上,落在手上的青筋都隐隐绽出的宫南傲身上,落在他泛着妖紫杀气的狭长眼眸上。
霏霏已经连自嘲的笑都已经扯不出,近乎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杀了她的孩子,或许她依旧会在这个三年来的第一个拥抱之中,很投入很沉醉吧?
要是什么都看不到……多好啊。
上官昭璃终于很慢很慢地松开她,她没有察觉出其中告别的意味。按照他和宫南傲的约定,他和雁落玄过来,他亲自带霏霏下去换。他再次叫那两个侍卫过来,命令他们带霏霏下城楼。
“慢!”一声响亮的冷喝突然从城下传来。
上官昭璃转回身,皱眉从城头往下看,却见宫南傲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佩刀,一道流光闪烁的晶红,静静横在身旁男子的颈上。雪白长衣的男子被人用白绸覆住了双眼,但那晶莹的肤色,澄澈的气质,赫然就是雁落玄。上官昭璃搁在城垛上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怒道,“傲王,你想做什么?”
宫南傲这几个月来也算是人生之中第一次焦头烂额,总是披散的如绸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由于日日往来于烈日下军营中,赛雪容颜晒黑不少,减弱了五官间的阴柔,却依旧眉眼风流,魅色不改。
“本王在考虑是否要违约呀。”他妖冶一笑,目光之中是毫不掩饰的狂怒之色,倏地敛去笑意,森冷道,“叫那个女人过来,本王有话要问她!”
他这样的口吻近乎发号施令,上官昭璃挑了挑眉,挥手让侍卫把已经在下楼梯的霏霏带回来。
女子果真回转,长长的金发随风飘舞,明丽而高贵,身上黑色的大氅偶尔翻卷,露出里面暗金的缎面。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金色的凤眸对着他的方向,无悲无喜。明明知道她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其实她正在看着他,甚至看透他的不适感。
人回来了,宫南傲却收敛了身上阴沉凉薄的怒意,放下了佩刀。他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最终却没有。狭长的眸子极为深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有一丝恳求,很淡很淡,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霏霏的指甲刺破了掌心,血流出来和指甲上的鲜红花汁融在一起,看起来颇为诡异。对于宫南傲这样一个冷心冷清,无论是谁在他眼中都只等于一个利益的数值的人,这么一丝恳求,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
风在此刻忽然停了。
他启唇,声音沙哑含涩,“小菲儿……”
霏霏望着这样的宫南傲,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他很可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心情,她也有过,感同身受。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她的这个孩子。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天若有情天亦老,就算他们都有情,天无情,他们依旧求不得。
她第一次认真地和宫南傲对视,几番犹豫,最终开口,“宫南傲,我尽力了,但他和我们的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宫南傲浑身一僵,黑眸之中猝然冰封千里,不过瞬间却有滚烫岩浆冲破冰层,那种冰与火在他眼底碰撞的奇异感觉仿佛让人看到了地狱长河。良久之后,一阵低沉的笑从口中溢出,他蓦地后仰,束发的金冠无声裂开,墨黑长发呼啦一声散落满身。红衣张扬如同蔓延的血火,袍角衣襟齐齐无风自动,“哧哧”绽开数道裂痕。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城上城下静默无声,唯有那一道红色的身影几近颠狂地仰首长笑。笑得苍天也似摇摇欲坠,厚土也似簌簌崩裂,笑得所有将士都更紧地攥紧了手中的武器,不寒而栗。
那艳绝天下的王恣意狂笑,却无人欣赏他的绝代风华,只觉得惨淡而疼痛,撕心裂肺。霏霏苦笑,原来宫南傲也不是无情的魔,他同样会痛。可她很担心他痛过之后,会要求天下都陪他一起于地狱深处行走一遭。
“尽力?缘分太浅?强求不得?”宫南傲的笑声终于停下,嘴角一线艳紫血痕,如同融化的名贵口脂,衬得他的面容魅得惊心动魄。他眼眸幽邃,却仿佛看陌路人一般看着霏霏,那一声声如同质问的反问刺痛了她。
讥诮,不屑,讽刺,失望……最终,宫南傲却什么都不曾再对她说,他深吸一口气,殷红嘴角噙一抹宜喜宜嗔的笑。
然后他手臂一横,继续将佩刀割在雁落玄颈上,“上官昭璃,你这笔交易本王不做了。当着你的面,本王在此立下休书,从今以后你的王妹上官紫萱和本王再无任何关系,他日相见,以叛国罪格杀勿论。”
他邪惑一笑,“若是当真想要换回雁落玄,三日后,鎏尊台,本王等你来。”
说完之后他再不曾多看她一眼,制住雁落玄一同回驰,直到回到他的军队之前。晶红流溢的长长佩刀缓缓高举,即使隔得再远,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随着长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直指向前,宫南傲闭上眼,用尽所有力气大喝,“攻……”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立即向前冲出,掠过他的身侧,他们裹挟的风扬起了他如墨的发,遮住他所有的表情,滔天潮水一般狠狠拍向紧闭的城门。
宫南傲没有看眼前的战况,他勒马转身,佩刀无声地跌入尘埃之中。刚刚那一刀到底是发出进攻的指令,还是决然斩断他对她全部的执着和情意,他不知道。
不知这么走了多久,他忽然反手一鞭狠狠抽在马上。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扬蹄飞奔而出。
一人一骑,如风狂驰,影长日未高。
一滴泪落,溅于蹄下,湿了离离草。
一句低语,终被湮没,喊杀声如潮。
“小菲儿,你令我,爱错你。”
……
“王让你进去。”守城战开始之后,霏霏又被人带回了之前的军帐。还没有把帐帘掀开,她便听到其中传出一阵笑声,有男子,有女子,还有……那种属于新生的婴儿的,还算不上明晰的笑声,咿咿呀呀,像在吐泡泡。
她浑身一震,猛地扯开帐帘,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扯下来。里面的人都被这样的动静惊得静了静,抬头看见这么一个模样的霏霏,又被吓得静了静。
素白霜衣的男子冲她柔和一笑,眉眼温润如玉,“别来无恙,阿瑾。”
竟然是——雁落玄!
霏霏已经顾不上震惊他的存在了,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了被几个大人围在中间的一角红色上。婴孩吐泡泡咂嘴的声音更加清晰,她却不敢动了,甚至无法抬腿上前,生怕这不过是一幕幻景,一动眼前的一切便会消失不见。
一名面容愈发慈和的圆脸女子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含笑拍开挡在她身前的灭雪,将怀抱中一个枣红色的金边包裹稍稍举起。雨殇不知道霏霏复明的事,随即想起她是看不见的,便冲她唤道,“霏霏,过来呀,过来摸摸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呢。”
真的是……她的孩子。
梦游一般脚步虚浮地走过去,霏霏的手臂仿佛断了一般僵硬地垂在身侧,她静静地看着那一团粉嫩圆润,连呼吸都放轻不少。襁褓之中小小软软的孩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但脸色和精神都很好,气息匀净,正欢快地吐着泡泡,小嘴随了她,丰润粉嫩,像花瓣一样。
父母都白,男孩儿一身肌肤自然也是雪白细嫩,脸部轮廓集中了她和宫南傲所有的优点。眉毛淡淡的,眼睛显得有些阴柔细长,看起来更像宫南傲,她略觉遗憾,但好在瞳仁大而黑,乌溜溜地打量着她,灵气十足。
雁落玄见她皱眉,以为她在担心孩子的身体,便笑着安慰她,“孩子很健康,根骨也极好,长大后一定是个俊气的美男子。”
雨殇看着霏霏的侧脸,心中一时涨满了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的情绪,她主动拉起她的手往包裹上放,“小子吃饱之后人就乖,可了劲笑,不会哭闹的。”
霏霏听见“吃饱”二字,眼底喜悦的光芒一黯,她的身体……都无需问过雁落玄,必然是没有奶水的。她永远无法成为称职的母亲,别说亲自哺育,甚至不能陪伴他长大。
她不敢太用力地碰孩子,雨殇看在眼中,便让灭雪帮忙把霏霏的手摆弄成抱孩子的姿势,然后猝然就松了手。霏霏再次一震,原本虚虚贴在孩子身上的手立即加了力道,稳稳把他抱在怀中。雨殇掩唇一笑,因为她竟从霏霏身上感到了瞬间出现的针对她的淡淡杀气。
“怎么会这样?”霏霏把脸贴在怀中那张软软的小脸上,一股甜美的奶香立时包围了她,她深吸一口,仿佛瞬间就远离了所有的血火、硝烟、黑暗,独留人间一切最美好。
灭雪说得简洁,“璃王早就把人救出了,宫南傲手里的是个冒牌货,门主产后体虚,断断续续昏迷了七八日,孩子今早有些吐奶,我们抱他去给雁落玄看看,回来你就不在了。”
霏霏知道其中定然还有隐情,但灭雪等人想必不知道,不如晚上她再去问上官昭璃,特别是他为什么要骗她说孩子死了,又为什么还在继续和宫南傲作交易!
雨殇拉拉灭雪和雁落玄,压低声音偷笑,“我们走吧,让他们娘俩好好亲近亲近。”
雁落玄路过霏霏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晚上出来”,又温和地朝她一笑,方才出去了。霏霏抬眼看了雁落玄的背影一眼,眸光转为凌厉,随即又阖眼偎紧了怀中的孩子。
……
晨间那一战据说是羽陌险胜,因为秋荧没能攻下城,但硬碰硬之下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霏霏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对宫南傲没有感情,心头却总是徘徊着他仰首长笑的那一幕,让她感到很压抑。她只能靠不停地帮儿子擦口水,换包裹来转移注意力,一旦停下来,看着孩子那双细长的眼睛,她又会忍不住想起宫南傲的笑。
好不容易熬到深夜,霏霏抱着换过包袱的孩子走到帐门前,两个护卫已经不见了,一名宫女冲她福了福身,语气恭敬,神色间却含着一丝轻鄙,“长公主请跟奴婢来。”她说完之后一抬头看见霏霏怀中的襁褓一角,不由皱眉,“现下去见殿下,公主还带着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严厉,孩子有些不安,霏霏低头轻声哄着,这些个外强中干的人多了去了,既然是我的儿子,便不能这么没用。小子眼睛亮晶晶的,裹在被子里的小拳头挣扎着挥了挥。霏霏心中惊喜,立刻吻了吻他的额头,表示满意。
那宫女想必是上官昭璃的心腹之一,见她旁若无人地哄起了孩子,不由心下恼怒,“公主,这毕竟是羽陌军营,您抱着傲王的种只怕……”霏霏霍地抬头,金色的眼眸在夜间泛着兽一般的森森寒光,女子大惊失色,顿时住了嘴,把斗篷披在霏霏的身上,罩住了她的脸和身影。
那宫女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又一顶和普通军帐没什么区别的帐篷前。霏霏抱着孩子进去,便看见雁落玄和上官昭璃,两人正举酒对饮,竟然形如饯别。见她进来两个男人同时放下酒杯,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霏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她缓缓走过去,雁落玄起身去接她怀中的孩子,“阿瑾,你和璃王好好说说话,孩子我抱着吧。”
她不给,只是摇头。
上官昭璃冷冷一晒,自嘲道,“罢了,你就让她抱着吧,想来是怕她不在的时候又被本王害了去。”
雁落玄无奈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霏霏终于抬起眸子,看着对面自斟自饮的男人,那几缕灰白华发晃得她心疼,“你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是吗?”他冰冷的眼神看过来时犹如刀锋,暗含戏谑,“那么你是哪个意思?”
霏霏苦笑,她能告诉他她是因为不久于人世,和孩子相处一天少一天,所以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吗?从当初雷霆峰上她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这就注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这神情看在上官昭璃眼中却完全变了味,他冷嗤一声。霏霏不由冲口而出,“我带他来,想让你帮他起个名字。”
说完之后她一愣,但转念一想,她从没读过四书五经,从小到大又多杀戮之事,让上官昭璃取名字确实不错。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笃定。
上官昭璃听到她的话也呆了,险些被一杯酒呛着,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着她。霏霏莞尔,他这样子倒是和以前那人有些像,让她看了之后心情莫名就好得多了。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嘴角的弧度无声崩落。
“让本王给宫南傲的儿子取名字,你下一步是不是还要让本王认他作义子?长公主,你的心计之深实在是让本王佩服又恶心。”
上官昭璃眼底猝然一亮,却被他匆匆垂眸掩饰了过去,“你是看着他爹气数已尽想帮他重新找个靠山,还是想借此博得本王的喜欢,让本王百年以后迷迷糊糊将王位传给他,好让宫南傲的儿子轻轻松松就得了天下?”
霏霏初时隐忍,却听他越说越难听,蓦地起身冷笑道,“既然在下肮脏又恶毒的念头已经被殿下看破,那我就不继续自取其辱了。臣妹,告退!”
就算她伤害过他,但细细历数她根本不亏欠他什么。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他那些明嘲暗讽的!
上官昭璃眉心猛地一跳,勃然大怒,挥袖将案头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谁准你用臣妹自称的,你算本王哪门子的妹妹?还是说在你眼中,就算被本王亲过抱过,甚至差点上床滚过,你也能做本王的妹妹?!”
“哇……”霏霏尚来不及反唇相讥,缩在她臂弯里一直没存在感的某只忽然放声大哭,哭声震天。母亲剧烈的动作和冷漠的语气本来就让他受到了惊吓,现在被上官昭璃一吼,豆大的泪珠顿时滚滚而下。
上官昭璃一惊,随即额头上就多出两根青筋,他用力一捶面前的小几,“哭什么哭,闭嘴!”
某只惊得哭声一停,乌溜溜的细长眼睛盯着上官昭璃转了转,小小年纪竟然就流露出算计的精明样。男人却没发现,听见他不哭了脸上不由就露出了得意神色,然而……
“哇……哇……”
更惨烈的哭声爆发出来,很难想象那么小小的身体是怎么发出如此可怕的音量的。小子哭得声撕力竭,粉嫩的小脸都挣得通红,霏霏心疼地连忙轻拍他的后背,连声哄弄,还不忘狠狠瞪了上官昭璃一眼。
上官昭璃一愣,心头的火越烧越烈,眼神掠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隐隐含着得瑟的乌黑眼珠。他顿时如遭雷劈,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生下来半个月都不到的光屁股小孩,怎么可能露出那种神情?!
霏霏哄了一阵却还不见效,天知道孩子这么哭下去会不会伤了嗓子,又急又慌,不由怒道,“上官昭璃,你惹的祸,还不过来帮忙!”
闻言上官昭璃脸上阴晴不定,却没有动,鹰隼般犀利的黑眸眸色渐渐加深。霏霏见他久不过来,被某只吵得有些晕的头顿时也清醒了,她抿唇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打算抱出去哄,一个人影却几步迈到她身边,把软软的襁褓一把抱了过去,笨拙地轻哄起来。
“阿玦不哭啊,不哭不哭……”一背对霏霏,男人立即恶狠狠地瞪了瞪眼睛,以眼神无声威胁:再哭把你扔出去。
霏霏瞋目结舌地看着男人哄孩子,他的每个动作都无比别扭,充满了违和感。但奇怪的是,那魔音穿脑般的哭声竟然真的渐渐小了下去,初时还一抽一抽的呜咽,再后来就完全变成了哼哼。最后小东西伸了个懒腰,丰润的小嘴砸吧几下,又开始吐泡泡了。而且是一脸谄媚地对着上官昭璃吐泡泡,口水沾了他一脸。
阿玦……名叫玦吗?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或许那个上官昭璃一直都在吧,面冷心热,用刻薄言语掩藏真实想法,幼稚又冲动的,她的昭璃……霏霏觉得眼前有些朦胧,她缓缓上前,把玦接过去,俯脸在他额上一吻。
好孩子,娘多谢你。
两人重又坐下,都默契地不再提之前的不快。上官昭璃接过霏霏递去的软毛布巾,黑着脸擦脸上的口水。他那是谄媚么,是暗中阴人吧!果然是宫南傲的儿子,一点也不可爱……想到了这里他的动作蓦地一停,眼底的光渐渐黯淡,却依旧对玦投去了淡淡一瞥,暗含感激。
因为他,他至少可以在和她永远离别之前,拥有片刻温存时光,恍如从前一样。
“孩子……”上官昭璃握拳咳了一声,“你打算让他姓什么?”
霏霏淡淡一笑,脸上温柔尽显,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娘说在青国民间,百姓们都认为给孩子冠姓就是加以束缚,所以都不取姓。男孩单字名,女孩就把单字叠起来,取个双名,比如我的霏霏。所以,他就叫玦,我一个人的玦。”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上官昭璃咳了一声,“毕竟青国已亡,又是男孩子,将来还要娶妻生子,你还是给他找一个姓比较好。”
霏霏也无所谓,当下便点头同意。她轻轻拍着玦的背,哄得小子呵欠连天,沉吟片刻方道,“虽然青国已亡,但我希望百里一族仍然能够传承下去,不如便随他外婆,唤作百里玦。”
上官昭璃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颔首表示赞同。
两人又絮絮说了许多,帐中不时传出笑声。帐外的雁落玄抬头望着天上的白月,本就雪白的面孔被月色照得更加晶莹,仿若水晶之花。他缓缓闭上了眼,眉心透出淡淡的痛苦。
阿瑾,我可不可以,就自私这一次?
霏霏说到后来便有些困倦,但她才生产完,身体虚弱也是正常,便没有在意。但她问了好几次心中的疑惑,都被上官昭璃不动声色岔开话题之后,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渐渐地,霏霏连抱着包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脸色煞白地抬起头,“上官昭璃,你……”
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让她虚软的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他伸手替她抱住百里玦,磁性的声音微微沙哑,“霏霏,困了就好好睡吧。”
霏霏想去抓他,但软得厉害的手举不高,只碰到了他的腰佩,她反手死死攥住,努力仰高下巴,一双凤目又急又怒地盯着他,“上官昭璃,你敢……这么做,我不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骗她说孩子死了,为什么隐瞒救出雁落玄一事继续和宫南傲作交易,为什么让她上城头……一切的疑问,此时此刻,茅塞顿开。
他早就知道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否则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宫南傲不可能不战而降,所以他就打算以他和宫南傲两人其中一个的死亡,代替千万人的牺牲,结束一切。
他早就打算让雁落玄带她走,所以骗她说孩子死了,再通过她骗了宫南傲。如此,就算最后败的人是他,也彻底断绝了宫南傲对他们母子的执着……然后,一个人赴宫南傲的约。
这才是他对她所做一切的真正的报答——她渴望了半生的,自由。
“上官昭璃,我绝对不允许!”她用尽力气怒喝,但随着体力的流失,没有任何威慑力,“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有了做圣人的癖好,这是我的人生,你没有资格来做主,你听到没有?!”
上官昭璃浅浅地笑了笑,恍惚还是昔日夕阳之下,低了头眉目温柔的青年。他用粗糙而灼热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脸颊,最后盖在了她的眼上,语气轻柔地像哄孩子,“丫头,睡吧。”
“这就是报应吗?来得真快啊……”霏霏依旧抓住他的腰佩不放,喃喃低语。
上官昭璃感觉到指缝间的湿润,他颤了颤,猛地低头在她唇上狠狠一咬。动作粗暴,声音却低而哑,“丫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在很早的时候,从我需要你的牺牲才能保全我自己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守护你了。
对不起,你为我所做太多,我却只能给你一身伤痕累累。
不属于她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霏霏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那是他的泪啊,和他的人一样,灼热如火。她终于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上官昭璃,你说过的呀,我百年之后身边躺得必然还有一个你,你说过王陵中我们手牵手,你不冷了,我不热了,一样的温度,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沉默半晌方道,“丫头,对不起。”
我永远视你为妻,可王陵中躺的是王后,没有妻子。
“丫头,再见。”
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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