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天要将佟未留下,母亲离开杭城不久,她的害喜便越发严重起来,本过两日就要搬去阿神那里的计划,也因此无限地延后。
佟未起先尚不过闻着不对的味儿要恶心,到后来索性每日不吐得肝肠寸断是绝不能罢休,且脾气日益古怪,到最后连一点声响也听不得,不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要闹心,唬得藤园上下个个噤若寒蝉,说话都不敢带喘气儿。
饶佟未生性开朗是个不怕难的人,也被这孩子折腾得服服帖帖。偶尔有平静的时候,便卧在床上拉着采薇说话,言辞间嗔怪这孩子是个磨娘精,玩笑将来若是个姑娘一定和自己一样刁蛮,若是个小子,千万不要随了他爹爹长个榆木脑袋。可每每说不了几句,便要思念丈夫,少不得惹出眼泪,却偏要强颜欢笑,看得采薇的心也揉碎了疼,只叹道:“从前大奶奶、二奶奶怀孕,谁似你这样辛苦,老夫人原不该走,要步步不离你才好。我的小姐,实在忒可怜了。”
佟未只含着泪,软软地开玩笑说:“我横行霸道二十来年,总算有能降了我的要生出来了。”
“你若想哭,就哭吧。”采薇心疼死了,背着柳妈妈对小姐说,“别理会她们说什么孕妇不能哭,这不能哭憋在心里,将来娃儿生出来还不成呆子了。我知道你想二爷,心里难过,就哭,哭出来就好了。”
热热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佟未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却始终只是流泪而没动情哭泣。
她有多思念容许,谁也无法体会,这又岂是几滴眼泪能解开的痛楚?可她必须坚强,她要坚强地守护这个孩子,一直等丈夫回家来。
如是,佟未卧床休养足足有大半个月,害喜的情况才开始有了好转,这几天胃口明显好起来,脸色也终于红润了。这日阿神来探望她,二人寒暄几句后,阿神便避开众人,拿出一封信来给佟未。
展信来看,佟未不禁笑道:“娘叫我安心些,等好了再动身,她会一直在湖州等我。”
阿神却道:“嫂子如今若好,还是走吧!不然等肚子大起来,就不方便了。而且挺着个肚子到哪儿都扎眼。”
佟未皱了皱眉,经这些日子的折腾,她真正感觉到了孩子的存在,不再像先前那般无所顾忌,而今不得不担心自己的行动,会不会影响腹中的胎儿。
“若要走,这几日就走吧,在晚些就要下雪了,这里不比北方,多半雨夹雪,又湿又滑又阴冷,到时候就更难走了。”阿神一本正经地说,毕竟她可是受了干娘嘱托的。
佟未定了定心,朗声朝外头喊:“采薇,去请四小姐来……”
这日傍晚,两辆套车从容宅门外往城外驶去,前面一辆是翡翠、采薇带着紫兰、青兰一起坐着,后面则是柳妈妈带着佟未、阿神和雨卉,柳妈妈早已知道佟未要回京的事,她明白自己阻拦是没有意义的,且认为便是问过二爷,二爷也会答应。
雨卉能离家去和阿神住,早喜欢得不行,想想大嫂带着女儿回乡下娘家,如今二嫂又要和阿神去住,留下自己岂不是要闷死。好在她的二嫂比亲姐姐还疼人,怎么也不会忘记自己这个小姑子。这会子不由得叹:“二嫂就是二嫂,什么都能在娘那儿讨得允许,若是我说想出去逛逛,还不一句话就把我堵回去了。”
佟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其实……我也没和婆婆商量什么,我只是、只是知会她一声罢了。”说着拉起小姑子的手道:“卉儿,嫂子要离开你一阵子,这些日子你就一直陪着你阿神嫂子吧,要陪着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千万别叫宋家的人来欺负她。”
容雨卉听得一头雾水,当由嫂子一一解释,正听得一半时,马车忽而一个晃荡,车子里四人都险些跌下坐位,柳妈妈和雨卉自然没事,可这两个孕妇轻慢不起,很快前面坐着的采薇、翡翠等都赶了过来,幸而佟未和阿神都抓得牢,只是有些惊吓,并没伤着。
采薇恨恨道:“赶车的说刚才是有两个人骑马在街市上横冲直撞,惊着了我们的马,那人真是讨厌。”
柳妈妈赶忙道:“莫抱怨了,咱们不能停,来来往往都是人,好在两位奶奶都没事,快吩咐赶车的接着走,慢些稳些,我们先到郊外的别墅才好。”
“知道了。”采薇应了,留下翡翠跟着这辆车,自己又回了去,爬上车时朝那骑马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看,似乎在街的尽头,突然又多了几匹马,不过事不关己己不操心,采薇也没在意,只管招呼两个车夫继续赶路。
其实那飞驰而过的两骑人马并非什么讨厌的陌生人,他们正是日夜兼程从福建一路赶回来的容许和钟子驰。出于军人天生的谨慎,在至金华时,容许便让钟子骋离开了自己和他哥哥,另绕道前往杭州安顿。眼下他和钟子驰已入城,但钟子骋应该还在路上。
容许生平从不在街上驰马,此次实在归心似箭,且因不可在杭城多逗留,便只想偷偷看一眼佟未,知道她安好后,就立刻离开。然而事与愿违,当他满身疲惫赶回故乡时,却并没能见到他的爱妻。
此时,通往容宅的大街尽头,七八匹马忽而从左右小巷内漫步而出,阻拦了容许与子驰的去路。
“什么人?”钟子驰先问。
“容将军!”为首一个锦衣黑袍男子,姿态恭敬而不失其傲慢地对容许道,“这一路我们尾随将军和这位兄弟,相信将军不会不察觉,那也不必再自报家门了!”
容许勒马稳坐,眸子里的眼神冷如寒潭,一言不发地看着挡了自己去路的人。
那男子继续道:“容将军,皇上的旨意是让您直奔京城,且由我等一路护送。那位半路走失的小兄弟,我已派人去追,他的安危不成问题。这里……还请将军不要耽搁,直接走上京的路吧。”
钟子驰大怒:“你可知道我们将军是谁?凭你也敢拦他的去路?我们将军此刻要回家,怎么?朝廷新出的律法,不许人回家了?”
“呵呵,这位兄弟不必动怒,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那男子不与子驰多说,只管对容许道,“将军放心,我们既然也到了杭城,接下来会有兄弟留下照顾您的家人,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将军顶好不要为难小的几个,不然在此动手,会很难看。您的家人知道了,也会不安。”
容许岂在乎“动手”二字,就这几个货色,他看死了他们来一群都不够自己活动开拳脚的。只是这人最后那句话很有分量,的确,如果自己与他们动武,消息很快会传回家里去,杭城里认识自己的不在少数,那么家里人就会知道自己回来过,而未儿她……
“将军,您若此刻离城,小的一定一路护送。”那男子又逼近一步,“若迟一些,只怕小的几个,不得不去府上打扰,讨一口晚饭吃了。”
“子驰,我们从北门出去。”容许勒马掉头,挥了挥马鞭。
“将军!”钟子驰不服,想不通这几个小喽喽竟然挟持住了将军,他们如此辛苦地赶回杭城,难道全部成了徒劳?其实将军只是想在家门外看上一眼,他根本连进家门的念头都没有。朝廷这是何苦,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走吧,不必为难他们,大家都是当差的。”容许表现的很淡定很从容,似乎一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继而也不等子驰跟上来,已策马朝北门而去。
“你们先跟上他,我安排下人马监视容家人的行动,随后就跟来。”那锦衣黑袍的男子嘱咐着手下,也调转马头朝容家方向而去。
彼时,佟未的车马业已出了南门,正一路往容家在郊外的别墅走。且走了半程,后面一架赶车的人忽然大喊前面的停下。采薇等以为是两个孕妇不适,慌得下车赶了过来。
“薇儿,你把前车我们的包袱拿过来,我们换车了。”佟未急促地吩咐采薇,采薇自然一时没能明白。
柳妈妈道:“拣日不如撞日,我们在别墅落脚后,万一老夫人派人来,少奶奶就未必能走了,眼下车马都是现成的,不如走了的好。”
见众人都呈默认状,采薇也不再耽搁,与翡翠迅速地将自己和小姐的行礼搬到后车来,扶了柳妈妈、雨卉和阿神换车,柳妈妈很不放心,将行时又过来含着泪嘱咐:“少奶奶碰见亲家太太后一定要给宋大奶奶捎个信,也好叫我知道。因是来别墅住的,咱们行礼都带得少,一会儿进了邻县,就即刻买几件衣裳买几包干粮备着,别冻了饿了又捉襟见肘的。家里的事您就别放在心上,有了您的书信,还不怕老太太闹翻天,她那里没道理可讲。”
佟未用力地点头,强笑道:“妈妈放心,我很快就能碰见我娘的,何况我也不是去了不回,没多久二爷就会接我回家的,您好好保重。”
“好好好……快走吧!”柳妈妈不敢多耽搁,绕到前头抓了把碎银子赏那车夫,便催促他快走,当定要走得稳。于是一架马车继续朝南边去,而另一架则突然改道,直奔北边而去。
然就在佟未的马车消失在道路上,绕过城墙到了北边的那一刻,南门这里随即飞驰出几匹大马一路朝容家郊外的别墅狂奔而去。其中一人还不忘大声叮嘱身边几人:“到了那里不要打草惊蛇,里面住的是佟国公的千金,上头交代务必保证她不受伤害。”
此时,佟未的马车已上了前往湖州的路,可她完全不知自己竟幸运地躲过了朝廷的监视和软禁,而且眼下冯梓君派不出人出城打探她的消息,柳妈妈她们也递不了信息回容宅,于是她离杭返京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不会掀起啥波澜。
更重要的是,她已与心心念念的相公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就是那前方看不见的地方奔驰着的一匹骏马,冥冥中牵动着她的心。
这日天将黑的时候,容许和钟子驰到了临县某个客栈落脚,如今既见不到妻子,容许不想再走得那么赶,他打趣地对子驰道:“我们尚捱得住这么日奔夜走的,那几个暗中跟随的,岂不要累死?”
见将军这般情形下还能开玩笑,钟子驰也放松了不少,但那强烈的危机感一丝也没有淡去,他时时刻刻提防着四周的动静,就怕那一瞬自己疏忽了,会有一支冷箭从某个暗处朝将军射来。
“你不要这么紧张,他们不会动我,我若不上京,京城里的麻烦更大。”容许淡定地喝茶,片刻后喊店家上菜打扫房间,又给了小二一些银子,让他去买几身御寒的衣服。
热酒热菜,容许今日且多饮了几杯,和钟子驰天南地北地阔聊,不知不觉已入亥时,店堂内的客人都已散去,小儿正拿着抹布清理桌椅。
见将军面色带红似有几分醉意,钟子驰劝道:“将军回房间休息吧,如今既然不着急,我们歇几日走也无妨。”
容许握着酒杯,眼前却是自己和妻子曾经嬉笑玩闹的情景,他释然地对子驰道:“其实没看到她我更定心。我知道她不会不好,但若真的看见她,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放得下。明知她和我的家人会被软禁却无可奈何,那种感觉……现在眼不见,我尚能存几分……”
“砰砰砰……”激烈的叩门声响起来,打断了容许的话。
小二不耐烦地喊:“打烊了,明天再来。”
“店家,大冷天的,我们住店,住店呐。”外头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容许蓦地一惊,眼睛只朝着那门看去。
老板敦促小二去开门,不要错过了客人流走了银子,那小二才麻利儿地去拉开门闩,开了门。
继而便见一个年轻妇人与一个丫头妆扮的姑娘走进来,那妇人脸上满是抱怨,正对着她的丫头嚷嚷:“你说这南方的冬天能待人不?昨儿晚上还没这么冷呐,今天怎么就好像寒冬腊月一样,你瞧你瞧,这屋子里也不生火,难道南方人都是棉花做的?那你家二爷大概就是棉花杆子做的了,那棉花不长在树上,哪儿来的木头呐!”
“啊呀,你嚷嚷什么,一路上唠叨得我头都疼了,你就不能有一句话里不提二爷的?”那丫头不耐烦了,又对店主说,“我们的行礼在车上,还有个赶车的,你给他腾过地儿,回头也给他一间房。”说着朝桌上摆下一锭银子,店主连连称是,果然没错过财神爷。
那年轻妇人懒得理会这些,搓着手朝店堂里四处打量,忽而见到一桌上还坐着两个男人,自然这不重要,人家做生意嘛。但那个男人一直看着自己,脸上的笑温暖得如三月春风,这就要紧了,天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么冷得天里,叫着笑容给融了。
果然吧,那热滚滚的眼泪,倏地就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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