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凉，进来吧。皇上说了等你们用膳。”小姐拉着我进屋，她的手虽不温暖，但也不似旧时冰冷，听说在精心调养下，她的身体已好了许多。
桌边坐着太子尊儿，身量未足，一张小脸如粉琢玉器。旁边就是皇上，一身玄色锦袍，上绣飞龙腾云，在灯下闪着金色的幽光。往昔英俊的面容多了沉毅，黑如深潭的双眸转向小姐，仿佛能看到她高兴激动的神色，嘴角微微翘起。
那一瞬间，那一抹奕奕的神采，让我险些以为他从未失明。
“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侯信带着我跪下，小太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垂手站在一边。
“起来吧，一路辛苦了。”他抬了抬手，声音宽和，“坐。”
谢了恩坐下，太子过来拜见我，我是湛淳公主，他的长辈。我很喜爱这个孩子，他让我想起了明珠。听说明珠已经出落得美丽动人，听说，这位公主和皇后的关系很不好。唉，小姐当初忽略了她，想来那孩子一直记得。
片刻出神，皇上已向侯信问起了两川的事，事无巨细。小姐就半靠着榻，望着皇上的侧脸，久久地、不自觉地凝视，嘴角抿着一丝笑，像所有平凡的妻子，满足而敬仰。
如今大翊是帝后临朝，日常奏折也由小姐批阅，只有军情等重要的事宜，小姐才会念给皇上定夺。她已是这个国家的半边天，然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满怀爱意的女人。
他是她的神。他确实如神，两川的事情，尽在他的心中。洪水、丰收、税赋、礼教，仿佛这一切他都亲自体会过，亲眼见到过。怪不得侯信每次进京，回来都忍不住向我感叹，“洞悉世事，皇上是在用心看人。”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的眼睛比他明亮。
就这样，侯信留京中述职，期间我就住在了宫里。
几日后，辅元大将军杜绍也进京了，二十万兵马留在恒州等地，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名侍卫。天下能拥兵如此，坦荡如此的，舍他其谁。
这天小姐没有和皇上一起上朝，而是在宫中召见了杜绍，重遇故人，我不由唏嘘。
骄傲的、和阿寂较劲、笑着气人的杜绍已成过去，就连他身后的乔泽，个子也都那么高了。岁月催人，唯有从他偶尔的眼色中还能瞥见当年的影子，恍觉阿寂就在我们身边。
那些年四处征战，他的马蹄几乎踏遍了誉国土地，然功成名就后，他仍回到了恒州，回到了阿寂身边，孤身一人。
气得杜尚书诅咒发誓，杜家不缺这一个儿子，这辈子再不认他这不肖子。
老爷子临终时，杜绍终于被允许进入家门。老爷子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许久才说出话来，“我为官数十载，自认洞察人心，却低估了你的长情。”他安然闭上眼睛，手终于松开，“去罢……”
杜绍在京城戴孝三月，回恒州守孝三年。
“侯信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杜绍笑着对小姐道，他是在说我。玩笑间，也带着一丝落寞。是啊，虽然我至今没有接受侯信，但生者终究是有希望的，他却已永远失去阿寂了。
“将军莫要说笑了，这次进京，我不会回两川了。”我这样说，是杜绍没有想到的，然而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战争结束后，我大病了一场，一直住在侯信府上，作为袁弘名的遗孀，回京必定要引起不小的波澜，我便迟迟都没有回来。平时教侯信识字，日子倒也悠闲。
不过，他的心思我知道。这么多年了，凭他两川总督的高位，提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却全被他回绝了。这让我不安，不想再拖累他。我的心给了秦云康，身给了袁弘名，这辈子注定的缘分，都已经被耗尽了，拿什么给他。我不配。
“皇后，公主来了。”宫人立在门口通禀。
“让她进来。”小姐不假思索地说道，她已经很久没见明珠了吧，哪个母亲会不想念自己的孩子。
珠帘一挑，玉石铮鸣。一个绝代美人走了进来，还未看清她的面目，便觉她周围的空气都被点亮了。这是我的明珠吗？我努力地眨着眼，生怕错过了她的一举一动。
“拜见母后，给母后请安。”明珠跪倒，恭敬而疏远。
“你已多久没来请安了，都在做些什么？”小姐沉沉地问道，语气中掩不住一丝埋怨，甚至自哀自怜。
于明珠听来，这却是责怪。她直起身，目光落在地上，“母后每日专心朝政，心系大翊江山，比父皇都忙，儿臣实在不敢打扰。”
我的心提了起来，对面的杜绍也默然，他已经见惯了吧，然而对于我，这却实在是个悲伤的情形。跪在地下的冷冰冰的女孩，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小姐身后的小明珠吗？如此的变化，小姐该有多伤心啊。
“你到长留宫请安，我何时把你拒之门外？”小姐皱起眉头，言语中已明显不悦。在儿女面前她不光是母亲，还是大翊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习惯了群臣的朝拜，习惯了像男人一样治理国家，那份温情，恐怕难以流露了吧。
明珠不管规矩，径自站起身来，“母后急什么，儿臣得风寒、骑马摔伤，都没见母后这么急。”她无畏地抬起头，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像极了小姐，“母后要儿臣请安，真是想见儿臣么？还是只想展示皇后的威严？”
“放肆！”小姐呵斥了一声，声音也抖了起来。想来满朝文武，都没人能把她气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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