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在枕上，冰凉的泪水沿着腮流下，打湿了枕头，那时候我们都小心翼翼，却还是错过了温情。
“你钟情秦云康那是过去，可为什么又要和侯信纠缠不清，为什么是他不是我？就因为他是皇后的人，而我不是？你的城池太坚固，我无力攻破。我纳妾以便忘掉你，真的忘了一阵子，但随后而来的空虚更加深重可怕。她们各有所图，我再也找不到在大帐里你扶我一把的那种心动。”
我蜷着身体，却依然感到寒冷，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却依然有泪水涌出。他喃喃地说了很久，那些早已经忘却的往事，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原来我也记得那么清楚。他轻轻起身，以为我已经睡了，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我把头埋进被子，终于可以哭了，却再也哭不出来，没想到今晚就是永别。
第二天他只带了一百人，去深谷中探路，送死的意味如此明白。当他的尸体被抬回来时，上面盖着白布，布上是斑斑血迹，据说浑身被射得已没有一处完整。
我坐在他身边，没有一滴眼泪。我恨他，他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然而我心中又充满了悲凉，我们之间，不止一个恨字这么简单干脆。
周围的人不停地对我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抬走了他，又拔起了帐篷，一队队人马从我身旁撤走，我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天地之大，已无处可以容身。
远远地，落日下扬起一片黄沙，遮天蔽日，誉军奔过来了。我猛地惊醒，聚拢了目光，为首的那一骑，金甲闪烁，玄色的战袍飞扬，是他。
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逃跑，我不怕被乱军杀死，我只是怕和他相见。
“小浮！”他大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中带着喜悦和急切。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还是那个一心想着秦大哥的痴情女子。
然而，我已不是了。
我好像一个丑陋无比的人，骤然出现在熙攘的大街上，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消失。迎面一匹黑马跑了过来，马上的人对着我伸出手，我想也不想就握住，身体一轻被抱到了马上。马儿一个急转弯，踏起飞扬的尘土，往回狂奔。
“我终于等到了。”侯信一扬鞭，泄露了一丝笑。
我紧紧地抓住缰绳，坐稳了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搂住我的腰，声音盖住了后面秦云康的呼喊，“我们回家吧。”
我望着遥远的方向，不知道家在哪里，不过他说得真切，好像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属于我的家，让我心底也升起一丝好奇的希望，也许真的有一个家在等着我。
建初九年秋，我和侯信回到京城。彼时，翊誉之战已结束四年，袁弘名离世六年，我和小姐，也分别八年了。
“到了。”马车停下，侯信撩开车帘，扶我下来。
眼前是魂梦中不曾忘却的京城。天子脚下，人群往来熙攘，店铺生意兴隆，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眯起眼望去，路的尽头伫立的，是巍峨厚重的宫墙，暮鼓声中，一行秋雁掠过，余晖脉脉。
眼泪流了下来。几度流离，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哭了，却在踏上京城土地的那一刻，潸然泪下。
早有太监在宫门口迎候，毕恭毕敬，“大都督，湛淳公主，皇上和皇后在长留宫召见。”
侯信应了一声，卸下佩剑，与我偕行。他已是执掌两川的要员，皇上将大翊最肥沃的土地交给他，将最强壮的兵马交给杜绍。
要见到小姐了，我不由伸手理了理鬓发。八年了，当初分别之时小姐刚过双十，而我尚未满，如今已经尝尽沧桑，在她眼中，我还是过去那个小浮么？
偌大的皇宫里，行走的宫人不多，唯我们前面一盏灯笼明灭着，旷古的寂寥。大翊蒸蒸日上，与之相反的，是这座古老的皇宫，已多年没有修葺，后宫也已多年没有人迹。帝与后生活简朴，又情深意笃，面对群臣扩建宫室的提议，也只是说一句“朕居长留宫足矣。”
长留宫三个字映入眼帘，窗纱上温暖的灯火摇曳着，琅琅的读书声传来，“盖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声音顿了顿，犹疑地问道，“父皇，什么叫得志？”
“常人认为，得天下为得志。”皇上宽和的声音响起，还是那么低淳动听，恍然又回到过去，问问题的是小姐，乔轩羽一字一句地解答。
“父皇不是常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么？身为君王，要心系万万人的生计。此时此刻，正是忧虑的开始，夙兴夜寐都来不及，怎么会是得志呢？”
屋内轻笑一声，不再言语，时光缓缓流淌，岁月静好。我和侯信对望一眼，听闻太子天资聪颖，深得皇上喜爱，果然如是。他这么小的年纪便有如此见解，以后一定是个亲征爱民的帝王。
“皇上，娘娘，侯信和湛淳公主在外面等着呢。”太监进去，小心翼翼地禀报着，不忍破坏了宫里难得的温馨。
门纱上人影一闪，小姐亲自推开了大门，室内的灯光映出，她还是那么美。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增添了雅致淡然的风韵。看到我，她的唇动了动，良久才唤了一声，“小浮。”
我抑制住心中交织的悲喜，和侯信跪倒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她迫切地跑下台阶，伸手将我扶了起来，明亮的眸中溢着泪光，“让我好好看看你。”坐拥天下，执掌乾坤，她还是我的小姐，一点也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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