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闪电”是陆逊府中豢养的纯种马，血统优良，又训练有加，脚程非常快，可日行千里。

　　他胯下这匹从甘宁那里“借来”的马自然是比不上闪电的速度，但有总比没有要来得好，他几乎拼了命的时不时拍打，催促他快速前行。

　　闪电在城中沿途闹事以后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一直没命似的往一个方向拔足狂奔，而那个方向恰好是那日孙绫坠崖之处。

　　陆逊驱马飞快追赶，身子在马上被颠得不住晃动，他要费心的不是如何去稳住自己在马上的身躯，而是那颗快被颠簸得跳出来的心，以及个同样在马背上，却几乎只剩下双手搂紧马颈，整个身子都腾空的娇小人儿。

　　虎父无犬女，江东小霸王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醒来后的孙绫总是处处透着莫名的怪异，如今，往昔那个在面对千万大军也毫不畏惧，总是跃跃欲试上阵杀敌的孙绫竟然伏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一边尖叫一边哭喊，着实让陆逊惊骇异常。

　　“啊啊啊啊啊——！”

　　孙绫还在持续尖叫，但由于喊叫太久，声音明显的干涩和沙哑，其中还时不时夹带着几声陆逊听不懂的咒骂以及痛哭。

　　“抓住马缰，在马鞍上坐好！”陆逊高喝着，驱马奔上闪电所奔驰平地右边的山道，好不容易让胯下的马与闪电并排同行。

　　“马缰……马缰……”是说勒马用的绳子吗？在哪里？

　　这匹马跑太快了，一路上的颠簸几乎让她想呕吐出来，她快连坐都坐不住了，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用双臂支撑自己不要从马上滑下。

　　本来她不是想要骑马的，想说雇辆车或者轿子去悬崖边，但月婵和淑莹又看得紧，这古代又只有马这种‘交通工具’方便快捷，所以她唯有死马当活马医，想骑马去悬崖，哪知她上马以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骑马。

　　“我叫你抓住马缰你没听见吗？！”陆逊怒声高喝，真想让她直接死掉算了，不过不是死于坠马，而是死在他手上。

　　她是怎么回事？撞到头醒来以后连马都不会骑了？

　　“呜呜……呜呜呜……”面对陆逊的怒喝，她只是咬着下唇，发出呜咽。

　　有风刮得她的脸颊好痛，耳边传来陆逊几近咆哮的呼喊以及马蹄踩在地上的嗒嗒声响，她咬着牙，尝试用一只手抱住马颈，用另一只手去摸索不知道飘荡到哪里的马缰，可她才稍稍松手就感觉整个人要从马上掉下去，根本不敢放手。

　　她摸不到、摸不到马缰啦！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这匹马还要跑多久？前面是什么地方？

　　她好怕好怕，真的好怕。本来是想要到悬崖边跳下去的，可人面临死亡的时候总是无比的害怕，那时候才会真正发现，寻死，太难了。

　　而她，现在就真真确确的感觉到那股恐惧。

　　蓦地，陆逊停止了几乎与她一样疯狂的怒吼，一勒马缰，在狂奔的马被逼停下来的嘶叫声中，他再度朝孙绫喊道：“不许动！”

　　孙绫瞬间呆滞，双臂仍搂紧马颈，身躯却是无比的僵直，眨着覆有一层薄薄水雾的眸，眼睁睁看着他从马背上跃下，沿着山道飘落，直掠向另一匹马上的她。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他时机算得很准，在抓住她的同时在马上借力，搂着她往旁边的松树飘了过去，在她再度听见马的惊慌嘶叫以后蓦然回首，这时候才发觉竟然已到悬崖。

　　好险，差一点她就真的去找佛祖报到，彻底跟这个乱世和他说再见了。

　　“我就这么让你痛恨，痛恨到令你想要再死一次吗？！”陆逊微微轻喘，胸膛明显的不住起伏，无法抑制的发出低咆。

　　他的喘息不是因为刚才的动作太过剧烈，而是因为他惊慌，惊慌到连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我要回家。”水灿的眸注视着他，里头挑不出半分虚假，她从醒来至今对他所说的，字字都是事实。

　　“……”然而，陆逊只是默然，心里却好像被什么毫不留情的重重撞击一下，有点痛。

　　回家？以前孙策的府邸就是她的家，现在他的府邸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从头到尾都在江东，在东吴。她要回家？回哪个家？那个家在哪里？

　　面对他的无动于衷，连同多日来许许多多人对她的不解与困惑，脆弱的心禁不起再多的打击，她突然失声哭喊，再次说出与刚刚和那天一样，让他颇感受伤的字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柔若无骨的小手握成拳头，让它变得附有攻击性，狠狠捶打他的胸膛，不是因为现下两人暧昧到会让平常的她感到赧然脸红的姿势，而是因为她的孤单与种种难堪。

　　不是她痛恨他，而是他讨厌她，或者说他的那份讨厌，原本是给‘孙绫’的，只不过她恰好那么倒霉，在占据这具身躯、这个身份以后，也要把那份讨厌一并承担下来。

　　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到底有多么的恐慌，无论是对于这个时代还是对于这里的人，她根本无从给出任何属于‘孙绫’该有的反应和处事方式。

　　这里是三国乱世，不是她的家，不是21世纪的现代。

　　似乎察觉这样的发泄根本毫无意义，她终于停止一切动作，只是揪住他的衣襟，低垂着头，掩饰自己爬满泪水的脸庞，身子不断轻颤，不住啜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待她情绪逐渐平复以后，只听头顶上传来他一贯带着些魅惑的嗓音。

　　他，是这么说的：“你的家，在哪里？”

　　她的家在哪里？

　　他当时是这么问的，不带调侃，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那是属于真诚的询问。

　　陆逊带她回府的路上她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她说不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家在哪里，这要她怎么说？

　　她的老家在苏州，每天醒来一睁开眼都能看到满房间粉白粉白的温暖色调，然后摸摸身旁无比可爱的大型HELLOKITTY毛公仔，跟它说早安。

　　揉揉有些惺忪的双眼坐起来，面对床的是一个大型书柜，有HELLOKITTY图案的粉白盖布盖住，从左往右数过去分别是书桌、化妆台还有一个专门供她制作衣服时使用的大桌子，上头放着缝纫机、针线等等材料器具。

　　推开落地窗，有蕾丝花边的纯白色窗帘迎着清晨的第一阵微风起舞，她会在第一缕晨光投射进来的时候站在窗户前舒展躺了一夜没有活动的身躯。

　　这时候楼下会传来余妈煮好的早餐的香味，高中以前她总是匆匆忙忙的穿上校服，随便挑根发带随意束绑纷乱的长发，高中以后她倒很少在家里，因为学校是住宿。假日的时候她倒会慢慢梳理自己一头及腰长发，然后慢慢挑选衣服。

　　她衣柜里几乎都是洋装和各色各样的裙子，极少会出现裤子，爹地总说她是他和妈咪的小公主，妈咪喜欢买好看的衣服给她穿，总是把她装扮得漂漂亮亮。

　　穿妥衣服，她开门下楼，妈咪总会在那个时候抬头给她一声“早安”，附上一道温和甜蜜的笑容。

　　余妈会端着装有早餐的盘子出来放在她面前，吃过了，该上学的时候她就会出门，不用上课的时候她就会陪妈咪逛街，或者自己在家里做衣服、看电视，那样就是她的一整天。

　　爹地和妈咪很恩爱，把她捧在手心疼爱着。妈咪是专业的家庭主妇，爹地是名誉全球的MRC服装代理，几乎常年都要在国外工作，但她生日的时候爹地都会回来跟她庆祝，没有一回缺席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她，是幸福的，几乎都在爹地妈咪的疼爱下长大。

　　所以，那里是她的家，她最温暖、最喜欢，也是最能让她快乐的家。

　　可是，那样的家，那个才是属于她的家，怎么让她说出来？怎么让她说得出来啊？！

　　“去烧水来，让夫人沐浴压惊。”把她轻放在椅上，陆逊转身吩咐。

　　“是。”

　　两名婢女出去后，他才再度转身正视她。

　　可是孙绫没有看他，她用双手抱住双臂，用贝齿紧咬粉唇，目光迷离，不言不语。

　　这个动作他见过，就是她醒来那次，好像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在他面前，孤单的无助。

　　直到浴桶装满了水，她始终还是维持着那个动作，仿佛对外界不闻不问，把自己完全封闭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碍于他的存在，月婵和淑莹不敢上前唤她。

　　陆逊凝睇着她半响，首先打破这片让人压抑的沉静。他俯身横抱起她，不理会身后两名婢女的讶异与抽吸，走向屏风后热气弥漫的那方天地。

　　“没事了，别怕。”

　　屏风后，传来陆逊温和的柔声安慰，这样的举止引来月婵和淑莹更多的惊愕，因为以前的他，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孙绫说过半句话。自从孙绫醒来以后，他对孙绫的态度以及一言一行，实在改变太多。

　　谁也不知道屏风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屋内响起孙绫的一声：“你干什么？色狼！”

　　随着“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好像是……巴掌打在人脸上的声音？

　　大人好不容易对她好一些，这不是她以前最渴望的么？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月婵和淑莹相互对看一眼，心里有些纳闷，都忍不住微微叹息，同时为她捏了一把汗。

　　但是陆逊并没有动怒，屏风后反而传来他充满困惑的声音：“这是？”

　　随后，一切又再度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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