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听话，跟他们回去。

　　谁？谁在说话？

　　耳边有声音在回响，因绕不去。

　　好沉重，好熟悉，却也好遥远、好飘渺，一点都不真切，那种好像无法让她触摸得到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急躁与难受。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答应你，等我回去，我们就成亲。

　　成亲……曾几何时，她对谁说过这样的话，那个人从一开始的排斥到最后的接受，好像是被她强迫的，他却从来都没有埋怨过半句，甚至到了最后，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真心的，那个平日连半句好话都不会说的男人居然会对她说“爱”。

　　她真是……无可救药的爱惨他了。所以当然了，她这辈子只想过要嫁给一个人，她最心爱的人。可是那个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好冷。才不过短短的时间就迷恋上他温暖的怀抱，缺少了那个怀抱的她，突然觉得好冷。

　　我不骗你，永远都不骗你。

　　是啊，他从来都不说假话，可是——

　　不要走！求求你……

　　眼前的一切好像浓雾被风吹散，逐渐变得清晰，然而她却只来得及看见那只大手松开了她，像是狠下心一般抽回，以及那道深紫色身影转身的那一瞬。

　　他朝着她看不见景象的远处走去，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而她的双脚却好像生了根，把她固定在原地，不能追上去，嘴巴张合数回，喉间就是吐不出任何一个字，更加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四周回复那一片原本该有的死寂和漆黑，那个世界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

　　终于，她的身躯再也承受不起因为经历太多而变得脆弱疲惫的身心，跌坐在地。

　　她能动了，只是这样的察觉却没让她有半分的喜悦。她只是缓缓伸出颤抖的双手，捂住嘴，想要压下那一阵因无法开口而变得不成语调的诡异哽咽，奈何它们仍像有自我意识般，由指缝间流溢出来，在黑暗中飘荡，充斥她的双耳。

　　回来，求求你回来，不要丢下我，哪里都不要去……

　　太过浓稠的黑暗遮蔽了她的心，吞噬了她的思绪，好像当初穿越过来那时一般。她像是在害怕和抗拒什么，想要用尽全力地呼喊，这一次，终于成功让她发出了声音。

　　“不要！不要走！”叶玄倏地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太过激烈的反应惊动了门外等着伺候的丫鬟。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门扉被用力拍打了几下，毫无节奏感可言的敲门声隐隐透露着对方的关切与焦急。

　　“我……没事。”握成拳的双手按在前额，她连忙回话，嗓音带着些许沙哑，也带着些许鼻音。

　　她根本不需要伸手去碰触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双颊上传来的微痒让她忍不住举袖胡乱擦了一把，等她把袖子举在眼前的时候才发现在脸上纵横的液体到底有多夸张才能造成这片使衣袖颜色加深的水湿。

　　叶玄微微转身，伸手一触，发现连枕头都是湿的，脸上不禁扯出一道自嘲的苦涩笑容。

　　又是一夜流泪到天明。

　　眉心忍不住紧紧一蹙，那也难怪，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几乎天天都做着同一个梦，凌统离开她的时候的梦。

　　那时候吴军围合肥十多天仍是攻不下，军中还闹疫病，所有的情形对吴军来说都是一个又一个动摇人心的威胁，孙权最终下令退兵，可是中途被人包围，凌统说要去救他，把她托给军队以后就带兵走了。

　　跟着……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过去，她早已回到建业，而他却一直都没有回来，甚至直到现在仍音讯全无。

　　“凌统、凌统……你到底在哪里呀，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她颤抖着，吸进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几乎令肺腑都冻结，自己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你快点回来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不在，我会哭的。”会嚎啕大哭哭得惨兮兮的，会跟小孩一样失控乱发脾气，所以别丢下她一个人，快点回来吧……

　　“小姐你醒了吗？需不需要奴婢现在进来为你梳洗？”门外传来敲门声和脚步声，似乎已经去打水走了一遭回来。

　　眼睛有点肿痛，她知道肯定肿得像核桃，从她回到建业开始几乎每天醒来都是这样，这些日子来她都不敢出房门，连爷爷来找她，她也只是称身体不舒服跟他隔着门扉聊过几句。

　　她这个惨兮兮的模样只有伺候她的丫鬟们见过，所以，她今天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进来吧。”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把朝着叶府小湖方向的那扇窗推开，让冷风吹拂进来，吹得屋内垂挂的纱帘随风狂舞，也试图借由这种带着渗人寒意的风让自己清醒一些。

　　丫鬟走了进来，随后单手抱着给她梳洗用的水盆，反手带上门。她小心翼翼地瞅了叶玄一眼，发现她脸上有着像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醒来时一般还未擦干净的泪痕，眼中不禁浮现一抹怜惜，但很快就敛去了。

　　她们曾问过叶玄原因，但她都只是默默摇首，对于先前离家去了哪里，发生过什么的事不肯透露半句，可她们仍能从她的反应猜出，她的伤心难过与每天一大早就爬满整张美丽脸蛋的泪痕都是跟凌统有关。

　　“小姐今日想梳什么样的发髻造型？”丫鬟语音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珍贵的东西，极为小心地不做出任何会令叶玄感到伤心而落泪的举动。

　　这是这么多个日子来她与其他伺候她的丫鬟一起商议过后所达成的共识。

　　“……随意。”随便她怎么样也好，现在无论是任何事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和关心，反正这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躯，她唯一会去留心的就只有凌统的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凌统就变成了她无法割舍的唯一，古代的女子如果想要依附任何一个男子来活着那就会变得永世都不能翻身，那实在是……太可悲了。

　　只是她的感叹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她一心一意念着的那个男人，她想要看到他，想要拥抱他，想要跟他说太多太多的话，可是他人不在这里，他现下不知所踪，不知身在何处。

　　想着想着，只觉眼睛一酸，似乎又要落泪，趁着丫鬟替她绾后脑发丝的时候连忙低头，用衣袖把还未来得及陨落的泪珠狠狠擦去。

　　她不是个需要任何人为她担心的孩子，她不想让那些极力想要让她开怀的丫鬟们伤心，如果她哭了，她们一定也会跟着愁眉苦脸。

　　等到丫鬟把一大堆各种各样造型的发簪、珠花在她头上摆弄完毕，她连看一眼镜中女子容颜的冲动都没有，正要转身站起，却听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另一名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慌张？也不怕惊扰了小姐。”身后的丫鬟轻轻呵斥，带着责备意味的眼神朝对方瞟了过去。

　　“奴、奴婢该死！”那名丫鬟好像真的很急，连说话都不顺畅，才刚说完几个字就连连呼吸好几下。

　　“你慢慢说，不要急。”叶玄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音这么说着。

　　或许是得到了鼓舞，那名丫鬟才瞪着眼道：“小姐，陆、陆逊大人来了，他、他说……说要见你！”

　　“他来做什么？”这是她反射性的第一个反应。陆逊那个人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对她毫无兴趣，这次突然造访居然还指名要见她？着实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他没说……他在前厅等着，只说一定要见小姐你。”

　　“……”叶玄沉默了半响，神色有片刻呆滞，越过半掩的房门似是在看被遮住只露出一角的桃花林，其实是在看谁也无法看见的远方。“我去见他。”

　　陆逊回来了，那么凌统呢？

　　叶玄心里忐忑，几乎是用跑的赶往前厅。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叶府这么大，大得仿佛跑上好几天都跑不完。从她寝居的屋子到前厅的那段路上，她感觉自己几乎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她终于站在厅外的时候又蹉跎了好久，最后鼓起很大勇气才敢踏进去。

　　前厅内只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鲜红的战袍如血刺目，不用猜她也知道对方不是她想要等的那个人。

　　在她满腹疑惑正要开口唤他之际，对方却蓦地转身，让她看见他的面容，也让她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叶姑娘，好久不见。”陆逊扬起一抹笑，有点虚弱，他满脸的风尘仆仆，战袍和靴子上还沾着些许不知是否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泥沙，看得出他赶得很匆忙。

　　而她却是以惊愕的眼神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恐惧地后退了一步。

　　“你……”他手上的东西，她认得，而且见过不止一次，应该是说，非常熟悉。

　　喉咙好像被什么堵塞，除了这个字再也吐不出任何言辞，仿佛在那么一瞬，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要费很大劲才能让自己稳稳地站在原地，而不是立即转身，脚步踉跄地仓惶逃离。

　　陆逊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无论模样多落拓，那双仍闪烁着奇异光华的琥珀色眼眸如平常般神采奕奕，他的态度一如以往地自然。

　　只见他踏前一步，像是故意那般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双手捧起最令她惊恐的东西，想要交到她手上。“这是凌统的刀，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这次也是因为这把刀解了主公之危。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我想，把它交给你是最为适合不过。”语毕，根本不管她是否有在听，或者接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硬是把刀交到她手里，然后不发一言地与她错身而过，迈步离开。

　　直到陆逊走了的好久，叶玄才终于回过神来，垂首用双眼瞪着那把颇有重量的长刀。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要把凌统的刀给她？给她做什么？切豆腐吗？凌统……凌统人在哪里？……

　　她摇着头，跌坐在地，刚才随着她赶来的两名丫鬟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扶她。

　　他的刀回来了，那么他的人呢？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小姐！小姐！”……

　　有人在喊她，叶玄张口想要呼喊，却不知道要喊什么样的话，所有的歇斯底里最终都只化作无言，伴随着她神智的飘离一同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痛，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好像有谁正拿着什么，狠狠地戳刺她的心，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让她想开口求饶。

　　可是谁呢？谁啊……

　　手上的长刀由捧变为抱，任由自己无力的身躯靠两名丫鬟支撑搀扶，她抬眸看向前方，只看得见远处那一簇簇原本该粉嫩妖娆，此时却莫名灰败的桃花。

　　没有人，没有人……

　　“你不是说，你从不骗我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视线模糊了，所有的一切也碎裂成模糊，她甚至看不清眼前一切原本该有的形貌，一串偏离了原本音调的字句，诡异地从喉间滚出，不急躁，也不惨然，紧紧只是悲怆，同时也是一字一字的破碎。

　　不知为何，还未入秋，叶府的桃花竟已开始凋谢，原本粉嫩无瑕的花瓣随着微风飘落的瞬间，能清楚地看见那卷曲着的衰败痕迹。

　　满园娇灿的盛况在她得知那个令人伤痛欲绝的真相的那一刹那早已不复见，那幅少女坐在树上凝望着走在游廊上的青年的画面逐渐斑驳褪色，最终只余下无法言喻的寂然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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