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冬天的脚步越来越紧,一夜悄无声息,晨起推窗,竟已是天洁地白。
今天,是胤禛正式上门拜见岳丈的日子。我早早起身梳洗,安静地侯在了桌旁,看窗外雪花轻舞,盼着心底挺拔的身影……
待嫁的准新娘,我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轻松,面对费扬古一家粉饰得并不高明的亲切,我总是忐忑,每天都拘谨得小心翼翼,强作轻松的应对,心累不已,只盼月上梢头,才能静静地享受思念……
那一夜相拥而别,相思变得更苦更长,一个月而已,竟像没了尽头……
辰时刚过,翠儿来报信说,府里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四爷的随行中有好几位着官服的大人,还有很多宫里来的侍卫和护军。我轻轻点点头,这样的排场,难怪两天前府里上下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忙碌。
皇子亲临升堂拜,这恐怕是与皇家结亲唯一一次享受平等,只是,冷眼旁观的我却还是有些看不懂,满清入关后为了统治汉民,尊奉儒学,康熙又昭示以仁孝治天下。在民间,百事孝为先,女婿上门要三扣九拜行大礼,今日之举即表示皇家娶亲也不能例外,可是又有三纲在先,翁婿之前首先是君臣,臣毕竟要以君为纲,这皇子登门便又成了皇家的大恩典,三扣九拜缩减成了三拜,却仍是不能真的双膝着地,而老泰山也要还礼三拜。想想可笑,这唯一的尊仪又扳了回来,看来爱新觉罗家毕竟不肯吃这个亏。
今天的礼到底是虚是实于我倒真没了所谓,那最亲的人早已化作了泥土,皇家是恩是宠,再也不为他知,忍不住有些心酸,人生真是多舛难料,曾经有人实实在在跪在了父亲面前,可那砸地的声响却与故人一样,随风而逝,作古化尘……
“主子,主子,”
“嗯?”回过神来,是翠儿轻声唤我。
“主子,这些也一同随嫁妆回府吗?”翠儿应了我的吩咐在整理从西洋带回的行李。
“嗯,”我走过去,将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捡出来,“这些另外打包,随花轿一起走,大婚那日会用。”
“哎。”翠儿应了一声,另找了包袱过来,又忍不住好奇地说,“主子,这盒子好香啊。”
我笑着拿起其中一个精致的小盒,“原本就这一个香,如今都染了。”
“是什么香料,真好闻!”
“是香水。”
“哦……”翠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既是大婚那天要用,不如先不包了?”
“不是我要用,这是给八福晋的礼。”我将小盒放回去,指点着翠儿,“福晋的,八爷的,还有十爷的,包在一起,这两个是给十三爷和十四爷的,另外包,还有三个格格的,也另外包。”
正说着,门被打开,我应声抬头,立刻露出了笑,身着蟒袍的他映衬在皑皑雪景中,一身的喜气,威仪十足。我站起身迎过去,“我当今儿你不能再破例了呢。”
他微微一笑,走进来坐下身,拉过我仔细地端详着。我也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今天,他终于眉头舒展,淡淡的笑容再也遮不住那从里到外透出的喜悦,这些年,第一次,我让他这么舒心……
“好多了吧?”
“有些颜色了,不过,还差得远。”
那天分别,我曾许诺会好吃好睡养得白白胖胖作新娘,可谁知那莫名提前的月经竟淅淅沥沥拖了半月之久,胤禛特意遣了大夫来开了滋补的药,身体这才渐渐恢复。
“哼!”我冲他撒娇地耸耸鼻,“还没到日子呢!你等着就是!”
他笑着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翠儿奉茶上来,我接过递给他,又和翠儿一起将桌上的礼物包好。
“从西洋带回的礼?”
“嗯,走的时候就跟福晋说会带些稀罕物儿给她。”
“都是她的?”
“大家都有。”我坐到他身边,“今儿你来了,就顺便带过去吧,免得那天忙乱弄丢了。”
“都有?”胤禛拿起一个盒子看了看。
“你的,在这儿。”我握着拳伸到他眼前,张开,柔细的银链倏而垂落……
他笑了,“没找到人?”
“找到了。”拉过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谁?”
“……表哥。”
“西洋人?”
我摇摇头。
“嗯?”
“不是西洋人。”掌心贴着掌心,一起握着那条银链,讲述着“我”曾经的故事……“初到大清时,父亲曾因一场顽疾获救于一位中医老者,几年后,父亲回国述职,途中顺路去看望老先生,才发现他命不久已,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孙儿。父亲在病榻前被老先生临终托孤,而后,父亲将他带回法国留给了一直膝下无出的姑妈和姑丈,取名Gabriel,意为上帝赐予他们的孩子。从此,我就有了一个和我同宗同源的表哥。”
“哦,这么说,当年你们曾朝夕相处?”
“嗯……”我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是。听姑妈说,表哥与你同年,长我八岁,是个少年天才,十五岁就被蒙彼利埃医科大学录取,我到法国时,他应该已经离家一年了。若说相处,只可能是在他假期。”
“曾经的,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又是无奈地摇摇头……
“那这次回去,你见到他了?”
“没有。姑妈说他原本已经在巴黎挂牌行医,后来又决定到各处游历,救死扶伤。从此,少有音信。这次我回去,姑妈也不知道该怎样联系他。”
“哦?”听到这里,胤禛微微皱起了眉。
“没见到就没见到吧。曾经到底是怎样我根本不记得,后来的牵挂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也许,这链子不过是哥哥给我的纪念礼物而已。即便……就是真的有什么特别……我回到大清,他再无音信,可见曾经不管是怎样都不过尔尔。”
胤禛对我的话并不置可否,只是接着又问了一句,“秋儿,你可知他是何时开始各处游历的?”
“嗯……”我努力回想姑妈的话,“好像是……一年前,哦,不,要更早,说是春天。”
胤禛从手心中捻起那条银链,小心地解下指环,握住我的手轻轻试着,直到……切切合合地落在无名指上,落在那颗碧玺红珠外……
“他五岁离开故土,应该有一个汉文名字?”轻抚着我手上的指环,胤禛的问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应该有,我也曾问过姑妈,可她说只在父亲带表哥来时听过一次,后来再不曾有人提过,她也早早就忘了。”
“哦……”
“胤禛?”我有些不解地看着若有所思的他。
“他可能……已经来了。”
“什么??”我惊得叫出了声。
“去年张师傅的祭日,墓碑前放了一束四季海棠。我记得你曾说过,西洋人祭拜不带贡品,而是祭花。”
“不,不会!”我不能相信,“姑妈说表哥曾写信回家,地址是在欧洲大陆,怎么会……”
“我想,你姑妈自去年秋就再不曾收到过你表哥的音信。”
“你怎么那么肯定是他?西洋祭拜,也可能是白世伯,或者,或者是父亲其他的法籍朋友?”
胤禛却摇了摇头,“我说了,那墓前是一束四季海棠。”
“这,这很特别吗?冬天的花嘛。”
“冬天有梅,有兰,有水仙,为何偏偏是海棠?”胤禛说着将指环从我手上摘了下来,依旧挂到了链子上,“他是想告诉你,他来了,在找你。”
“这么说,海棠应该有特别的意思?”
“这与你的身世有关,足见他用心良苦。可他却没想到你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身世?”我越发一头雾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父亲的……”
“一个信徒之女,是吗?”他微笑地看着我,“那个信徒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你可还有兄弟姊妹,你知道吗?”
“我……”
“张师傅对所有人说的都是这个故事,为此,我曾四处探访,想找到那位信徒的痕迹,想知道你究竟来自何处。可几经查找,证实当初张师傅确曾收留过信徒之女,可是,那个孩子……姓林。”
“是如画?”
“嗯。如画父母亡于一场意外,留下了刚满两岁的幼女被张师傅收留,可那时,你作为张吟秋已经两年多了。而对于如画,张师傅虽也曾教她读书认字,尽心抚养,却从未认作女儿,她,一直姓林。八岁那年,张师傅更将你送回西洋教养,而如画却留在了大清。你知道这又是为何吗?”
我摇摇头,也心生疑惑,既然同是信徒之女,既然同是父亲的善举,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想起了表哥,也是父亲收养的孩子,却被留在了姑妈身边,而如画,更是被父亲教养成了传统的清朝女孩,只有我……只有我……
“因为,”他轻轻点点我的额头,“你真的是张师傅之女。”
“什么??”我被惊得叫出了声,“这,这怎么可能!”
“天意难为,有何不可?十八年前,张师傅虽已被封为帝师,却尚未建府,仍起居在使节驿馆中。那年初春,晨起的张师傅在屋前海棠树下发现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是个刚满月的婴孩。”
“是……我?”
“嗯。”
“这么说……父亲并不知道是谁把我给了他?”
“嗯……”胤禛想了想方才开口,“不只是张师傅,这世上恐怕没人知道。”
“嗯?”我一怔。
“你究竟来自何处,张师傅也曾多方查找,却始终无果。”
“会不会是穷苦人家无力抚养弃我而去,而后自然无处可寻?”
“不会。”胤禛摇了摇头,“那是皇家驿馆,哪个寻常百姓能够避开侍卫,进入内院?”
“那……会不会是驿馆中的什么人?”“我”也许真的是谁青春年少犯下的错……
“驿馆涉及大清体面,侍卫皆是精心挑选,即便真的有人做下难言之事也断不敢将此暴露在驿馆中。更何况,张师傅每日都要进宫面圣,一旦传到皇阿玛那里,就是灭顶之罪。”
“那……”原来,我的穿越相比“我”的身世竟显得简单多了,她,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也或者,她的存在,真的是为了我的到来……
“你来的那天,刚入二月的海棠结了满树的花骨朵儿,粉嫩的花瓣与你的小包裹竟是一色,远远看去,宛若轻云出岫,张师傅顿然了悟,这是上天的恩赐,又何来因果?因此,他守下了这个秘密,将你视如己出,爱若珍宝,就连至友白师傅也不曾相告。”
“……可,可还是不对啊,父亲说我是秋天生的,所以才叫吟秋,初春满月的婴孩怎么会是我?”
“你叫吟秋不是因为你是秋天来的,而是因为那是一株……秋海棠。”
“秋海棠……那,那是断……”
“那是相思草,”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住了我的唇,“难怪你会让人如此放不下。”
断肠花……相思草……若那曾经的人是我,我究竟,是哪个……
“既然父亲连白世伯都不曾相告,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有一个人他不能瞒。”
“谁?”
“皇阿玛。”
“啊?”
“是皇阿玛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皇阿玛说,‘朕当年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第一次见,那三岁的小丫头竟然不惧生,奶声奶气有问有答,十分讨喜,朕也曾想将她过继到满臣家中有个实在的身份,可实斋却婉拒,念他父女情深,也就罢了,却没想到,十八年后这个丫头竟成了朕的儿媳。若此非天意,天意何为?’”
若非天意,天意何为……
曾经那离奇的开始,完整了我三百年的归途,这古老的时空,曾让我爱不成,恨不能,逃不得……却原来,我本就是,那故事里的人……只是,“我”的前缘,到底该怎样了结……
“胤禛,”
“嗯,”
“你说……他现在还在大清吗?”
“这很难说。他虽然寻到了张师傅的墓,却不一定能打听得到你的下落。”
是啊,从父亲下葬的那天起,张吟秋就再没有回来……如今,又有几个人知道,诚英格格究竟是谁……
“他也许……早就回西洋去了。见到姑妈,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未见得。千辛万苦寻了来,生死无踪,怎会轻易离去。”胤禛将那条银链收进怀中,“只是不知,既然如今能费这般心思,当初为何会放你万里而去?”
“毕竟是亲人,也许,总想着能再见吧。”
“千山万水,一别数年,只这么一条银链,太单薄了。”
我一怔,想起他的玉牌,不觉莞尔,拉过他的手抚在胸前,“只有这样,才好。”
他笑了,将我拥进怀中,“你当只是这样吗?”
“嗯?”
“临行前,我曾密嘱戴铎,若是这丫头自己不肯回来了,就……”
“就怎样?”
“绑也要把她给我绑回来。”他轻轻咬着我的耳朵,“守着也好,囚着也罢,今生,我要定了。”
心一热,紧紧贴进他怀中,“囚着……囚一辈子……”
“嗯。”
那天临别,送他到门口,他要松开我的手离去,我却握紧不放,期待地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吗?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笑了,点点我的唇,低声说,“攒着。”转身离去,留下有些失落的我,又开始一分一秒地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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