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嘤嘤百啭,淡淡花香,四月的天,万物应春,一片冬青的御花园内泛了桃红,映了柳绿,再也隐不住那早早而至的轻纱罗裙,燕舞蝶飞……
一向不好动、整个冬天都蛰伏在寝宫的德妃也似乎被暖了过来,心情大好,竟常主动带着两个格格出去散步,串门儿。原以为这本是女孩儿们的一桩乐事,谁知敦琳兴冲冲跟了几天就有些懒怠,温琳倒在一旁安抚逗趣,哄着她每日依旧应付。又一日从外面回来,敦琳竟径直寻了冰凉的井水一通灌下,直说就此病了,不再出屋。这一次,温琳也像是疲累,叹了句,不去也好,口无遮拦,招惹是非。可不管怡情殿内如何光景,长春宫却从此常迎圣驾,一派春意融融……
乐志轩,上书房,最是两处无关四季,一线相连,日出日落,我的生活如时钟一样精准。
父亲留下的资料已经做了初步的分类,除了历年的讲义和教学日记,另有四部书稿,一部《满文字典》已由上书房成书,一部《哲学原理》是与白世伯共同编著,也到了收尾阶段,我与四阿哥商量,一来我实在无法胜任,二来毕竟白世伯还要回来,所以决定仍旧留给白世伯完成。
其余的两部,分别是《几何原理》和《几何学》,虽然父亲已经完成了资料收集,并且留下了完整的笔记和章节注释,可基本还处于成书的初级阶段,且笔记由法汉两种语言混合记载,单是翻译和校对就已经是不小的工作量,而因为这语言的缘故,我竟连个帮手也不能有。四阿哥略略一算,即便只是以笔记出书全部完成也要一年半,看他眉头又拧,我赶紧开口,四爷您放心,我一定会都做好。可我这口头的保证似乎效用并不大,他只是嗯了一声,连句鼓励都没有。心里不免有些沮丧,父亲病中到去世我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不怪他对我没有信心。
从此我便越发埋了在书本中,把每一分钟都精打细算,午饭也用点心就了茶水,省去一趟来往。好在,人的头脑被占了,没了那些烦扰,身体的累竟不大觉得出。夜里回到长春宫,会主动去和格格们说笑几句,以免十三阿哥总说我快失了语。
父亲的书稿一事其实有三个人应在旨意中,除了我之外,一是四阿哥,一是上书房管事太监张德。平常我有什么需要都找张德,可一应书稿的事都要请四阿哥的示下。他倒也似乎对亡师的遗愿十分上心,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一看。公务不忙时,甚或会坐下来,喝口茶,看我忙乱。
有一次,我问他,这是监工还是监命?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虽还不知道怎么活,却是死不了了。我撇撇嘴,谁说不知道怎么活,知道得很呢,我要回法国上学,我要像父亲一样做老师。他哼了一声,说我纯粹就是个小糊涂蛋。我从纸上抬了头,严肃地说他若是下次再说我是糊涂蛋,我就撂挑子不干了,反正抗旨的是他。他悠闲地翻着书,看也不看我,说若我敢撂挑子,他就让我在宫里待到敦格格出嫁!气得我直跺脚,却也不敢再顶嘴,郁郁了一天……
又是一个明艳的春日,我早早来到上书房,开门开窗,让温暖的阳光尽可能地透进来,晒了一屋子的书香,墨香。坐在窗下,专心地工作着……
“啪”一粒小石子从窗外投了进来,我抬头,有人斜倚在窗台上,满脸笑意盈盈。看着他,我的目光一时僵直,好在心志到底如常,仍旧低了头,沾沾笔,继续书写。
“哎,就这么不想见我啊?”说着,他自顾自绕了门走进来,支了双肘趴在书桌上,“行了,吟秋,八哥说你再也不想见咱们了,旁人倒罢了,我你也不想见了?”
我不语,也不停笔。
“好。”他不急不恼,懒懒地拉长了音儿说了个好,“就当你是不想见我。你当我想见你啊?你看看你的样子,我不想晌午又吃不下饭!可又如何躲得了呢?这辈子,我是要定了她,可她呢,死心眼子里到处都是她家姑娘,挤得我都快没地儿了!”
我再忍不住,扑哧笑了。
“呵呵……”他也笑了,“这才是嘛!还是笑起来受看,总是那惨兮兮的样子,看得人心酸!”
“你做什么来了?”我笑着轻声问。
“找你算账来了!”
某人站起身,拉把椅子坐下来,摆出一副大爷的样子。
“我又哪里得罪十爷了?”我纳闷儿不已。
“哼!”他白了我一眼,“好好儿的,怎么把如画给送到四哥府上去了?如今别说见面了,连封信也送不进去!”
“呵呵……”看他那懊恼的样子,我掩嘴儿笑。
“你可真是的!不想让她守孝,那你给咱们送到八哥那儿去啊,怎么到了四哥那儿?四哥那副样子,我连问都不敢问,更别提去看她了!”
“哼,你安分些吧。四爷和福晋对如画好着呢,等到了时候,你去接就是了。人家给你养着人,你还有抱怨!”
“这么说我这天长日久地见不着,还得谢谢他了?”
“说的是!等接如画的时候,给四爷和福晋备份厚礼才是。要不然,那可是人家府里的丫头,不给你也就不给了。”
“你当说笑啊?”他越发瞪圆了眼睛,“他可真干的出来!”
“怎么会呢?”看他当了真,我赶紧解释,“四爷答应了我的。”
“嗯?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
“嗯。”
“他真应了?”他似乎怎么都不相信。
“真的!”我用力点点头,“四爷应了的事,你总不会还不放心吧?”
他想了想,这才缓了些,却仍是指了我,“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起身,倒了杯茶,“十爷息怒。”
“算你识眼色!”白了我一眼,却也又带了笑,接了茶。
看他低了头轻轻拨着茶,像是忽地静了,我的目光却没有再落在纸笔上,陪了他,安静地喝茶。
“吟秋,”
“嗯,”
“我可能也快大婚了。”
“是吗……”
“嗯,”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目光远远的,不知落在了哪里,口中的话却仍是干脆,“府邸大概今年夏天就完工了,左不过,就是秋天的事。”
“……已经知道是谁家的了?”
“管他谁家的呢!”他将茶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靠回椅背里,笑得很无赖,“谁家都无所谓!”
他的声音很响,震得我有些懵,想随了他笑,却僵在腮边,收不回,笑不出……
“小的时候,每次去赴哥哥们的喜宴,我们几个都会悄悄私下里打赌玩儿,猜今儿那新郎倌儿能吃下多少酒,若是和平日一样该怎么喝怎么喝,那定是娶了个压根儿没见过的,或是没奈何的,应付场面而已,这个洞房闹不闹都罢了,往后这嫂子也不过是个应景儿的,若是没几盅就假装醉了,或是尽了兴地一醉方休,那必是取了可心的人儿,这个洞房是一定要闹的,这嫂子往后也一定得罪不起。”他依然带着那一脸笑,眯了眼睛,回忆着年少“趣事”,“长这么大,福晋、侧福晋、妾,一个又一个,看过三哥装醉,看过七哥大醉睡过了头,也看过四哥死死活活一个样儿,我们几个笑说,这法子真是百试不爽。直到……直到八哥娶妻……”
说着他顿了下来,看着我,“吟秋,你猜猜八哥如何了?”
我轻轻摇摇头。
“呵呵……”他又笑了,“他啊,他最不济!还没喝呢,就醉了,脸发红,头发烫,一句整话都说不好。让我们兄弟们笑了又笑,那洞房是闹了又闹,若不是那厉害的八嫂子给我们轰了出来,八哥怕是要被兄弟们笑死了。呵呵……”
看他的笑越发空洞,我有些心慌,“十爷……”
“吟秋,你说我该如何?”
“你?你……”
“呵呵,吟秋师傅这么聪明也说不出吧?呵呵,我也不知道啊,呵呵……我想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可怕清醒着入洞房,我想干脆醉死过去,又怕失了神智失口叫错了名字……”
眼睛突然酸疼,我赶紧低头,端了茶遮了自己……
“吟秋,你说,那天,如画她……”
“……你放心,她在四爷府里,不会……不会有事。”
“嗯,你说的是,”他收了笑,很认真地点点头,“四哥府上人都嘴严,也或者……她不得知道,就过去了。”
“嗯。”
“我会尽快去接她,早早地接她。”
“也……也别太急,虽说日后你宠她难免会遭人嫉恨,可也别一开始就把事情做得太过,到时候,伤的是如画。”
“你放心,我既要了她,就定会护她周全。这辈子,管他什么福晋侧福晋,爱谁做谁做,爷心坎儿上的人就这一个!”
这一声爷的保证,让他的神色终于回复,看我含笑点了头,他也又笑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
“哦,对了,”走到门口,又站定,“那天回去以后,他像是真的开始好些了。如今,凡事有八哥八嫂,从不落他一个人,你……你放心。”
“……嗯。”
“吟秋,”
“嗯,”
“你也保重,我会常来看你。”
“嗯。”
送走了十阿哥,我又写了几个字,却怎么都不能再集中精神,看看时辰,下午才刚刚过半,想了想,还是决定回怡情殿,和两个格格说说话,总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拿了几页书稿,抱在胸前,一路往回走。
正自己遛遛达达,看见迎面走来一群人,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银红色的丝绸旗袍,金丝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娇艳欲滴,旗头上的大红流苏垂在肩头,随着摇曳的身姿轻轻摆动,越显得雍容华丽。一手扶着一位年老的嬷嬷,婷婷娉娉踩着高傲的脚步,在这空阔单调的甬道中,她摆出的架势仿佛两边不是木石的宫墙,而是高呼万岁的臣民。妇人身边还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虽也是锦衣丽服,浓妆艳裹,却撤身半步,微微低头,亦步亦趋,小心而惶恐。
渐行渐近,方见她冷艳的脸庞微微挑着下颌,漠然的眼神远远地抛向空中,似乎站了云端,周围的一切都是凡间尘土……
我左右看看,避无可避,于是赶紧福了身在墙边站好,恭候她们经过。人群慢慢走近,却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感觉到探寻的目光,我这身打扮,不是宫女,也不是格格主子,想来倒让她疑惑了。
“倒是面生,你是哪里的?”
这妇人已近中年,声音却如此甜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悠悠,像是在吟什么曲子……
“娘娘问你话呢!”身边的老嬷嬷厉声催促。
“回娘娘,奴婢是长春宫里的。”
“哦,是德妃姐姐那儿的,必是又标志又可人又贤德。”这一句笑,竟生了寒,“抬起头来。”
我抬头,眼前的贵妇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杏脸桃腮,蛾眉皓齿,一双丹凤美目,顾盼生辉,看着她,像极了一个人……
“你是?”
“回娘娘,奴婢……张吟秋。”我再次低下了头。
“张吟秋?!”旁边女子尖利的声音仿佛要立刻将我刺穿,“额娘,她,她就是……”
贵妇人轻轻摆手制止了她,冷冷一笑,声音依旧,吐字依然,“我当是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今儿一见,竟不过如此。”她略略一顿,再开口,寒意彻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宜妃娘娘吉祥,九福晋吉祥。”
“嗯,起来吧。”声音恢复平和,“随我走走。”
不待我应,她已经缓步前行,一行人陆续走过,都丢了目光在我身上,我低着头,一一承受那好奇、不屑,还有……食肉寝皮般的仇恨……
挪了脚步随行,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找不到该有的记忆,该有的感觉……眼睛只能看到脚步前一尺,石砖,一块又一块,周围的宫墙像是静止的背景,再不曾改变,可我知道,这一去再没有别的出路,前面,只有一个终结:翊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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