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门外是清凉的夜,寥寥几颗星,远远地闪烁着,恬静而美好,近处的院落则延续了房内的喜庆,精致的宫灯挂满了前廊,恰到好处的红色覆盖了每一处,明亮却不觉繁奢。门前,廊外,数十位衣着崭新的仆人垂首而立,看到我的出现,像是被喊了口令,齐刷刷俯身,“福晋吉祥!”
有远处喜乐的遮掩,这齐声请安洪亮得并不突兀,可我却顿觉无措,好在有这重重的朝冠,厚厚的朝服,躲在里面,竟觉得自己是这行头和场面的旁观者,心,这才静了下来。目光落在台阶下,另一身一品命妇的朝服上……
她,还是那么美丽,与这尊贵的装扮是永远的相合,这一切都是她与生俱来,再多的荣耀,再高的地位都不为过……
彼此相视,久别重逢……想起当年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也是她前来拜访,却不肯主动,那时,我因为脚伤无法给她行礼,时至今日,我与她一样站立着,却再也不能给她行礼……
我冲她笑笑,等待她走上台阶,可她却依然,那眼神不似当年那样骄傲而戒备,今天,震惊中夹杂着忧伤……
我没有再坚持,决定去迎她。翠儿立刻随过来扶了我的手臂,“主子,当心。”我轻轻摇头示意她离开,翠儿会心地退到了一边。
只是六阶青石,我缓步而下,一刻也不曾躲开她的目光,这时间于她于我都足够长,长得可以让我走得平静,长得可以让她看得真切……
轻轻挽住她的手,她立刻将我握紧,那么热,那么用力,手指的骨节咯得有些疼。
我微微一笑,“进去吧,院子里凉。”
她还是没有答话,却反客为主,竟是快我半步上了台阶,这样被她拉着掩在身后,我像是又被接回了八爷府。直待进了房门,这红烛的洞房,满室馨香,才又让她感到了陌生与不适,甚或……刺眼。
“你究竟……”落座后,她依然拉着我的手,第一次开口,没有唤我的名字,却已经有些哽咽,“你怎么这么傻……”
“傻?”
“当初,为何不明言你的苦衷?”
“苦衷?”
“一个小小的女子,总想一力承当,可你怎知世事险恶,这其中有多少你不知道的隐情?我千叮万嘱,极力挽留,你却一点都看不出端倪,总是悄默声儿一个人拿主意。如今,被人圈了进来,让我们,让我们如何是好?”
琴雅的不满和质问是我事先想到的,可见她如此伤感却将我彻底抛进了云雾里。刚才闹洞房十四阿哥显然早已知道喜帕下的人是我,如果我料想的不错,康熙身边的眼线不可能是刚刚入朝的他所为,可胤禟和十阿哥的震惊却又实实在在,而此刻琴雅又不顾礼仪来闯洞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八阿哥为什么瞒了他们所有人?既然瞒了,那琴雅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可显然,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我辛苦求来的姻缘,你们……”
“当年那一场难,”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竟提起了那久远的过往,“他们夫妻确实于你有恩,可那强加的恩情又何至于你舍命相报?”
“你误会了。你们都误会了。”我不能再让这个念头延续,否则,再也解不开……“他于我,不是恩,是情。这里也不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家!”
“情?!”含泪的琴雅竟气得冷笑,“他真是了得!几时开了这死穴,竟能应了你这多情的种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对她过激的言语我有些反感,“今儿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只当你是来道喜!”
“道喜?你那疼人的夫君险些亲手将你推入火坑,害你生不如死,你却还在这里情意绵绵感戴他的恩德,我来问你,这喜从何来??”
“你,你说什么?”
“哼!”我的顿然惊诧让琴雅越发怒从中来,“你这傻丫头被他哄得迷了心窍,只知道求做他的妻,可知他为何两度迎娶那拉氏?又为何偏偏要你来填房?!”
面对这根本不知所起的质问,我无言以对,再想起十阿哥先前那无名的怒火,我的心越来越紧……
“你……”看我惊诧,琴雅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哽咽得再不能成句。
“原本,这朝堂上的事不该说给你,可事到如今,实在不能再瞒着。虽然木已成舟……毕竟,你该做个明白人。”她渐渐止了泪,轻声讲述,“几年前,皇阿玛下旨扩建福建海军,户部和兵部各派了钦差前往,户部派去督派银两的就是费扬古的长子那拉星辉。谁知此人外表忠厚,实则是个十足的贪鄙之人,竟然伙同福建府衙,几年来贪没银两达百万之巨。原本欺上瞒下,天衣无缝,怎奈两年前皇阿玛派胤禩往户部监管,他几次南下,这才查出了端倪。可胤禩碍于他是四嫂的娘家人,查得实据后并未立刻上报皇阿玛,而是先知会了四哥。百万巨贪,克扣军饷,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可这一回,那向来以清廉著称的禛贝勒爷竟是站不直了,亲自向胤禩说情,要他先将那拉星辉调离要职,其他的暂缓办理,说是为着四嫂的身子,怕她就此撒手而去。碍于这一脉相连,胤禩应了他的话,压下了此案。一年前,四嫂的病终是不治,丧礼过后,胤禩再提,可四哥又以四嫂尸骨未寒为由再次搪塞。”
听到这里,我已是通体生寒,那手腕上冰冷的玉镯此刻更像是一把刀,刺入我的心,原来,原来如此……
“胤禩原想等四哥续娶之后就定要办理此案,哼!”琴雅这一声让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谁知指婚的圣旨下来,竟又是费扬古的女儿!而那填房之人又偏偏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吗?于他而言,成则罢,护了岳丈家,又添了暖玉温香;不成,翻不了那铁案,赔进去的不过是个无根无基,无人怜顾的女孩儿!可于你呢,若是指婚未果,你,却再改不了那已经入了籍的身份,株连九族,万里贬黜,如今人在哪里,又有谁知?!”
天哪……
“胤禩总说四哥与此事绝无关联,他只是不忍伤及岳家,可依我看,几次三番袒护,费尽心机将这家人挂在身上,他若还是清白,老天都要不辨日月了!!”
只觉一阵一阵的眩晕,琴雅那狠厉的话再也入不了耳……
我做了什么,那拉舒蕙,你让我做了什么……
你曾教我永远不要让他作难,那你告诉我,你的“姐妹情深”、“贤惠体谅”又是怎样害他如今进退两难……你是料定他会护我,不惜姑息养奸,授人以柄,救你一家于水火,还是希望,我随了你,随了那拉一族永远消失,剜去他身边这最大的“隐患”……
你是贤妻,你是孝女,成与败,你都是嬴家……那我……又是什么……
心痛之极,我一把攥紧了胸前衣襟,却怎样都握不去那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怕吗?”琴雅走到身边轻抚着我的背,“是怕那株连的罪,还是怕你这将来的枕边人……”
我摇摇头,痛在弥漫,哽咽的喉酸涩难忍……
她坐下来,揽着我的肩,感伤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来胤禩早已知道是你,事已至此,案子要办,人也要保!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仍是苦了你……这一步走出去,再也回不了头,从今往后,咫尺天涯,你们……”
此时此刻,面对这曾经的故人,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多说一句都是错,多行一步都是罪……原来,像我这样一个无从出、无所处的人竟然也可用,甚至,可大用……
眼中的泪被我生生吞下,轻轻拉过她的手,我这久别的闺中友,你的怜顾,你的关切,与我的“隐情”又是这样相左,我该如何回应……
“吟秋,你……”
“该怎样就是怎样,你不必……都不必为我伤神。”
“吟秋……”
“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来,都是贺喜。”
“可你……”
“你能特来看我,多谢了。”握着她的手,我努力笑笑,“这一年多不见,你们都好吗?”
“……各人的日子各人过,冷暖自知,谁能替谁说好,说不好?”琴雅抹抹泪,“我只知道现在的‘怡天楼’更名叫做了‘秋水阁’……”
“……你说的是,冷暖自知,谁也替不了谁。”
“唉……老天弄人,太弄人……”
这一声叹,没有切肤的经过,谁能体会得出那锥心的无奈……
红烛垂泪,低声饮泣,我的新房变得有些晦暗……
“回主子!”
屋中的无语静默终于被打破,我定定神,“何事?”
“八爷派人接八福晋!”
“哦,知道了。”
“我也是不方便多留了。”琴雅欲起身告辞。
“稍等。”
我站起身,吩咐翠儿呈了礼盒上来。
“是什么?”
“我从西洋带回的礼。”
“那么远的路,何苦费事。”
“一点小礼物而已,寥表寸心吧。”我打开小盒递过去,“这是香水,与咱们戴的香袋儿不太一样,来,闻闻,喜不喜欢?”
“嗯,是怪好闻的。”
“这几个味道不同,都是给你的。哦,还有这个,是给……八弟的。”
“……嗯。”琴雅微微一怔,随即接了过去。
“打开看看?”
“必是好的,回去再细细儿地看。”
看她没心思,我也不再强求,“这个,是给十弟的,是把西洋剑,算个玩意儿吧。”
“他倒真是好这些,难得你还记着。”
“一会儿着人给你送到车上。”
“就这些了吗?”她看看桌上剩下的那个礼盒,“那个呢?是谁的?”
“哦,那是给十四弟的,一并带走吧。”原本我是想亲自送,可今天一番闹洞房,让我彻底失去与他亲近的兴趣。
“这就……齐了吗?”
“嗯。”
她苦笑笑,站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送走了琴雅,我独自站在台阶上,整座府邸灯火通明,远处的喜乐也一刻不曾停,怎奈天时已晚,再有怎样的喧嚣也化不开这浓浓的夜色,天空中那几颗星像是更高了,越发一闪一闪,只是点点的光,竟觉清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主子,夜深了,当心受了风寒。”翠儿给我披了件斗篷,“回房吧。”
“喜宴如何了?”
“听来接八福晋的人说,女眷席已经散了,朝中大人们也在离席了。”
“哦。”
“主子,回房吧。”
“嗯。”
正要随翠儿转身,只见院门处快步小跑进来一个人,定睛看,是小顺子。
“回主子!”
“何事?”
“传爷的话,这席一时散不了,让主子先歇了。”
“哦?不是说已经要散了吗?”
“外亲宾客们是散了,可各位皇子都还在,酒兴正浓。”
“都在?”
“奴才打嘴了,几位小阿哥早些时候已经被宫里接回去了,如今席上的都是开衙建了府的爷们。”
“哦。胤……爷怎样?”
“主子放心,太子爷尚未移驾,爷们喝酒都还规矩着呢。”
“知道了。你好生伺候着。”
“喳!”
回到房中,脱去那厚重的朝冠、朝服,洗漱一番,顿觉人清爽许多,只是这满腹心事依然生不出丝毫的困意。琴雅带来的“真相”,我咀嚼再三,仍是难以下咽……
想起那旭日和风般的身影,今日洞房,他,是专为我而来,他看到想看的了吗?
他为了“一脉相连”,瞒了康熙;他对自己的妻子说,四哥与此事绝无关联……他心细如发,他用情至深,可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忽略了胤禟,这个他最亲的手足……
头昏沉沉有些疼,这桩桩件件,这丝丝缕缕,明缠暗结,穷我所有的智慧恐怕再想不清楚……突然很想胤禛,他从来不问,也不提,让我盼得那么简单,等得那么幸福……
洞房中我独自守着花烛,托着腮,看那大滴大滴的珠儿滚落,凝结,浓浓地聚在心头,靠近些,热热的烛香触碰着脸颊,周围的一切在热晕中都变得模糊,只是朦朦的红色,隐约地又见刚才头顶那起舞的鸾凤……心跳得人有些坐不住,站起身走到床边,和衣而卧,将喜被抱在怀中,总还是没有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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