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生活确实因为柏柏婧伊而变得热闹不少。这个性格泼辣豪爽的小姑娘三天两头地就往响水镇跑，即使胡赢每次对她不是恶声恶气就是不理不睬，她却一边气呼呼地和他斗嘴，一边又乐在其中的样子。

　　期间才得知，柏柏婧伊是沧源的部族濮族之人，沧源有大大小小不少部族，濮族是其中实力最强最富裕的一个。然而这些强盛和富裕也只是在沧源和其他部族相比罢了，过得南盘江，即便和只是小地方的响水镇相比，他们也是远远赶不上的。所以柏柏婧伊和哥哥才会到江上做起了这剪径的勾当。

　　“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这一日柏柏婧伊仍是跑到了茶舍来，正帮着桓喻宁摘茶叶，她小声地解释道，“沧源的土地贫瘠，一向种不出来多少粮食的，族人多是打猎为生，后来哥哥偶然发现在南盘江上劫掠一些过往的、落单的外乡人，还能得些钱财。”

　　“不过我们从不伤人性命的。”柏柏婧伊抬起头小心地看了桓喻宁一眼，似是怕她不悦一般，又连忙补充道。

　　桓喻宁听着柏柏婧伊的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样为生活所迫的事多得是了，算不上富裕但好歹衣食不愁的自己又有何立场去指责他们。

　　正要说话，却听得门口传来胡赢冷冷的声音：“从不伤人性命？莫非在你们眼中我和喻姐姐不是人？”

　　柏柏婧伊听到胡赢的声音脸上一喜，待听清他的话时脸又垮了下来，冷哼着瞥了胡赢一眼，说道：“确实不是人，喻姐姐天上的仙子一样的人物，至于你嘛……”她故意做出思索的表情，又继续说道：“大概就是山上的臭石头！”

　　胡赢却一副不欲和她多说的表情，只是和桓喻宁打过招呼之后便自顾自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院。

　　柏柏婧伊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得泄气地往椅背上一靠，将手中的茶叶往筐子里一丢，闷闷道：“喻姐姐，小赢怎么老臭着一张脸啊？我看不是山上的臭石头，倒是粪坑里的臭石头了。”

　　桓喻宁不由得失笑，想及胡赢那张虽然经常面无表情但却足够俊美的脸，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将他比作粪坑里的臭石头，若是他知道，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小赢一向是外冷内热的性子，你也认识他有些时日了，难道还不习惯吗？”桓喻宁安慰柏柏婧伊道，“你看他跟我说话不也是淡淡的吗？”

　　柏柏婧伊瞪大了眼睛，“才不是呢，我看得出来，他和你说话的时候，跟和我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是他和柚柔姐姐说话，也没有像你那样温柔的。”

　　温柔吗？桓喻宁愣了愣，这才又想到平日里的胡赢，一向是有些淡漠的神色，然而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确实是温柔的吧。

　　她笑着伸手捏了捏柏柏婧伊的脸颊，“我是他姐姐嘛，我们之间，有你不知道的一些故事呢。”

　　柏柏婧伊撅着嘴嘟囔道：“要是他对我能有对你一半好就好了。这臭小子，真是讨厌死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柏柏婧伊却丝毫没有因为胡赢的态度而影响自己往响水镇跑的决心。柚柔暗地里和桓喻宁笑道：“看起来小婧这丫头是喜欢上咱家小赢了。”

　　桓喻宁也笑着点了点头，“边族的姑娘一向热情奔放，喜欢也从来不藏着掖着的，小婧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是懂得喜欢的年纪了。”

　　柏柏婧伊和胡赢差不多岁数，似乎还要小上半年几个月的，桓喻宁和柚柔一向拿她当自己的妹子对待。桓喻宁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柏柏婧伊这个年纪的时候，似乎，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的欢快色彩吧？

　　思绪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不长的一段时间，为何自己却感觉像过了很多年。和小婧也不过差个三四岁，为何却感觉自己在她的面前格外的苍老。

　　桓喻宁拿过桌上的镜子，只见镜子中的自己仍然是光滑紧致的肌肤，还是年轻的脸庞，但和当年，却又分明不一样了。

　　“小姐，你还年轻着呢。”柚柔注意到桓喻宁的神色，开口轻声道。

　　不想让柚柔为自己担心太多，桓喻宁将镜子又扣到桌上，回望着她，伸手抚了抚柚柔的手背，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都还年轻着呢。”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窗外，“小赢还在茶舍里，我去看看他，你好好歇着。”

　　这几日柚柔有些感染了风寒，桓喻宁和胡赢便没有让她去茶舍里，只让她在家里静养着。

　　为胡赢收拾了一些小吃食，桓喻宁便离了家往茶舍走去。

　　桓喻宁到了茶舍门口，却见茶舍的门虚掩着，不似往常一般大开着，不由得微微的疑惑。虽然这个时候一向是没什么客人的，但是他们一般都是开到戌时才会关门歇业的。

　　上前轻轻推开了门，堂屋里空无一人。桓喻宁正要开口找胡赢，却听到后院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听声音像是胡赢，便索性将茶舍大门带上，朝后院走去。

　　突然想到柏柏婧伊有好些时日没来，莫非今天来了不成？心里就存了份好奇，便放轻了脚步，绕过廊墙，进入了后院，果然见到胡赢正站在院子中央，摆着个架势似乎正在练武的模样。

　　桓喻宁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落在了另一边的廊下站着的那个身影上。

　　这一眼却如电击般，桓喻宁一下子愣在了远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人，身子一动不动。

　　她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的人……

　　泓山。

　　仿佛是早已变成过往的零星片段又突然生生走到了自己眼前，让她分不清，什么是眼下，什么是过去。

　　泓山，杨景齐的贴身书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桓喻宁怔怔地往前迈了一步，而胡赢和泓山也已然注意到了她，二人脸色皆是一变。

　　“泓山？”仿佛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桓喻宁迟疑着问道。

　　“桓……小姐……”泓山见是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脸，不再看他。

　　走得近了才发现，有一年多的时间未见，曾经圆圆脸的泓山如今却看得见尖尖的下巴，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再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整个人无端就深沉了许多。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脑海中闪转过千言万语，让桓喻宁无所适从，最终，只是这样问道，同时把眼睛投向了一旁的胡赢。

　　胡赢见桓喻宁看向他，似乎忽然回过神来，连忙小跑到她跟前，解释道：“喻姐姐，这个是我师父。”

　　桓喻宁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直勾勾地盯着泓山，半晌才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们知道了我没死？是不是，你家主子，还要将我捉去献给匈奴人？”她的语气是讥诮的，话语里有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冷意。

　　泓山闻言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里似乎有各种复杂的情绪闪过，“桓小姐……”他的嘴巴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桓喻宁却忽然觉得一阵气闷，“你来了，你家主子呢？不对，是你家皇子呢？他没有来亲自抓我？不打算再想个法子将我骗去？”说出口的话却仿佛扎在自己心上的剑，一下又一下地将她的心扎得生疼，疼得几乎要流出血来。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左手手腕。身子抖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害怕，她害怕下一刻那个人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将所有掩埋起来的梦靥又一一掀起，将她的伤口再一次暴露在阳光之下。

　　胡赢看出了她神色的异常，连忙伸手搀住了她。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眸色越发的深沉，也一言不发地盯着泓山。

　　泓山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双手撑住了地面，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桓小姐，世上……再没有公子了，再没有……杨景齐了。”泓山低声说道，声音有点断断续续，还带着些微的哽咽。

　　世上再没有杨景齐了！桓喻宁的心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泓山。

　　“再没有杨景齐了……”她喃喃地重复着泓山的话，右手忽然没有力气般松了开来，身子微微晃了晃，是一旁的胡赢紧紧扶住了她。

　　心里头似乎有一个角落骤然崩塌，那样的淋漓尽致，却不知是喜是忧。那些曾经让她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东西，仿佛一瞬间都失去了色彩，逐一剥落，再也没有了意义。是爱过还是恨过，再也无法分清。

　　“他死了？”桓喻宁望着远处，眼里却空落落地没有东西，只轻轻地问道。

　　泓山没有说话，仍然沉默地低垂着头，仿佛不忍心一般，却肯定了她的话。感觉呼吸有些窒住，桓喻宁艰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右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一直搀着自己的胡赢的手臂。她现在应该高兴的不是吗？那个曾经将她带往幸福的云端，最终又将她从云端狠狠摔下的人，那个她会恨一辈子的人，死了，她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的吗？

　　可为何，心里却好像忽然被掏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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