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残月孤星,清秋苍梧。
昏暗的牢狱,脏乱腥臭,余丰沛下了梯,沉重的移步缓缓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牢房,目光穿过铁栏,落在了一抹青色身影上。
那人面朝里贴着墙躺在草席上,脚上无鞋,就扯点稻草混乱的盖着,身体紧紧的蜷缩着,像朵干枯打卷了的花瓣。
原本顺滑漆黑胜过丝缎的青丝如今湿漉漉的打着结披散着,衣服破烂不堪,上面印满暗红的血迹,鞭痕斑斑,白絮翻出。
锦织……锦织……
心一锥,余丰沛拧着眉头,轻声对一旁的狱头道:“把门打开。”
狱头踟蹰道:“大人,这……”
“爷叫你开就开!”余丰沛铁青着脸命令道。
嘎吱一声,锁解门开,余丰沛呼吸艰难的走进,他逼着自己不去认真看锦织的伤口,可那鲜血淋淋的裤腿,裂开的指盖,手背上、颈项上、脸颊上的处处笞痕都那样的触目惊心。
光是看这些伤口,他都能想象到锦织受到的酷刑,这些个胥吏们手段他清楚的很,用粘了盐水的鞭子往死里抽,晕了就泼水,再抽再打,她一个小女子,怎么能耐的住这些……
可他也听说,无论怎么拷打,锦织就是紧紧地咬着牙关,一言不发。他清楚她的性格,那样骄傲的人,无论受到怎样的磨难,即便是死,她也不会低头,绝不放弃自己的尊严。
喉头像堵住似的,余丰沛不知该如何开口唤锦织,只看着她蜷抱着玲珑的身体,冻得不断瑟瑟发抖,他不由对牢头低声怒道:“这样冷的天气,她怎么连个被褥也没有!”
“回大人的话,近来狱里关的人多,这人又是罪该万死的逆匪,小的们……”
“少跟爷啰嗦,还不快去拿!”余丰沛压着声音怒斥道。
狱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顺便把门给带关上了。
蹲下身子,余丰沛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锦织身上,却发现锦织秀丽的脸颊有些泛红,忙抚上她的额头,微烫,情知她定是伤口感染发烧了,心下自责又加重几分。
感觉到额上的触摸,锦织微微动了动身子,苍白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喃喃道:“禛……”
闻声,余丰沛似触电般收回了手,恰好锦织幽幽睁开了眼,漆黑如夜的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霭。
两人目光相碰一瞬,余丰沛眼睁睁看着锦织的眸光黯淡冰冷了下去,那掠过寒芒的眸子似要看透他的心一般,迫得他不由自主地偏头避开。
“原是你,我早该知道是你,余大人。”锦织的声音冷酷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鄙视。
似碰到什么极为肮脏的东西般,锦织一下掀开那披风,裂缝流血的指甲触在上面,一阵刺痛。
锦织锐利清明的目光,平缓的语调扎得余丰沛半晌不能应声,只勉强辩解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是?”锦织尽力坐起身来,全身麻辣撕裂般的疼痛叫她脸都拧了起来,却是一瞬不移的盯着余丰沛,手撑着地,煎熬的维持着姿势,似笑非笑道,“何必狡辩呢?余大人,我不过一死囚犯,您瞒骗我有何意义?那晚,您明明认出了我不是?如今,除了您,又还有谁知道我和我爹爹的事情,知道我与……余大人,您的主子到底是谁?八阿哥?废太子?就一定要把我逼到绝路?”
余丰沛被锦织问得心如刀割,却只是瞪着眼睛凝视着她,挪不开眸子,最后深深吸口气,闭上眼,声音沉重,一字一字道:“锦织,你以为我愿意这般?信不信的,你是这世上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可,是皇上……皇上查出了一切,他命我……锦织,我也无奈。”
原是皇上……
难怪这么久,胤禛未来看她一眼,一次都没有……难怪之翎大哥才来看望了她一回,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不得已离开。
谁也帮不了她,谁都对她避而远之,惟恐惹祸上身。
此生,路已是走到头了么?
可这尘世间,她还有那么多眷念,那样多放不下,澹儿,他还那么小……
不自觉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锦织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视域中摇摇欲坠,恐惧从身体深处席卷而上,咆哮着,连呼出的气息也是颤抖。
“锦织……”余丰沛痛惜的看着锦织,不知道该不该把另外那个消息告诉她。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阖上眼,锦织似累极了,淡淡道。
说完,她偏过头,目光落在虚无处,不再说话。
余丰沛呆呆杵了良久,终是叹口气:“锦织,莫再熬刑,招了吧。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再还回给你。”留下这句话,他深深看了锦织一眼,起身离去。
夜深寂静,白霜盈满,一地寒。
锦织锁着眉头,透过高高的铁窗望向孤寒天空,静默的听着外面枯叶偶尔嚓嚓声响,许是真的很冷,她身子抖了几许,双手抱住了自己,可寒意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叫她逼无可避。
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冬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见胤禛、澹儿最后一眼。那个说一定会保护她的男人,现在在做什么?
岂料第二日,她就看见了胤禛,却是,在刑部衙门。
雍亲王,胤禛,奉旨审讯余锦织拟为伪明裔,暗通反清逆贼一案。
锦织一身肮脏不堪,颇为狼狈跪在堂下;胤禛一身金辉熠熠的土黄亲王朝服,身前金色五爪行龙,长须利爪,张牙舞爪,赫赫威严,高峻雍容。
怎样也不能输了自尊,锦织挺直腰背定定直视着胤禛,凉薄的阳光下,胤禛冷峻如削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波澜,眼帘微垂,翻阅着手中的案卷,长长的睫毛下笼罩着淡淡的阴影。
锦织就那样凝视着他,只望他能看她一眼,让她看清他的眸子就好。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可胤禛的神情却那样平静,一个正眼也未给跪在地上,满身血迹的她。
忍不住,锦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脏,臭,伤痕累累,连脸上也有明显的鞭痕,难怪胤禛一个余光都不看她。
不知怎得,无论怎么忍也没用,刷的一下,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她忙埋了头不愿让任何人看出。
她低头后,胤禛的目光只不经意的扫了过去,看向一旁的刑部侍郎,嘴皮动了动:“这是余氏的所有罪状?”
“回王爷的话,正是。如今,犯人虽尚未招供,但此贼妇冒称前明后裔,伙同湖湘贼匪欲行逆举,却是铁证如山,由不得她不认罪。”刑部官员恭恭敬敬道。
胤禛目光挪向锦织,将面无表情发挥到了极致,不怒自威,肃然道:“余氏,你可认罪?皇恩浩荡,若你肯招供,皇上许会对你网开一面。”
锦织顺着胤禛的目光看向他,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大腿,指关节变成青白色,含倦带笑道:“我无罪,何来认罪之说?”
“王侍郎,可有人证?”对锦织暗含探询的眼神视而不见,胤禛扭头问那王侍郎。
“有,传证人上堂!”王侍郎忙道,回首对身后的衙卒挥手示意。
锦织表情一僵,不知道到底是谁人要来栽赃她。那人被带入后,颤栗着扑通一声跪地,锦织侧头,定睛一看,只觉这人有些眼熟,等他细细供来,锦织才忆起这人便是当初在南京牛鼻山上那个欲行刺胤禛的中年人,不由冷笑起来,唇蠕动了下,却怎生也发不出声来打断他。
其实说什么也没用,一切早已安排好,康熙是铁了心要她死,她逃不掉了。
可笑的是康熙,居然叫胤禛来审她,是考验胤禛么?
那胤禛呢?当真要她死?
锦织看着胤禛,淡淡微笑,等着,等着他开口。
胤禛沉默的听那人说完,一摆手,平静得像庙里的金尊菩萨,风轻云淡道:“既然证据确凿,余氏罪不可赦,理当问斩。”
这一字字,似一阵阵轰鸣袭击着锦织的整个头颅,她怔了几怔,一片茫然的盯着胤禛,擦了擦脏兮兮的脸,扯着嘴角浅笑着:“胤禛,你要杀我?”
身上的疼痛不时袭来,呼吸极为困难,锦织咬着牙,命令自己一定要坚强,如水的眸子里,只余一片静寥的沉寂,动也不动的凝望着胤禛。
胤禛瞥了眼锦织,别过头不耐得一挥手:“三日后,午时,菜市口。”
他话音一落,王侍郎面露喜色,立马道:“来人,把这两个犯人押下去。”
侍卫立即上前,压住锦织的胳膊,押着往门外拖。锦织想挣,可看着胤禛头也不回的拂袖负手离开,顿时浑身失力,背再也挺不起来。
手掩上唇,声音轻轻颤着,她笑了出来,眼角,泪花迸出。垂着头,轻轻摇了摇,任由他人把她拉出了门。
刑部衙门前,空旷的院子,万籁似被什么凝住了,锦织仰起伤痕累累的小脸,看向由天上落下的雨丝,纷纷如花,零落如星。
去年今时,细雨如雾,她还在庄院的鸳鸯藤下,撑着青伞等着他。身子有些冷,可却在看到他的那刻,成为世上最满足的人。
其实她一直在期待着,当他在九疑山上,垂下眼帘,暖暖得笑着,对她说,他会陪她他看尽大漠烟直、三月杏雨那时,她就在等着。
转眼间,多年过去,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雨还是微凉的,她也还是那样守候着。
只是,路已错,两人擦身。
他终是舍弃了她。
秋雨伤旧梦,蓦然不见,人已醒。
可不知为何,就是傻傻的,傻傻的希望一切回到当初,停在他们初识的那刻,停在九嶷山上,小楼暮霭中,他对她浅浅一笑的一刻。
胸口突然一窒,一股腥甜涌出喉头,溢出嘴角,似一叶最灿烂的红枫零落。
视线颤的越发厉害,锦织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别哭,锦织,路再难,终归还是要自己一个人走。
走到路的尽头,走到生之涘涘。
锦上歌,清雨幕;织不出,白头曲;秋来西风,倾愁肠,却忆旧时荐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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