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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锦织 衣尘寒* 5345 2021-04-02 20:09

  第33章

  康熙四十二年,江宁城。

  时已立春,乍暖还寒天气,江宁街道上却是人来人往,为生计劳碌的杂耍卖艺,四下吆喝的小商小贩,乘轿骑马的官吏商贾,嬉戏玩耍的街巷小儿,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好不热闹。

  若问起城中百姓,哪家医馆的大夫医德医术最高,诊金药价最便宜,大多数人都会推荐庆余堂。无论馆主,或是坐堂大夫都是医者仁心,任何疑难杂症,皆能手到病除,在城内百姓中口碑甚高。

  庆余堂座落在这座古城东南之角,医馆面积不大,只是那泛金额匾上书的庆余堂三字,金钩银划,笔势迥劲,颇有凌云之气。

  馆内格局却具有现代医院的风格,不似其他医馆外堂即是大夫行医开方之处。

  余庆堂外间左侧是药柜药橱,即供来馆求诊病人按方取药。右侧置有矮墩木凳椅藤,供等候者休息。二进门方是坐堂大夫诊疗之处,用帘隔开两个小诊室,帘外挂牌,写上行医者的姓名。因着常有穷苦百姓上馆求诊,赊账或医馆不收药费之事也是常有的,因此医馆虽看着求医者如云,其实所赚之钱只恰能维持医馆的正常运作,为节省开支,馆内的坐诊大夫就是馆主和他的儿子。两人却是各施其职,接待不同症状的病人。

  三进是急诊治疗处。再进一里,则是馆主一家日常生活之地。

  此时,刚过午膳时分,医馆难得冷清。

  一青衣小僮拾掇了一番案几,便用手撑着下巴发呆,屋内的炭火升的很旺,暖暖的让人有些恹恹欲睡,他偶尔望望门口,像是在等候什么人。另一位灰衣小僮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边捣药,一边不自觉的打起了呵欠。

  青衣小僮直起身来,伸个懒腰,走出长长的案几,到门口掀开厚厚的棉帘,东张西望一番,回头问道:“丰沛,你说小师傅上山采药怎么还没回来?”

  丰沛停下手中的活计,也望望门外,道:“许是路上耽搁了罢,照理该昨儿回的。早晚师傅该担心了。”

  青衣小僮点点头,刚走回来,就见里间的帘子掀开,一位浓眉大眼,脸颊方正,身材魁梧,刚毅俊朗的的中年人负手走了出来。两位小僮忙躬身相迎,道:“师傅。”

  中年人点点头,声音沉厚,道:“青桐,你去煮茶。”

  青桐忙答应下来,道:“是师傅,再过半时辰,客人该多起来了,您入里间歇息会子罢。”馆主点点头复入里间。

  过了一会,六个形似练家子的人进得馆内。丰沛微感愕然,面上却无表露,出了柜台,笑着迎了上去,只问是谁问医求诊。

  来人中当头那位牛眼大汉拍拍胸脯,牛气冲天道:“叫你们主诊大夫出来给老子瞧病。”他声音宏亮,体魄健壮,倒不像是染恙之人。

  丰沛和青桐见来者不善,其中还有几位佩戴刀枪,面面相觑一番,心中暗道不妙。

  他们之前听人说过,因为庆余馆价格公道,不光是周围村屯,便是城里都有不少人宁可到庆余馆问病,抢了其他医馆不少生意,那些个药馆暗地里都想来寻庆余馆晦气。

  这群人一瞧就像是走帮派的,莫不是来找麻烦的?

  丰沛没有迟疑,笑道:“这位大哥来的巧,眼下正好没旁的病人。请大哥先来挂号,不知大哥哪里不妥当?”他刚拾起毛笔濡墨,那大汉便一拍柜台的案面,柜面砚台都抖三抖。青桐脸一沉,怒视着大汉。丰沛不动神色,放下了毛笔。

  那牛眼大汉牛目圆瞪,一张口,露出黄灿灿一口歪牙,吼道:“什么劳什子挂好不挂好,老子是来看病的,你敢挂老子?你爷爷的,庆余堂就是这样对待医人?竟叫个毛没长全,屁懂不懂的小破孩给老子问诊?娘的,也不打听打听爷的名号?老子可是斧头帮的大当家!叫你们大夫出来,否则老子可不客气了!”他身边的人吹胡子瞪眼、言语不雅的附和起来。

  他们越发说的过分,青桐按捺不住就要还口,里间传出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丰沛,让病人近来吧。”

  丰沛忙应下来,给青桐使了个眼色,领着他们一众人进入里间。

  进得里间,丰沛觑了眼馆主,见他喜怒难辨,稳如泰山,高高挂起的心略略放下一些。他原本想守在馆主身边,却见馆主淡淡吩咐他下去上茶,他才不甘心的出去。丰沛到外间后,见青桐已经倒好了茶,便附在他耳边嘱咐随时准备报官。

  青桐应下来,忧虑的叹道:“哎,可惜小师傅还未回来。”

  丰沛只点点头,忙端了茶进了里屋,放下后看了眼馆主,忧心忡忡的撩帘出去。

  馆主面无表情地问完病症,又偏头冷淡地给那大汉把了半晌脉,最后慢悠悠道:“帮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有些固热伤阴,怒伤肝脾,照方子吃几剂便好。”

  那牛眼大汉似等着他下诊断,耐着性子听完便想发彪。却不料他对面那位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冷冷的看着他,唇际略有讥诮的笑意,让他不禁有些慌乱。

  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发脾气道:“你个庸医!老子头痛咳嗽跟内火有何关系?老子去回春堂看过,李神医说了爷是气逆……气逆引咳,苔黄少津,脉象……脉象虚浮,定要好生调理!你分明是医术不精,还要讹爷银子!老子要发彪了!”

  他站起来,青着脸再是一拍案面,其身边的喽罗们便互相使了眼色,抄刀轮枪将馆主包围起来。

  没想到馆主却好整以暇,只神情凉薄的扫视过去,却激得那六人青筋直跳。

  大汉对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十分不满,跋扈的信口乱嚷起来,言语粗鄙,只说要砸了庆余堂的牌子,抢过一喽啰手中的大刀扬手便要挥出。

  馆主眸子一冷,手指微动间,却有人掀开帘子进了来,馆主目光一扫来者,嘴角边若有似无的浮起一丝宽心的微笑。

  只见那年轻人相貌普通,只那双灵眸清绝,眸光流转间有种透尘的风流。他水灵的眼睛冷淡的环视了这群人,眼波一闪,看着那大汉,本是温柔的眸子里迸裂出难以言喻的鄙夷。

  他轻嗤一声,对着那大汉重重地一拂袖子,收回目光,向馆主问道:“爹,您不是说不在馆内诊治染花柳病的人么,怎么今儿破例了?回头还得费功夫清理消毒。”

  闻言,大汗脸色剧变,身上也应合着开始发痒,不由心虚起来。他的喽啰们不可置信的望了眼大汉,见到他要杀人般的目光,忙又低了头。

  大汉脸上更是难堪,指着青年人的鼻子狠狠道:“小子!你乱说些什么?谁……谁染……花柳病了!”

  只是他听见青年人叫馆主爹爹,知道他就是庆余馆另一位坐堂大夫,据说虽年龄甚轻,却是医术高明,胜过城中许多行医数载的郎中,因此心下难免信了七八分。

  青年人似乎懒得搭理他,没好气道:“我说是你了么?”

  “你!”听他这么回答,大汉语气虽怒,却不免抱了侥幸的心理,只是身上还是痒,不由想起前几日去过寻柳巷,回家后就觉得身子不舒服。

  青年人冷冷道:“我什么我?既然来问诊了,还怕大夫知道么?”大汉目光一呆滞,顿时心彻底荡到谷底。

  青年人不再理他,只貌似无心地对馆主说话:“爹爹,方才我顺路去见了红……姑娘,她吃了几个疗程,脉象稳固些许,只那作恶的老鸨还是见天儿逼着她…….真是个可怜人,如此,不知道何时能痊愈。”

  见那大汉和他的喽啰们脸色更是僵硬,馆主心中暗笑,只是叹口气,略作惋惜对着他儿子道:“确是个苦命的孩子,不过即是用了咱家祖上传下的方子,左右是能治好的。”

  青年人想起什么,道:“爹爹,她与我们总算是老乡,要么孩儿再给她加几味药进去,以期她能早日根治。”馆主赞许的点头。

  须知古时花柳病亦属绝症,听他们父子这么一番对话,大汉又想起与自己一度春宵的姑娘中有好几个名儿里都有红字,心中已经盖上自己是花柳病患者的印章,不由心慌气短,六神无主起来。

  他强自镇定,让自己的喽啰都出去,然后求两位医者能大慈大悲为他治病,此时,“庸医”变“神医”,讹钱的骗子变成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

  青年人瞧他那涎皮赖脸,还不时挠这挠那的样子,强自忍笑,心中越发欢快,面上却是极冷,嘲笑道:“帮主还是寻回春堂李大夫吧,咱们这小医馆治不了您这位大侠。”

  大汉见软的不行想来硬的,举起刀就要威胁,突觉一物极快的飞来袭向刀身,那力道甚大,自诩牛力江宁第一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手臂一麻一震,手一松,刀就堪堪要落了下来,他连忙用左手抓住刀柄,才不至于丢人。

  大汉这才知道他们两位中定有一位是高人,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嚣张,连声不迭的压低声音道歉:“两位大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给小的医治吧!”

  他态度诚恳,哀声连连,就差没跪下来,见那两尊还是不动声色,忙恳求道:“两位神医,方才小的说的你们别挂在心上;那个,你们当小的就是个屁,放过小的吧!”

  青年人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又阴沉下脸,不依不饶的道:“不行,爷喜欢憋着!”

  听言,那大汉讪讪站在那,似要哭了出来般,大大的牛眼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锦织!”馆主不想再与这些地痞流氓浪费时间,便严肃的打断了余锦织,道,“给他开方子。”

  “哦。”余锦织知道父亲想打发此人走路,便假装不甘心的答应下来,随手写了方子,态度生硬道,“医不医的好的,我就不知道了,出去拿药吧!”

  大汉似捧着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拿过方子,又是一顿感天谢地,乐颠颠的跑出去拿药。余锦织跟着出去,给青墨支了个眼色,让他磨刀狠狠抬价杀猪。青墨无比敬佩地表示理会的。

  因着之前斧头帮的人堵着门不让别的病人入内,因此等那群人走了,见没有旁人,青桐和丰沛便和余锦织闲聊起来,对余锦织的机智是一个劲的吹捧,又问老大怎么今儿才回来。余锦织只笑道路上耽搁了。

  正说着,医馆馆主余无痕从里间出来,对余锦织摇摇头,稍显不悦,问道:“给他用药了?”

  余锦织吐吐舌头,老老实实道:“嗯,撒了些,左右症状脉象与花柳病一样,防着他不相信咱们,去了旁的药馆瞧病。”

  余无痕不冷不热的瞥了眼余锦织,她连忙老老实实的低了头,又乖乖走过去,拉拉父亲的袖子,娇巧道:“爹爹,我外出采药多日,可想念爹爹呢!爹爹,你看我都瘦了!”

  余无痕虽仍是板着脸,宠爱的微笑却从眼梢唇角泛出来,无奈叹道:“你啊,就会惹祸,若他去查证那位什么红姑娘是否染恙怎办?”

  余锦织无所谓道:“这事儿,青楼又怎会外透?还不都说自家姑娘干干净净的。再说,我们还怕这些个小混混不成?”

  余无痕瞧着她那模样,不咸不淡笑了两声,只是温和道:“你倒是想得明白,既不怕他们,就得好生练功,今晚也别睡了,蹲一夜马步!”

  “爹爹!”余锦织急道。余无痕也不理她,径直走进了里间,一锤定音。

  余锦织垂头丧气的望了眼在那强自憋笑的青桐和丰沛,瞪了他们一眼,忽而睫毛微微颤栗,唇边浮上一抹浅笑,那模样分外诱人,让见过他真面目的两人都不禁傻了片刻。

  她只当不知,走过去拍拍青桐的肩膀,刻意拖得柔长的声音,道:“不是叫我老大?好兄弟要有难同当,今晚陪我蹲马步。”

  ——啊?丰沛面色怪异,但没有说话。

  “老大!”沉不住气的青桐正要反驳,接到余锦织“温柔似水”的目光,也只得收了声。

  此时,却有人送来了从京城来的信。余锦织一听神采飞扬,接过信一看,果然是之翎的信。这两年中,她虽与父亲定居到了江宁,但还是一直与之翎保持着通信。

  看完之翎的信,她心里自是雀跃,眼角弯弯一笑,进了里间对父亲道:“爹爹,还记得我跟您说过那位曾在京城照料过我的董鄂大哥么?他过些日子要来江宁了,到时您定要见见他,他的医术可是了得,人品也甚好。”

  余无痕笑道:“瞧你高兴的。”

  余锦织一窘,道:“我哪里有。”

  外面的青墨也进来笑着搭口道:“小师傅夸好的人定是不错的。对了,小师傅您这些日子在山里不知道。我听人说皇上、太子还有几位皇子一月就出京南巡,没多久也要到咱江宁来了呢!”

  听言,余锦织脸色陡然一变,忙低了头,再抬首间已经是云淡风清,笑道:“也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见着圣颜啊。”

  “是啊。”青墨没注意到余锦织的异样,只八卦起了街头巷尾对此的议论。

  只有余无痕若有所思的望了眼自己的女儿,没有说话。

  闭馆吃完饭后,余锦织取下了轻薄的面具,一人凝倚着内院的鸳鸯藤架,手持之翎的信,放眼望着那碧紫深黑天,不知他们是否也随驾南巡?春寒犹冽的晚风刮来,她也不觉得冷,任由思绪随着那沉沉的黑云漂浮,前事犹思间,天际唏嘘渐远。

  干枯的鸳鸯藤下,她置身梦外,过于清醒,于是错过;碧天山野西林里,她看得清楚,他爱意不够,终是放手。

  其间,几分真假,依稀柔情,谁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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