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好像瑞的,是吗?”拂月用手指轻轻揉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言语里尽是爱怜,“可他还没有见过瑞……”
一茉不由觉得一阵酸苦,看着孩子黑亮的眼眸,道:“孩儿唤什么名呢?”
“还未曾有名儿,瑞曾说过,我们有了孩儿就让公子取名儿,可我一直未见过公子,孩儿,也还没个名儿。”拂月说着,低头在孩子左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惹着孩子咯咯直笑。
一茉顿觉哀凉。
望天敛了面上笑容,别脸望向碧洗的晴空,眼里有掩不去的黯淡。
太多不懂
箫声沁入夜色,衬着一地月华,别有诗意。
一茉抬头望了望半缺的月,绞动着十指,抬脚循箫声而去。
轻柔的夜风拂过湖面,盛着月光沉静得犹如镜面的湖面泛起阵阵微微的涟漪,打破湖中月像。
一幢颀长的身姿立在湖中心的六角亭,一身蓝衫仿佛融进夜的月色里,半明半暗,唯有一盏悬于亭中的灯盏,透过布纱罩,落下被风摇曳的光火。
一茉立于湖边上片刻,才慢慢朝湖心亭走去。
钟离玦面对满湖的波光粼粼,察觉到有人自身后走来也未曾回头,依旧闭目吹箫。
静立在钟离玦身后,隔着些许距离,一茉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独有的淡淡气息,令她安然。
或许,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嫌恶她,抑或是,并不嫌恶她。
因为,她能感受得到,那一晚他出现在她面前,任由她靠近他,并不是他的无意间路过。
他的掌心,虽凉,却又温暖,让她决定离开的心再次动摇,又再次坚守,坚守在他身边。
箫声渐低,鸣啭沉入湖水,一曲终。
将玉箫别入腰间,钟离玦转过身,便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子,本就瘦小的脸在白色的月光下更显瘦削,整个人看起来瘦小得弱不禁风。
他身为男人,尚觉得那一年的难挨,那她一介女子所要承受的程度,可想而知。他亦有她的悉心照料,而他抛掷在她身上的,只有伤害。
他似乎从未注意过,她是这么的瘦弱,弱得令他心疼。
钟离玦看着一茉恭谨垂下眼睑,不禁眉心一拧,道:“难道本王府里的东西都令你难以下咽?”他不明白,回到王府也有些许日子,为何她还这般瘦。
“呃?”一茉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解地抬眼望着钟离玦,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样一句话,“我不明白王爷的话……”这儿的食物是她这辈子还未吃过的,又怎会难以下咽,恕她愚笨,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句话的含义,而他也从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钟离玦没有解释,只是端详着她,其貌不扬,更没有一点头脑与心计,这样的女子,也好,不是吗?
不知不觉,嘴角扬起一记清浅的笑,还未落入一茉眼里又即刻消失,钟离玦撩起衣摆,落座在亭中的石凳上,支手抵额。
今夜的他,似乎极有耐心,不说话,只静等着一茉开口。
他很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沙哑,粗陋,一直未见有好转的迹象,是否该治治了?
“王爷。”
“嗯。”
一茉有些错愕,她未料到他会应她一声,在平日,他对她,从不会多言一语,有的也不过是冷言冷语罢了,不过,今夜,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倒是难得。
“想问王爷些事,可以吗?”一茉觉得自己的胆子倒是比以前大了许多,原来,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令她慌乱,现下,虽谈不上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却也敢与他正视了。
月光清泠,夜清幽,偶有顽皮的鱼跃出水面,在静夜里的湖面上撞出水花,清晰入耳。
“王爷为何不去见见月小姐?”从拂月与望天的话里,一茉知晓,自钟离玦回府,未踏足月园一步,也从未传见过拂月,她不知晓缘由,可她看得见拂月眼下的落寞。
“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多舌。”钟离玦倏地站起身,拂袖欲走。
这是他心底的禁忌,他不想提及,不愿提及,不敢提及。
“可是,可是月小姐的孩儿,还等着王爷取名儿……”眼见钟离玦要走,一茉有些急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冲到钟离玦面前,挡住他欲要离开的脚步。
拂月的孩儿,瑞皇兄的孩儿,他岂会不知……
在这世上,在瑞皇兄走了之后,还有这样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孩儿降临。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知道这个小生命存在的那一刻,奔腾在他身体里的血液的所思所想。
他诧异,他惊喜,却又是何其悲哀。
他又何尝不想见见那个小小的生命,可他却不知如何面对他们母子。
若不是他的疏忽,瑞皇兄又怎会命归黄泉,如此,他不能原谅自己。
听烟他们也曾劝他去见见拂月,他却是不敢,怕看见她,更让他无颜。
可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孩儿,亦在等着他。
步子顿住,眼神重新投注在面前扬起的小脸上,执着之意盖过惶恐与迟疑,清澈的眸子不着一丝闪躲,也敢于同他对视。
“有长进了,嗯?”夜虽黑,他却清楚地看得见,她眼眸里他的影像,“居然敢拦本王。”
“不,不是的。”一茉摇摇头,“只是觉得月小姐她,不该这样的……”
她不该这样的,可是上天总是喜欢和世人开玩笑,于拂月是,于凝风是,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本王不会去见拂月。”他见她,只会在凯旋之时。
“可是……”
“本王说过,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钟离玦目光转为阴冷,不想再多言,跨步绕过一茉身侧,却又被一茉挡住。
“滚。”压住心底的微怒与不耐烦,钟离玦不明白,她今夜究竟哪儿来的胆子,“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请王爷让我去照顾月小姐吧!她需要人照顾,孩子也需要人照顾。”她要照顾拂月,她无法视拂月的哀凉而不见,她也替他,照顾拂月。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伺候人,嗯?”钟离玦促狭了双眼,盯着一茉的眼神,似玩味,似探究,“既然如此,明儿起,便由你来做本王的贴身丫鬟。”
一茉怔住,显然没有料到钟离玦竟会下这样一个命令,他,不是早就不用她伺候了吗?
“怎么,当本王的贴身丫鬟,倒是委屈你了?”见着一茉无任何反应,钟离玦微感烦躁,旋即捏起她尖瘦的下颚,语带冰凉。
“不,不是的。”疼痛让一茉回神,急忙辩解,她怎会觉得委屈呢……
“最好如此。”说完,钟离玦便甩袖离去,海蓝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中。
还有一句话迷迷蒙蒙地自他离开的方向传来。
“拂月,一直有人照顾……”
孩子的名儿,他会取的。
月色迷蒙,神自清。
为何要如此
安静的书房里,唯有研墨发出的轻响在书房里晕开。
红木书柜上,厚薄不一的书簿本本紧挨,几乎将整个书架砌得密不透风,桌案上也摞满了书,高高堆起,将书堆后的人完全挡住。
一茉记得,自己前几日到这书房时,还不是这个样子,不过几日时间,竟乱成这个模样。
再看看书桌前,提着毛笔,对着一张新白的宣纸,俊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张的钟离玦,想像他看书时的模样。
定该是专注的凝神的吧……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忘了手里还在研着墨,一不留神,墨汁自砚台里迸出,滴溅到宣纸上,即刻晕开。
“啊!”一茉这才回过神,低呼一声,忙道歉:“对不起,王爷,我再给您换张新的纸吧。”
“不必。”钟离玦头也未抬,兀自盯着那还尚在纸上晕开的墨迹,突然提起毛笔,笔锋落处,于宣纸上勾转出一个笔法遒劲的“印”字。
印,印于过往,印于日后,印于思,印于心。
笔落出字后,钟离玦往椅背依靠,缓缓闭目。
便唤他,钟离印。
瑞皇兄,可好?
一茉当钟离玦的贴身丫鬟已有几日,眼见钟离玦闭目小憩,只停下了手中研墨,走到窗户边将竹帘放下,正欲出去,却被钟离玦唤住。
“去转告听烟,把望天他们一起找来。”
“是,王爷。”一茉再望一眼犹自闭目的钟离玦,眸光一黯,踏步出门。
这几日,钟离玦总要理不完的事,除了上朝之外,也时常不在府上,更是有朝臣时常进出王府,钟离玦的书房也总掌灯至夜半。
一茉知道,他是在为征战做准备。
十日之后,便是他的出征之期。
她,又要再一次承受苦痛。
***
座下五人面上的表情是严肃且凝重的,凝重得整间书房都弥漫满低沉,好似化不开的浓雾。
“公子,我随你去!”凝风的声音率先打破相对的沉默,话里的意志,坚定得不可动摇。
“公子,莫问谁留下,我们必是要随公子一道的。”一向少言寡语的听烟也随之开口,只见得五人相视一笑,微微点头。
“听烟,连你也鲁莽了?王府内岂能无人看管。”目光逡巡在意志坚定的五人面上,最后停留在听烟身上,“近来有何动静?”
“五殿下有些蠢蠢欲动了,怕是公子这次出征又要少不了些暗地里的防卫,至于四殿下,最近与右大臣走得很近。”
“钟离琰的脑子,真是不如钟离琭。”钟离玦冷笑一声,处处积心妄想杀他,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当真愚蠢,“继续打探,若是两人联手,更会难办。”
“是。”
“再来说说,谁愿意留下,撩雾?”钟离玦在五人面前踱步,最后落座于听烟身边的空椅子上,目光却是停留在对面坐着的撩雾身上。
“连公子也道撩雾最是无用了吗?”撩雾扯了一个淡淡笑容,下颚的胡渣有些毛糙,眼神却是不可撼动的坚定,“撩雾为医者,学医的目的亦是为了公子,公子出征,撩雾定不会离左右,不论如何。”
“公子你别看我,我死也不会留下的。”凝风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将脸别过左侧,以示自己坚决不肯留下的决心。
望天微笑着摇摇头。
拢寒干脆站起,走到凝风的身侧,以示立场统一。
听烟则是无动于衷。
钟离玦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这是真正待他好的弟兄,便是随他去赴死,他们也义不容辞,他该知足的。
“罢了。”既然如此,便由他们吧。
“公子,此次唤我们来,不单是问我们谁欲去欲留吧?”
“嗯。”钟离玦起身转回到书桌前,“来看,这是西面被白澜夺去的各城池的地形图。”
钟离玦拨开摞在书桌上的书,一张绘制在牛皮上的地图出现在五人面前,“此次,我不打算集中兵力攻打一处,我要兵分三路,分别夺下漠白城和其两侧的雨城和岩城,如此,一来白澜不能集合兵力防卫,二来,攻下这三城,也无须再怕难攻下其余还受白澜掌控的小城。”
“如此好是好,只是白澜善用毒,怕是白澜再使毒,那我们便是有再多的兵力,也难以攻下那些城池。”凝风紧着眉,对于白澜的毒效,他是亲眼所见,“我们已吃过一亏,这次不能再白白牺牲将士性命。”
“上次是有内应,才造成今日局面。”钟离玦握着毛笔的手突然一用力,笔杆登时断成两截摔落到地面上,笔肚里蓄着的墨汁在地板上溅出墨色的星星点点。
撩雾的身体为之狠狠一颤,扶住桌沿的手紧抓得指骨分明。
“听烟。”
“尽听公子吩咐。”
“时刻注意各兵各将的动向,休得有同样的情况再发生,宫中的一举一动,也要更加留意。”
“是。”
凝风的眉心还是紧蹙得拧成一个川字,道:“公子,莫怪我多话,可是即是如此,在战场上也难防白澜当场使的毒。”
“这,我也想好了,既然白澜敢违背祖训耍如此不光明的手段,我们即是用不光次的手段赢得战争,又何必担忧胜之不武。”钟离玦琥珀色的眸子里布满阴桀与狰狞的狠,“我们,先下手为强。”
在他人还不甚得解其话中含义的时候,钟离玦望向撩雾,只见撩雾点了点头。
“撩雾留下,你们先下去吧。”钟离玦坐回书桌后方的椅子上,朝众人吩咐道。
“是,公子。”
待得其余四人走后,撩雾在钟离玦右侧的椅子坐定,只见钟离玦伸出右手,撩雾便五指搭上他的手腕,眉头不禁紧了又紧。
“公子脉象仍旧紊乱,若是再无药物压制,怕是毒嗜的间隔时日会愈来愈短。”每一次的毒嗜,不仅是身体上的痛楚,更是一点一点地在吞噬生命时长。
“可有法将毒素暂时压制?”他不能在战场上毒发,那样,所有只能功亏一篑。
撩雾眸光闪烁地看了钟离玦片刻,才咬着唇摇摇头。
“撩雾,我知道你有办法。”钟离玦右手搭上撩雾肩头,眼神清明。
“不,我不能,公子,我不能这样做。”撩雾倏地站起,面色发白。
“撩雾,成大事者必不能心慈,你不帮我,那我在战场上必要死于万刃之下。”如果,毒发的话。
“不!公子你不会死的!沁婀已经为我变成了那副模样,我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若是公子再有事,叫我如何承受得住!”撩雾紧紧抓住钟离玦的双臂,痛苦地摇头,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
“那你就一定要帮我。”钟离玦也有些不忍,因为他知道,要暂时压下这一身的毒素,日后必有更难以令他忍受的苦痛加之在他身上,若非如此,撩雾不会如此抗拒。
他明白,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高于他们自己,要让撩雾造下他日后的苦,撩雾内心要受多大的创伤。
可是,为了齐良,他不得不这样做。
“公子,为何一定要如此呢……”撩雾双手颓然撒下,整个人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的反反复复终究只是这一句话。
上短篇一则,看官们小憩一下
白鹭·蒹葭之谣
一、
璀璨的金黄琉璃瓦下,华美的宫灯闪耀出黄亮的光,在夜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繁花镂刻的檀木窗棂间,洒漏出女子柔得酥骨的娇嗔,还有男子粗重的喘息。
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屋内,浓郁的熏香袅娜其间,一位身着淡青色霓裳纱衣的曼妙女子正坐在一名装着富贵的男子并拢的双腿上,将手中的酒杯递到男子唇边。
女子说,王公子,再来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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